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大將軍可真有魄力,去年邊鎮大關不是才被胡人鐵騎重創麼?轉眼之間便主動出擊,真正是——人所不及!”秋朗情不自禁感嘆,微微擡頭望着前方,明眸中露出無限敬仰。
到底是血脈相連根之所在的故土,說起這些熟悉的人和事,秋朗總覺得有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
甄鈺聞言笑了笑,這兩日秋心和秋朗可沒少就西北戰事探討議論,一來二去之間,她亦知曉了不少。
“也不盡然!”秋朗話音剛落,甄克善指節輕輕釦了扣紅木的幾面,接口道:“要我說,去年所謂的重創根本就是言過其實,或者根本就是個假象!打仗可不是光靠魄力就成,還要講計謀,更重要的是,要拼實力!好比一塊鐵,要想打造成上等的神兵利器,工匠的手藝要緊,但這塊鐵本身的質量纔是根本,不然,再好的手藝也白搭!去年胡人想趁着大夏兵力被南疆牽制的機會大舉進攻佔便宜,樑大將軍他們又爲何不能將計就計呢?西北軍養精蓄銳這麼多年,哪兒是胡人鐵騎說重創就重創的?如今正值國家選拔人才之時,春耕亦剛剛開始,乃是青黃不接之際,誰也不會想到此時出兵,連咱們自己人尚且如此驚詫,更別說胡人了!這一次若是沒有意外,胡人的主力怕是該完蛋了!”
“聽二公子這麼一說,好像還蠻有道理的!”秋朗聽罷眼睛亮亮的,不由得點點頭,說道:“樑大將軍素來深沉,有勇有謀,若果真如此,亦非不能!”
甄鈺怔了怔,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冷顫,心有餘悸道:“可是去年聽人說,西北那邊被胡人重創那麼慘。若果真是誘敵之計的假象,這個代價也太——”
秋心、秋朗聞言相視色變,作爲過來人,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胡人搶掠過後的城鎮鄉村是一副什麼慘樣。伏屍流血,家毀人亡,舉目所及,一片焦土赤紅,觸目所見,不是流着血的屍身就是倒塌的房屋,一切。都毀於灰燼!
甄克善瞥了妹妹一眼,輕輕嘆道:“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若是一下子將人都轉移了去,胡人豈有不起疑的?不過我想,也不至於像傳說中那麼慘就是了,樑大將軍他們,總會有些辦法儘量減少損失的。再說了,這也不能怪樑大將軍他們心狠。若是換上不中用的將領戍守邊境,每年這種事還不是都會發生!”
一時大家無言,這個道理人人都懂。可是聽起來心裡總有那麼點不自在。
甄鈺不由得嗔了哥哥一眼,說道:“真是不懂你,你就不能像三哥哥那樣斯斯文文的讀書,說起這些眼睛發亮滔滔不絕的!”甄鈺白了他一眼,他心裡憋着的這些話,也就只敢在她和三哥面前說說了,爹的面前,是斷斷不敢的。
甄克善渾不以爲意,笑道:“我一個爺們,難不成你讓我拿繡花針繡花嗎?”說的秋心等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秋朗忍不住又嘆道:“不知道謙夫人她們怎麼樣了。這麼說起來,心裡還真有點兒擔心呢!”
甄克善順口也道:“世宜兄也在軍中,也不知道這一次出擊有沒有他的份。”
秋心笑道:“謙夫人他們都是西北軍中老牌了,經驗豐富,定然不會有事的,憑計公子的本事。這次出擊他若在列,這一場仗下來,可是功成名就了!”
甄克善聽了秋心這話,一顆心忍不住又蠢蠢欲動起來,毫不遮掩目中的羨慕。
甄鈺看的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你們說的倒是輕巧,胡天北地,黃沙千里,瀚海闌干,風沙砥礪,要越過茫茫大漠,與胡人鐵騎在其中周旋將之殲滅,哪兒有那麼容易!但願,但願他們都能平安,這就好了!”
秋心便忙說道:“姑娘說的不錯。姑娘,奴婢姐妹明兒想要去一趟廣恩寺上柱香祈福,請姑娘準了吧!”
甄鈺望了她一眼,點頭道:“是該去一趟,等回明瞭娘,我也同你們一起去。”甄鈺說着詢問的望向甄克善。
甄克善笑道:“你們去吧,我就不去了。會試的成績還沒下來,爹吩咐了,讓我和三弟這些天多陪陪大哥哥。”
秋心笑道:“大公子學問那麼好,一個貢士是穩穩當當的,老爺還放心不下不成!”
甄鈺笑道:“尚未塵埃落定的事,誰又敢保證沒有萬一呢?對了,我倒好兩天不曾見着大哥哥了,這些天他都在做什麼呢?”
甄克善笑道:“訪友啊!今日帶了三弟和幾個同年約了去踏青,我嫌太氣悶,就沒去。”
甄鈺心裡動了動,順口笑道:“哦,又是與那個丁睿一起?”
