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官員即刻便笑了起來,與一側坐着的左丞相龐標微微點頭。
便聽得龐標笑着揚聲道:
“今晚殿中所聚皆是同僚,莫宰輔凱旋,雖多時未見,以往也是熟悉的,只這幾位將軍是在青州高就,那日殿內匆匆一面,不曾交談,今晚算是頭一回相聚,李將軍更是新入朝堂,將軍自進殿起便未發一言,可是這些時日忙於喪事,疲累不適?”
尹莫幽冷眼一瞧,見那朝官穿着二品官服。
他如此殷殷問候自己這一介四品武官,還是賤籍出身的,算得上和善了。
殿上卻有人因此言神色微變,齊望尹莫幽,目光充滿審視。
這段時日,青州軍將領還朝受封,其中一人風頭蓋過了主帥廖幕城,便是眼前這少年。
廖幕城乃國公府世子,出身高貴,又有十年敵國爲質之功,戍邊奇謀,英武蓋世,封侯在意料之中。
這李姓少年卻是鄉村野夫,連庶族寒門的出身都夠不上,卻半年間便從一介草民躍居四品武官!
據說,她救過廖幕城,廖幕城待她甚厚。
據說,她救過青州軍,軍中將士十分擁護她。
據說,她擅驗屍,還擅斷案,遠的不說,近日桂花巷小桃紅牌坊吊死一案,便是她破的。
據說,她嘴尖舌利,受封之日,便於金殿上對莫宰輔無禮,致人昏厥。
據說,她尚勇好鬥,連江湖人士都敢得罪,時時遭遇襲擊。
據說,她回村祭祖之夜,被烏暘國賊寇伏擊,帶領麾下將士,盡數斬殺偷襲賊寇,陛下爲因她而死的將士設英雄碑,爲敢在京郊行兇的賊寇設丘墳。
這少年將軍的傳聞,多已經被底層文人寫成話本,讓說書人拿去茶樓酒肆裡說與人聽,是進來京城風頭最勁之人,可以說上至朝廷,小至市井小民,無人不知。
但粗鄙村夫就是粗鄙村夫,朝中凡是與她打過交道的人,沒少對此人大加攻伐,此人作風冷硬,面冷心冷,不識爲官之道,處處樹敵,難當大任,估計也就是個曇花一現、最終死於非命的短命鬼。
也正因此,這少年雖一時間風頭無兩,朝中文臣武將卻未將她放在心上。
但今晚莫黨一派人物,卻對其態度和善,主動寒暄,不得不令人深思其中之意。
自朝廷三個月之前決定徵收新兵,補充三輔水軍開始,朝中便爲了水軍大統領一職明爭暗鬥。
陛下一直未表態,今晚莫啓的心腹之人卻對這少年如此和善,莫非想拉攏此人?
這一念頭閃出,隨即就被人自我否定,別說莫啓不是那心胸肚量大的人,便是他真不計較那日少年在朝堂之上對他的忤逆,也斷然不需要對這少年主動示好。
可無論莫啓還是廖幕城,他們回來帶回朝中的武將舊部,皆是不擅水戰的將領,唯有一人是青州軍嫡系海軍出身,便是面前這少年!
此人據說在青州曾被白宗唐視爲心腹,參與海戰練兵之事,又救過廖幕城的性命,據說還是廖幕城用
盡手段纔得到的“心上人”,莫家此時示好,心思實在難測。
但無論如何,總覺莫家此舉不含善意。
衆王公侯伯大臣,都蹙緊眉頭,目光多有疏離。
這時卻聽見尹莫幽清朗的聲音響起:“非也,乃生性孤僻,不喜應酬。”
如此回答,實在老實,老實得出人預料。
聽得滿朝文武一愣,那問話的龐標也愣住,旋即肥臉微覺發熱。
如此不通人情世故之人,竟然是朝堂之上的新官員!
她難道不知道自己是何身份?
尹丞相瞧着龐標碰了個軟釘子,此時也將目光轉向尹莫幽,心裡原本堵得慌,卻因聽得此言,無奈失笑——難道這又是一個莫賊眼中的絆腳石?這心機對上龐標這老奸巨猾的,不夠一瞧!
宇青聽得也怔了怔,循聲望向尹莫幽。
暗暗爲龐標默哀,這不是自取其辱是什麼!
再看看尹丞相眼中啼笑皆非的神色,不由莞爾,真想早日看到那一天,尹丞相得知面前這個風頭倍兒爽的少年本是他家深閨嬌嬌女,那表情會有多精彩!
