呼!衆夫人無不心下暗鬆,原本就是勉強拿在手裡的筷子自然而然放了下去,紛紛附和簡夫人的話,祈求的目光時不時瞟向皇后。
“原來是這樣!”楊九娘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仔仔細細瞧了瞧手中閃着銀光雪亮耀眼的匕首,十二分真誠的忙向衆位夫人解釋道:“這匕首我已經洗乾淨了!一點兒血腥也沒有,真的!不礙事的!”
簡夫人見皇后不吭聲,夫人們又都支持她,心裡一陣暢快,膽氣也更足了幾分,冷笑道:“洗乾淨了又如何?那也是殺過人的兇器!我們大夏禮儀之邦,不是那茹毛飲血的胡人,一點兒規矩講究也不懂!不過也怪不得謙夫人,夫人久居邊關,成天跟蠻人打交道,性子也難免沾染上幾分蠻氣!依我看啊,夫人也該好好學學我大夏的禮儀規矩,省得將來忘了自己是哪兒的人了!”
簡夫人話音未落,只聽“嗖”的一聲,一道寒光一閃而過,“錚!”一聲脆響,簡夫人的面前赫然釘着一把匕首,正是楊九娘手中把玩那把。
衆人無不凜然,呆若木雞,直愣愣的瞅着眼前的一幕。皇后也僵住了,睜大着眼,一時之間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但見雪白的鋒刃輕輕顫動,輕微的嗡嗡餘音縈縈嫋嫋細絲一般纏繞心頭,冰涼的感覺一點一點漫遍全身,簡夫人唬得呼吸一滯,魂飛魄散臉色慘白,身子下意識往後傾跌。驚呼一聲癱軟在椅子上尖叫道:“你幹什麼!”
“教訓你。”楊九娘昂首挺胸端坐如鬆,秀挺的身姿徒然間綻放出勃勃的英氣,強勁之勢令人不可抵擋。她眸光平平的盯着簡夫人,嘴脣輕動。自自然然的吐出這三個字,彷彿一切理所當然。
“你,你好大的膽子。你,你——”簡夫人被她理所當然的語氣氣得腦門一陣眩暈,顫抖着手指指着楊九娘,哆嗦着脣一句完整的話也罵不出來。
“我什麼?我教訓的就是你!”楊九娘面沉如霜,目光凜然盯着簡夫人冷笑道:“若沒有我們這些不懂規矩、不甚講究、渾身蠻氣的人鎮守邊疆、保家衛國,你以爲你可以安安穩穩的坐在這裡大放厥詞?殺過人的匕首就不乾淨了?嘿嘿,更不乾淨的事你怕是聽都沒聽過呢!邊關對敵。事事兇險,一碰上就是你死我活,我的匕首斬殺的是來犯的敵人,我倒覺得,比起你頭上的金釵要乾淨得多!”
大家子主母教訓手下的丫頭。或者心情不好拿丫頭出氣,常常會順手拔下頭上的金釵充當兇器。這種事情,簡夫人也做過的。
簡夫人面皮頓時紫漲,蒼白的嘴脣動了動,直愣愣的瞅着楊九娘,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放肆!”皇后恨恨的瞪了簡夫人一眼,對這個有胸沒腦的孃家嫂子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太子正是要尋求支持的時候,朝中勢力固然重要,但兵權軍隊纔是最堅強的後盾實力。獲得軍隊的支持比什麼都強!
皇后和父親簡閣老、大哥吏部尚書簡紀伯暗中探討分析過多次,都覺得皇上這兩年越來越重視西北軍,不斷起復增強其實力並不像他表面所說的預備揚威蠻夷、消滅胡人那麼簡單,但暗中查探卻查不出半點不正常。因此,對西北軍皇后一黨早存了拉攏之心,可是簡夫人這一番明顯含着鄙視不屑的言語倘若被楊九娘帶回西北。勢必造成極其不良的影響,再要取得西北軍的信任可就不那麼容易了!
今日元宵佳節,皇帝在前殿設宴招待謙揚,皇后故意也挑了這個時間在後宮款待楊九娘,爲的正是跟皇帝平分秋色!
枕邊風吹得多了,總會有用的!依着皇后的主意,只要她用心款待,令楊九娘受寵若驚,進而感激涕零,這股枕邊風遲早能夠用得上!可是皇后萬萬沒有想到,楊九娘竟是這麼不上道的一個另類,倒教她一時之間手足無措!更沒想到孃家的嫂子,平日裡趾高氣揚慣了,竟然不分場合說出這種拆她臺的話來!
