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晚上一天的課業結束,宗學中的子弟們紛紛回屋。他們都住在學堂的宿舍中,吃穿用度都用國公府出資,每逢節日這些子弟們纔會回家。

宿舍在學堂的東面,因爲子弟衆多,爲了安置這些子弟們,安國公特意闢了一處園子供他們居住。園中種竹養鶴,安國公便爲那園子起名“鶴竹園”。鶴竹園極大,園中曲徑幽深,翠竹林立,更有水榭亭臺,是極風雅的地方。學子們的住處被園中景緻劃分爲幾塊,按照學子的身份分配住處,高家的嫡系子弟被分在一處,其餘則按照父母的官職爵位大小安排。

幾名子弟走在秋黃道上,過了秋黃道,就是他們的住處。這幾人非高家子弟,但都是高家姑表、姨表的親戚,又家中父輩官職相近,因此他們的住處都被安置在紅梅苑中,這幾人的關係也十分親近。其中就有任岱武和先前用掌珠砸到高展明的蔡雅。

蔡雅對任岱武道:“岱武,你今日也未免太沖動了,我們砸到了高展明,原本就是我們的不是,不搭理他也就是了,你何故又去招惹他?”

任岱武不屑道:“招惹他又如何,難道你還怕他嗎?”

蔡雅低聲道:“並非怕他……可他怎麼說也是太后的嫡親侄兒,是高華崇和高天文的從弟啊。”

任岱武道:“那又如何?你難道不見高子輝是如何待他的?子輝根本就沒有將他放在眼裡。宗正把高展明趕回家的時候,高天文不也沒敢幫他說話嗎?高家嫡系一支裡,他是唯一沒有爵位可襲的,比你我都不如。出了宗學,他就什麼也不是,靠着他的姓氏騙口飽飯吃就不錯了,怕是連官都當不了。難不成他還能去參加科舉,考個狀元嗎?”

蔡雅嘆了口氣:“那倒也是。其實他也挺可憐的。他爹和安國公、參寧侯、西寧侯明明是同胞兄弟,太后的四個嫡兄弟都封了侯,安國公因爲軍功還封了國公,只有高展明他爹死的太早,沒趕上封爵。”

一旁的另一名子弟道:“那能怪誰?還不是怪他自己。我聽說當初他娘請了個高人給他算過一卦,說他是個命硬克人的,這不他一出生就把他爹給剋死了。我娘送我來宗學之前就叮囑我,千萬離他遠一些,他可是個天煞孤星,誰挨着他,就準沒好事。”說話間捅了捅任岱武,“哎,你也別總跟他過不去,萬一他一生氣,把你也給克了怎麼辦?”

一羣人都鬨笑起來。

又有一人道:“他可是真的慘吶,我聽人說,他娘已經把當年先皇賞給他們家的田地鋪子都賣的差不多了,就差要賣嫁妝過日子了。”

蔡雅驚訝道:“怎會這般?他怎麼也是高家嫡系啊。”

那人道:“怎麼不會?他們家沒有爵位,沒有封邑,無祿可食,這些年都靠着太后和安國公接濟。他娘是武安侯家的小姐,是個敗家的,根本不會操持家業,又要像高家其他幾家人家一樣過日子,屋裡燒的蠟燭都要用龍涎香制的,衣服上的金線要拿真金絞的,多少年只出不進,所以早把他們那點家底掏空了。我表兄去年買下了他家幾處別院鋪子,我才知道這些事。”

蔡雅道:“那也太慘了。”

一人道:“怪不得咱們辦的宴席,他總是不肯參加,我還當他是孤高冷僻,原來他是個窮鬼啊!”

任岱武冷笑道:“何止是窮。前些年他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二爺出資替他置辦的,如今二爺玩膩了他,他可就什麼也不是了。他還孤傲個屁!真以爲他姓高就了不起了?”

蔡雅道:“可他畢竟還是高家的嫡系出身,太后和安國公總不會置他們母子不顧吧。”

先前那人道:“管也管不了多少,每年給他們些撫卹的資金,都是公中直接撥款過去的,做做錢帛上的面子而已。太后在宮裡,安國公要處理朝政大事,其他幾位侯爺常年不在京城裡,誰有空關懷體恤他們母子死活?高家子孫那麼多,嫡系裡與他同輩的也有幾十個,只怕國公侯爺們未必還記得有這麼一位侄子呢!他們母子如今過的可比高家旁系的幾戶人家都不如,什麼嫡系,也只不過說出去好聽而已。”

一人笑道:“話到這份上,我也不怕跟你們說句掏心窩子的實話,姓高的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跟當今太后一個姓嗎?我早就看他們不痛快了,仗着是太后本家,這些年可沒少騎在咱們頭上作威作福吧?其實沒了靠山,還不是各個都得落到高展明那樣的地步?我跟高展明雖沒什麼仇,不過看他倒黴,我這心裡着實快活,哈哈。”

蔡雅連忙捂住他的嘴,比了個手勢:“噓,輕聲點,讓高家的人聽見了,咱們可就完了!”