龐標從不曾見如此不識擡舉之人,當即尷尬一笑,自打圓場道:
“將軍自千里之外,初入朝廷,想必不識在座的諸位大人,這才孤坐一隅,想要結交諸位大人,你儘管來問本官,本官會爲你——”
“不必啦。”尹莫幽大刺刺地雙手一震袍服,身板坐得更加端正,她繃着臉打斷龐標的話,顯得十分的不識好歹。
此舉乃是她與李鐵書,思謀許久才商議好的對策——今夜宮宴,若是有人出言試她,或有人試圖結交,讓她儘管選擇冷硬應對,樹敵越多,她成爲三輔水軍大統領一事的勝算越大。
廖塵封身爲帝王,多疑成癖,即便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讓她擔任三輔水軍大統領,可依然會時時處處地刺探她到底屬於何人派系,有無與莫黨決裂的勇氣與決心。
對尹莫幽來說,若要把莫家連根拔起,幫着白家站穩這明月王朝的半壁江山,這支足以抗衡莫天戟麾下水軍的三輔水師,實在是最有力的依仗。
尹莫幽說完,涼涼地看那龐標一眼,記起他便是朝堂之上,時時笑臉逢迎莫啓,爲他歌功頌德出頭之人,便又冷聲補了一句,道:
“下官與龐大人非一路人也,深交就不必了。”
龐標聞聽如此無禮之言,那胖臉頓時如同紅燒豬頭,腦子飛速旋轉,極力尋找下臺的臺階。
她這般冷硬相拒,倒令在座朝臣都頗爲詫異,早時聽聞此人作風冷硬,沒想到着小子的作風,真不是一般的冷硬。
龐標那日在朝堂之上,早已見識過尹莫幽的做派,她對待莫啓尚且是那般態度,何況自己?
今晚不過是聽出莫啓之意,開口試探她罷了。
在初一開口與她交談時,他便已做好了面子上不好看的準備,卻怎麼都不曾想,剛說了兩句話就被拒絕得如此徹底,此子連基本的寒暄應酬都不會。
他頓時有些惱了。
他貴爲朝堂左丞相,對這出身卑賤的山野賤民主動示好,對方如此不識好歹,這人連寒暄也不會,也太目中無人,不,應該是目空一切纔對。
當即就壓不住心頭怒火,心想反正莫啓要看的也已看到了,這少年的確是絲毫都不懂人情世故,這四處樹敵的能耐倒是無人能及。
便陰森着臉,當殿問道:“哦?如此本官倒是十分好奇,將軍既然說與本官不是一路人,不知在將軍的眼裡本官是哪一路人?而將軍又是哪一路人?”
此話問得狠辣陰毒,當今朝中莫黨勢大,一些公侯世家雖未必是莫黨,但也不與莫家爭鋒。
莫家的狼子野心,朝中人人皆知,但知道歸知道,此事卻是朝堂內一層不能捅破的窗戶紙。
這少年行事孤絕,態度又如此冷硬,該不會冒冒失失、口不擇言吧?
一時間,滿座俱靜,在座的朝臣都豎起耳朵,尹丞相也面露不忍之色,心道此子若真敢信口說出大實話,怕是難活到明天。
莫啓也望向尹莫幽,想的卻是另外一事。
他知道此子與廖幕城那段韻事,廖國公自然是皇家的鐵桿擁護者;也知道她是白宗唐的心腹,沒有白宗唐的知遇之恩,哪裡有她如今站在朝廷之上的威風?他倒希望她真的是白宗唐的人,只忠誠於白宗唐,白宗唐那老匹夫,在他眼裡,不足爲懼;
但他更擔心的,是這少年其實是廖塵封的人,可,廖塵封生性多疑,想得他信任,難如登天,即便廖塵封高看此子一眼,那距離離拿她做心腹,實在遙遠得讓他發笑。
她到底是哪一路人?他倒想聽聽她如何答。
寂靜之中,卻聽尹莫幽的聲音異常清朗卓越,聽她答:
“小子出身鄉野,不曾飽讀聖賢書,沒那麼多彎彎繞繞的腸子,只知道打小娘親教導之言——樹活要皮,人活要臉,小子自小秉承的家教,便是做個——要臉之人!”
“要臉之人!”這四字清脆入耳,字字如鞭,抽打得滿朝文臣武將的臉色都異常豐富多彩。
此言一落,滿殿譁然,百官瞠目。
敢直言不諱地出言譏諷一品朝官左丞相大人不要臉,此子真乃本朝第一狂人也!
宇青咧嘴無聲低笑,瞥那龐標一眼,烏髮鬆垂,半遮了微亮的眸光,仰頭將茶飲盡。
他第一次覺得尹莫幽的毒舌如此令人神清氣爽!
也倏然明白,尹莫幽面對自己時候的毒舌,實在是口下留情了許多!
日日受她毒舌荼毒,總能被她那出人預料的言辭驚到,今日也如此,看來,這次宴會,因爲有了她,會多出許多趣味來!
宇青只送給龐標一個字的評價——蠢!
自以爲聰明地拿話坑她,這不是自討苦吃是什麼!
她智謀膽識遠勝於男兒,不喜虛僞,才作風冷硬,不過這大殿上站着的庸俗的精明人太多,能懂她可貴之處的人太少,確實正如她所言——她與在座的諸位,的確不是一路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