皇后鳳目凜然,盯着簡夫人冷冰冰喝道:“快向謙夫人道歉!井底之蛙一派胡言,你懂得什麼!”皇后此言也在暗示謙夫人,不要跟她一個內宅婦人之見計較。
“快道歉!”見簡夫人還在發愣,皇后氣不打一處來,厲聲大喝。
簡夫人臉色唰白下意識一驚站了起來,在皇后刀子寒冰似的目光逼迫下,她心中沒來由一怯,吃力的擡了擡僵硬的脖子,低低顫聲道:“謙夫人,對不起!”
“大聲一點!直到謙夫人原諒你爲止!”皇后的目光,依然不帶一絲溫度,正氣凌然的表情,正表示了她的公正無私。
簡夫人下意識眼角飛斜向皇后投過去哀怨不滿的一瞥,皇后目光灼灼,毫不迴避的跟她對視將她逼得敗下陣來。皇后心裡冷笑,太后的親侄女又如何?太后已經死了,虞家也就不再是從前的虞家,她還真以爲自己不敢辦她怎麼的!
“謙夫人,對不起,對不起!”簡夫人胸口一堵,忍羞含辱大叫起來,因爲幾分強忍的竭斯底裡,使她的五官看起來有些扭曲,一身絳紫繡大紅牡丹花的襖裙襯得她的面色更添灰暗。
甄夫人悄悄給楊九娘使了個眼色,在楊九娘不易察覺的微微點頭輕笑示意她放心,手一揮向簡夫人說道:“夫人不必如此,無心之言我也不會放在心上!”
簡夫人咬牙恨恨,無聲冷哼,重新坐下,垂了頭一個人不理。今天,她算是栽到家了。
“這是謙夫人心胸寬廣!果然巾幗不讓鬚眉!來,這杯酒本宮敬你!”皇后立刻滿臉是笑,玉手舉杯向楊九娘言笑靨靨。與剛纔的冷若冰霜、凌若刀劍截然不同!
饒是楊九娘洞悉人情世故、善於隨機應變之人也不禁有一剎那的愕然,回過神來忙笑着起身,舉杯笑道“不敢當!”跟皇后對飲。
衆夫人們再也不敢輕視楊九娘,見皇后擡舉她。不管心裡請不情願,面子上仍是帶着笑,湊趣一個個的敬她酒。言語親切,溫和帶笑,氣氛一時又活絡起來。
當然,也沒有誰那麼大煞風景的再去提那衆夫人沒有吃下去的羊肉。
整個過程,甄鈺看得應接不暇、歎爲觀止!
那日去驛館回禮,楊九娘便表現得特別喜歡她,拉着她說說笑笑。十分熱情而真誠。在甄鈺印象裡,她是一個性格豪邁爽朗、充滿陽光的人,沒想到手段竟如此厲害,半點聲色不動,就將上京這一干眼高於頂、傲氣十足的夫人們打壓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她的厲害就在於一擊必中。而要做到一擊必中,敏銳的心思和恰到好處的設計卻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的。她將自己的位置找的很準,知道憑藉自己的身份什麼可以觸碰什麼不可以觸碰,將理由佔得足足的,戲耍得這班貴夫人如此狼狽,就連皇后也找不出半點錯處,反而還生怕她多心生了嫌隙!
“謙夫人酒量也這麼好,不愧女中豪傑,爽快明朗。真是個妙人!來,我再敬夫人一杯!”端坐在楊九娘對面上首的計夫人嘴角噙笑,遙遙端杯。
楊九娘偏頭望了甄夫人一眼目露詢問之色。
“這是忠勇侯府的主母計夫人!”甄夫人向她含笑提點。
“忠勇侯?可是元豐七年臨危受命、一舉掃平南疆叛亂的忠勇侯計秉毅?”楊九娘眼睛一亮,望着計夫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多了幾分專注和親近。
大長公主秀眉也擰了一擰,突然聽到福清公主“撲哧”一笑,她望了小公主一眼。再望望狼狽不堪的衆夫人,不由得也笑了。大長公主悄悄瞟了一眼似是茫然不知所措的楊九娘,不由得有點疑惑:她鬧這一出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
要說揣摩人心,看透人意,天底下有兩個地方是最好的鍛鍊場所,一個是皇宮,另一個就是妓院。
大長公主生長於內廷,於此道精湛於心,但楊九娘在青樓長大,說到裝傻賣癡、逢場作戲的本事未必比她差!楊九娘平常接觸的都是性情爽朗豪邁的軍人,加之個人天性,待人不拘小節,心直口快,但並不表示她什麼都不懂,不動聲色就狠狠的擺了這些高高在上自以爲是的貴夫人一道!還讓她們有苦說不出!