“不是。”聽甄鈺提起丁睿,甄克善的眉頭微微的蹙了蹙,面上露出兩三分不屑的神情來,說道:“丁睿很久沒來找大哥哥了,大哥哥去找他也不太見着他的人影。你可知道他都上哪兒去了?說出來恐怕你都不信!原本還以爲他清高孤傲有骨氣呢,不肯讓爹指導文章,原來人家是嫌咱們甄府的廟太小,住不下他這尊菩薩,人家如今往太子東宮跑得甚勤呢!據說啊,太子對他十分賞識,等名次一下來,殿試過後,太子必要重用的!”
甄克善面上微微的笑着,語氣說不出的嘲諷。
甄鈺聽得心一涼,生生的愣住了,一時之間,也猜不透丁睿這究竟是要做什麼!
過了兩日,甄鈺稟了甄夫人,與秋心、秋朗姐妹二人一起上廣恩寺燒香祈福。
想到邵心萍和鄭寶兒的靈位亦供奉在此,上香之後,甄鈺留下秋心姐妹在香房中抄唸經文,自己獨自一人,往供奉她二人靈位的殿閣走去。
甄鈺一路想着心事,腳下就不太留神,近至跟前猛然擡頭,赫然發現邵心萍和鄭寶兒靈位前站着一名深藍素緞圓領長袍的中年男子,定神一看正是計侯爺,甄鈺猝不及防慌忙閃避。
“誰?誰在那裡!”計侯爺突然沉聲喝道,銳利的目光往甄鈺躲避的方向射了過來。他雖然身體大損,但多年來養成的軍人習慣還在,周圍稍有風吹草動,極少瞞得過他的眼睛。
甄鈺心一沉,擡手理了理鬢髮,從容而出,屈膝福身笑道:“計侯爺。”
眼前的女子穿着天青色長衫,領口、袖口及裙裾衣襟邊角鑲着兩寸來寬的繡折枝菊花滾邊,梳着朝雲鬢,身姿婷婷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俏生生的立在他的面前。
“你是——甄姑娘?”計侯爺十分詫異,不由得多打量了甄鈺兩眼。
甄鈺笑道:“今兒侄女來寺中上香,時間寬裕便在寺中隨意走走,不想打擾了侯爺了!”
計侯爺目光溫和了下來,客氣的露出兩分淡淡的笑容,溫言道:“無妨的,倒是剛纔,有沒有嚇着你?”
甄鈺搖了搖頭笑着說了句“沒有”。大半年不見,計侯爺眼神依然那麼銳利,人卻消瘦了許多,那揚起的眉非但不如往昔威儀赫赫令人情不自禁肅然起敬,反而帶着一種末日強撐的哀涼。許是肺功能受損,可以看得出來,他呼吸得很用力,胸膛一顫一顫的,像是趕了長路疲累不堪的老人。
甄鈺眼眶微微的溼潤起來,怔怔的望着他,面上不由自主的表現出了幾分難過心傷。
瞧見她的神情,計侯爺長眉一挑,甚是詫異,心底卻生出一股溫暖的情愫,踏實,安定,還有一點近似欣慰。明明這是別人家的女兒,可爲什麼卻令他感到沒來由的親近。
“呵呵,你這樣瞧着我,是覺得我很可憐嗎?”計侯爺玩笑似的向甄鈺笑問道。
“不是,”甄鈺面上一熱,忙別開目光,有些訕訕的笑道:“只是,只是有幾分替侯爺惋惜。”
計侯爺眼中一黯,反而溫言安慰她道:“身爲軍人,職責所在,如今這般,已是甚好的結果了!比起那些馬革裹屍、埋骨沙場的袍澤來,呵呵,我倒是撿回了一條命。”
他雖是這麼說,故作輕鬆的語氣中卻帶着一股說不出的落寞和無奈,叫人聽得心酸。就像秋風中打着旋的黃葉,不管願意不願意,它終究脫離了枝頭,始終將歸於塵土,化爲塵埃。
計侯爺說着一嘆,又調侃着笑道:“你這孩子,倒是個心善的。”卻又叫人猜不透。計侯爺心底不是沒有狐疑和納罕,可是面對她時,他卻不願意深思,甚至有一種隱隱的期盼,期盼她能夠一直與他這麼親近。
甄鈺微微笑了笑,轉頭望着邵心萍和鄭寶兒的靈位,靈前香爐中有繚繚輕煙升騰而起,凌亂了她的視線,也擾亂了她的心。
“侯爺,我能爲邵阿姨和寶兒姑娘上一炷香嗎?”甄鈺望着計侯爺輕輕問道。
計侯爺心頭沒來由震了震,不由自主點點頭脫口道:“當然可以。”
甄鈺咬咬脣點了一下頭,隨即上前,從旁邊拿起三炷香,就着一旁的油燈點燃,執香拜了三拜,隨後將之插在香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