說曹操,曹操到,就在這時候,高展明從一旁的曲徑中走了出來。

那幾名背後議論人的子弟立時噤了聲,有人心虛地轉開視線,聰明的則立刻扯開話題說起別的事來。而任岱武只是傲慢地瞪了高展明一眼,彷彿方纔的話就算讓他聽見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高展明卻似乎根本沒有聽見他們方纔的議論,微笑着對幾人打了招呼,便與他們擦身而過。

待那幾名子弟走遠,他不由嘆了口氣。

其實方纔那些人說的話,他聽到了不少。這鶴竹園佔地數百頃,又曲徑幽深,他雖先前已打聽了自己的住處在哪裡,可一個不留神就走岔了路,到了這裡。方纔他在林中小憩,遠遠就聽到了那些子弟的談話,直到那些人走近了他纔不得不出來。聽了他們的談話,他才發現自己的身份在這宗學之中究竟有多麼尷尬。

他的出身明明是極高的,和高華崇高天文他們不相上下,只因幼年失怙,竟落魄到這般田地。這也都罷了。就因爲他出身高,卻沒有靠山,徒遭了許多人白眼,那些人不敢對風頭正健的高家子弟稍有忤逆,便將滿腔嫉恨的怒火都發泄到他身上,而其他高家嫡系子弟又嫌他窮酸,對他也沒有什麼好臉色。這般窘境,縱是有高家這道護身符貼在身上,又能救他幾分?他總聽人說那位真正的高展明是如何清高倨傲,可如今對他也有了些感同身受的憐憫:只怕他分明活的小心卑微,卻不得不假裝高傲堅強,才能令人對他有所忌憚,不敢肆意侮辱吧!

高展明好容易找到了自己所住的香蘭苑,走了回去。他的住處就在高天文、高華崇左近。

高展明剛進屋沒多久,外邊突然有人敲門。他走出去開門,只見高天文站在門外。

高天文手裡捧着一個食盒,道:“君亮,我差人做了些你愛吃的桂花酥,送來給你嚐嚐。”

高展明正欲道謝,卻見高華崇摟着韓白月從曲徑那頭走了過來。高展明看見韓白月,不由一怔:韓白月並不是高家嫡系的子弟,按理說,他的住處不該在這一片纔是。不過轉念一想,也就明白了:高華崇和韓白月的關係已是大白天下,這學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高華崇出入哪裡都帶着他。

高華崇見高天文與高展明站在門口,冷笑道:“子藝堂兄和君亮堂弟當真兄弟情深,白天在學堂裡說了一天的話,到此時還難捨難分。”

高天文道:“我請人做了些桂花酥,拿來想請君亮吃。子輝和玉桂要一起嚐點嗎?”

韓白月道:“不必了,子藝兄爲君亮備下的一片心意,我們怎敢染指?怕只怕君亮也不肯賞這個光,那才叫子藝兄傷心了。”

高展明不解道:“我爲何不肯?”

韓白月冷笑:“辜負別人,不正是君亮兄的拿手好戲嗎?”

高展明一怔,不知他此話從何而來,一時不知該如何往下接。

高天文無奈道:“玉桂,你這又是何必?都是親戚兄弟,往日的恩怨,過去便過去了,何故還要這樣夾槍帶棒地說話?”

韓白月挑眉,面帶笑意,眼神卻十分不屑:“子藝兄說的是,過去的恩怨都過去了,君亮既然已向我們賠了不是,我也只能不計前嫌——我若敢有所計較,豈不是也要被君亮當着衆人的面數落一番,說我與那爲非作歹的流氓盜寇同流合污?這樣的罪責我可承擔不起。”

高展明聽了此話,非但不惱,反而笑道:“不知愚弟在玉桂兄心中是否也是龍章鳳姿,驚才絕豔?”

韓白月一愣,明顯露出了鄙夷的神情,鼻孔朝天地嗤笑高展明的不自量力。

高展明在府中養傷的時候,曾向引鶴打聽過宗學中的人事。韓白月和高展明的事情,他也是那時候探聽得知的。他還聽說,韓白月曾做過一件十分有名的事。一年前教授曾佈下一樁功課,讓學中子弟挑選一篇自認爲近百年來最好的文章加以解析。大多數的子弟都選了前朝儒士的文章,也有不少人選了當朝大學士蘇瑅的文章,還有那有心的,選出安國公或其他高氏前輩的文章溜鬚拍馬。而最令人吃驚的是,韓白月竟然選了一篇高華崇十四歲時所作的文論說是前後三百年無可超越的文章,並誇讚高華崇爲人龍章鳳姿,驚才絕豔。這個馬屁簡直拍到了天上,事後雖然沒人敢當面打趣韓白月和高華崇,但是私下裡卻當作笑話傳了好幾個月,鬧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引鶴雖然不曾聽高展明談論過此事,卻從別家少爺的陪讀小廝那裡聽來了這個笑話。