這一回,她們在皇后面前出了這麼大的醜,真正是面子裡子都丟盡了!而且,必定成爲宮裡永恆的笑話!
嘔吐聲漸漸消停,衆夫人小姐們漱了口重新坐好,不經意瞥見高高在上的皇后那隱含不滿的凌厲眼神,衆人心裡不由俱是一驚,心下惱怒,齊齊目含敵視瞪着楊九娘這個罪魁禍首:若不是她,她們怎麼會在皇后面前出醜?
“這,各位夫人這是怎麼了?”楊九娘驚訝萬分,眨了眨眼露出深深的不解之色,想了想,說道:“難道,是羊肉有問題?”
皇后臉色大變,眸光一寒冷冷一掃,胸膛微微起伏。這宴席是她吩咐準備的,行宴又是在皇宮大內,楊九娘這麼說,豈不暗含指責她管事能力欠佳?她這個皇后臉面往哪兒放?
“當然不是!”
“怎麼可能!”
“你休得胡說!”
衆夫人一驚,七嘴八舌的忙着反駁,她楊九娘是個粗鄙之人,皇后纔不會跟她計較,但是很難說不會殃及自己這些池魚了。
“我想也是的!不然皇后、大公主和甄夫人計夫人她們沒事呢!哦,我也沒事!”楊九娘爽朗的呵呵一笑,目光灼灼閃亮十分的澄澈與坦然,一派真性情,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剛纔說了一句多麼危險的話!
看到她這樣的目光和坦然自若的神情態度,沒有誰會跟她較真,當她別有用心,就連皇后,那隱隱升起的怒氣也瞬間消逝蕩然無存了。
只見楊九娘突然又是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目光掃過席上,詫異道:“那,剛纔衆位夫人是——莫非嫌棄這羊肉不好吃?”
嫌棄皇后精心準備的羊肉不好吃?除非嫌命長了!
“不、當然不是!”、“這羊肉美味極了!”、“是啊,人間極品!”衆夫人剛剛放下的心猛然間又被吊起了老高,被楊九娘這冷不防蹦出的一句句話唬得一驚一顫、骨酥筋軟!心裡又氣又罵又無奈:這個女人,到底有沒有腦子,知道不知道禍從口出!
“既然如此,那就請夫人們多用一些吧!請!”楊九娘臉上頓時洋溢着最熱情的笑容,眸中波光溢彩,一臉的期盼和熱情。說着,率先用刀尖刁起一塊羊肉往嘴裡送去。
衆夫人面面相覷,寒森森打了個冷顫!望着眼前的羊肉,越看越覺得是人肉,胡人的人肉!連看一眼都覺得噁心,哪兒還吃不下去!
個別敏感膽小的,胃中一陣翻涌,噁心嘔吐的感覺隱隱涌來。臉色慘白,死死咬着脣,強忍着嘔意。
皇后心裡也憋了一股氣,既惱楊九娘,也惱這些夫人們。
皇后自己也夾起一塊羊肉放進嘴裡,味同嚼蠟的咬嚼着,狹長的鳳目中泠光微閃,淡淡道:“既然美味,那就多嘗些!”
皇宮是流言傳播速度最快的地方,有了楊九娘質疑有毒的話在前,如果她們不吃,豈不等同於坐實了那句話?所以無論如何,她們今天必須把面前的羊肉吃掉!
衆夫人臉色一陣慘白,驚恐難爲之情毫不掩飾的堆呈面上,噁心之感一陣比一陣強烈,好些人已經在心底後悔不迭了:好不好的,幹嘛得罪這個做事完全沒有章程的瘋婆子?
在皇后鳳目凌厲的注視下,夫人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顫抖着手輕輕拿起筷子,純銀光亮的筷子與銀盤相碰響起輕輕的清脆之聲,發抖的筷子卻怎麼也夾不到一片羊肉。
“用殺過人的匕首切的肉,試問誰吃得下去?想想都覺得噁心!謙夫人這是什麼意思?不是存心要難爲人嗎!”簡夫人突然將筷子一放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