高展明笑道:“愚弟亦有自知之明,我不過一介庸俗之人,怎敢稱什麼龍章鳳姿?子輝堂哥文采過人,在玉桂兄眼中自然是驚才絕豔,我又怎敢與之相提並論?同樣,今日有人對愚弟出言不遜,愚弟纔回言諷刺。玉桂兄和那人又怎會是一丘之貉?玉桂兄說了這樣的話,並非批評愚弟,而是在自貶啊。”

高天文對高展明投以讚許的目光,而高華崇則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時不時皺一下眉頭。

韓白月被他反將一軍,也只惱了片刻,旋即又笑了起來:“你病了這幾個月,口齒倒是伶俐了不少。罷了,我不與你逞這些口舌之快,我正好是有正事要尋你的。”

高展明不由奇道:“什麼正事?願聞其詳。”

韓白月道:“你先前的一番話,令我也頗多感觸。也許先前的事情,是我們對你有所誤會。我心中不安,因此想尋個機會大家坐下把話說開了,興許誤會也就化解了。正好再過一個月,就是端午。二爺已稟明宗正,到端午那時,學裡休三天,二爺做東,請我們這些學中子弟一同乘龍舟泛御河。我思忖往日二爺對我們這些同儕照料頗多,我們也少不得整兩桌齊整的酒席,請幾班歌姝舞姬,回報二爺。這就是個機會,不知君亮兄意下如何?”

高展明面上不露,心裡卻震驚極了:呵!高華崇要請全宗學的子弟遊御河泛龍舟?簡直好大的手筆!他忙道:“玉桂兄說得極是。”

韓白月輕笑一聲,道:“那便說定了。此事由我料理,你多出些份子,爲全學堂的兄弟們備幾件禮,我也好在席上多爲你說兩句好話,興許就能化解衆人對你的誤解。不知你意下如何呢?”不等高展明回答,韓白月接着道,“我也知道,你向來是最潔身自好的,不愛與我們這些腌臢俗人相處。你的性情,我是知道的,可別人卻不一定清楚,因此我聽人在背地裡說了你不少閒話。你若能借此機會,顯出你的誠意,定能讓那些流言蜚語從此消弭。我也是爲了你着想。”

高展明聽了這話,暗暗好笑。若不是他剛從蔡雅他們嘴中聽見自己如今的家境是如何窘迫,只怕他當真會以爲韓白月在做和事老呢!韓白月說了這麼多話,無非就是想讓他無法拒絕,到時候他若拿不出“有誠意”的禮,或是在酒席上出了糗,反倒更坐實了他目中無人的事,也要得罪更多人。韓白月這一手可實在是狠,高展明究竟是怎麼得罪了他?

高展明略思量片刻,便應了下來:“韓兄說的極是,就這麼辦!”

高天文在一旁焦急地想開口,卻被韓白月搶了先:“哦對了,還請聽愚弟多說一句。到時候的禮可要君亮兄自己多費些心思,若是假以他人之手,只怕沒了誠意。”

這一句話,是在警告高展明不要妄想依靠高天文了。高展明輕鬆地笑道:“那是自然。不過這場酒席既是爲了酬謝二爺往日的照料,又是爲了愚弟能化解誤會,再則韓兄平日學業操勞,這時候還勞煩韓兄費心,實在是叫愚弟過意不去。不如酒席的事就交由愚弟自己來料理,不知韓兄和子輝堂哥意下如何?”

高展明此言一出,衆人都愣了。韓白月原本只是知道高展明家境貧寒,想借機爲難他,讓他到時拿不出像樣的和解禮而丟人,沒想到高展明竟然自告奮勇要將操辦酒席的事情攬過去。高展明根本就不通經濟上的事,而且向來恥於談錢,把酒席交給他辦,豈有不辦砸的道理?!

韓白月見高展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簡直喜出望外,立刻一口應下:“既然君亮兄有這樣的心意,自然是極好的。那就說定了。”

而高華崇和高天文則驚疑不定地打量着高展明。高展明神情自若,彷彿胸有成竹一般。

韓白月扯了扯高華崇的袖子,溫柔纏綿道:“二爺,天色已晚,風大了,我們快些進屋去吧。”

高華崇皺了下眉頭,深深看了眼高展明,轉身離開。

待高華崇和韓白月進屋之後,高天文擔憂地說道:“君亮,你若有困難,只管與我說便是。”

高展明嘆了口氣,道:“堂兄,你方纔沒聽見韓白月是怎麼說的麼,我若假以你手,倒顯得我不是誠心了。”

高天文道:“他是在故意爲難你啊!你避開他回去也就是了,何必逞一時意氣,應下這樣的事?”

高展明道:“堂哥,我不是爲了逞意氣。韓白月說得對,現在學中人人對我有誤解,我在此間如履薄冰,若能辦好此事,或許能令人對我刮目相看,即便辦不好,境況也未必能比我現在更糟糕,堂兄說是不是?”

高天文語塞,半晌後重重嘆了口氣:“……難爲你了。”

高展明笑道:“堂哥,不管怎麼說也要多謝你,我若有爲難之處,一定找你商量。”

高天文點點頭,關照叮囑了幾句,也就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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