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多久,兩箱賬本被便送來了。唐乾笑道:“都在這裡了。”

高展明打開箱子,拿出一本賬冊,隨意翻了翻,又去拿另一本。

唐乾仔細觀察着高展明。高展明根本就沒有用心看賬本上的內容,而且還時不時皺眉,似乎很苦惱的樣子。唐乾心中暗暗嘲笑:嬌生慣養的大少爺,便是你有心看賬本,你能看得懂嗎?費這功夫讓人將賬簿子送來,到頭來,是黑是白,還不是靠着自己這張嘴隨便說?

唐雪稀裡糊塗地看着自己的兒子,見他一副不甚明瞭的樣子,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唐乾,望他能講解幾分。

然而唐乾今日被高展明激得不得不將賬簿送來,心裡正憋着火呢。他靜下心仔細想想,高展明激他的話可謂步步爲營,他這個外甥從前可沒有這樣的心計城府,突然之間說要查賬,想必是背後受了什麼人的挑唆。那人不是劉大就是高天文,想是對他起了疑心,總之一定是高家那邊的人在鬧鬼!既然高展明要查,那就讓他好好查,必須趁這個機會殺殺他的威風,若不然,指不定以後他還要怎麼發作呢!

高展明到後面連賬簿也不翻開了,只看賬簿的封面。過了一會兒,他將賬本放下,悠悠一笑,道:“做了這麼多的帳,舅舅真是辛苦了。”

他這話話中有話,唐乾卻沒能聽出他話中的深意,面有得色道:“不辛苦,爲了你們娘倆,怎麼能說辛苦!”

高展明不緊不慢地捧起茶碗喝了一口,道:“明兒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要請教舅舅。”

唐乾心想,高展明連帳都沒看,想是根本看不懂,連如何下手都不知道。他臉上的笑意更加深了幾分:“你只管問,舅舅知道什麼,全都告訴你。”

高展明緩聲道:“這裡的賬本,好像不全吧。明兒想問舅舅,餘下的賬冊在哪裡?”

唐乾一怔,臉上的笑容有些僵了:“什麼?”

高展明根本就不用細看賬上的內容。他只對了幾個數字,就知道這裡的帳全是假賬。每本賬簿的封面上都有起止年月的記載,他方纔翻了翻,發現前幾年的賬本較爲詳細,一個月至少就有兩三本,而近兩年來,三五個月的帳都合計在一本簿子上了,而今年的帳則一本都沒有!原因很簡單,以前唐乾是要把賬本送到府上來公檢的,因此即使做假賬也得做的細緻些纔是。而這兩年,他已經說服了唐雪再不用把帳送來,省下了許多做賬的功夫,因此做出來的假賬也就粗糙濫制了。

高展明道:“如今已四月了,今年的帳,爲何一本都不見?”

唐乾忙道:“今年只過了四個月,賬本到年終還要合計一回,是故沒有送來。”

高展明道:“寅武三年之前的賬簿,一年少說也有二三十本帳,爲何寅武三年之後,一年就只有兩三本賬了?”

唐乾面上一抽,乾笑道:“明兒,你平日不理家業,因此不知其中緣故。近兩年來,生意愈發難做了,再加之家中困窘,缺乏銀子週轉,爲了保全主要的經營,我和你娘不得不賣了幾處產業。田地鋪子少了,賬簿自然也就少了。”

高展明道:“我們家主要的產業是什麼?”

唐乾道:“玉器和銀器。”

高展明挑眉:“不是吧舅舅。高家當年分家的時候,爲了避免兄弟相爭,因此每人分得的營生都是不相沖的。如果我記得沒錯,我們家分得的幾處經營主要是香料、絲綢,接着纔是玉器和銀器,如何玉器和銀器才成了主業,甚至爲了保全玉器和銀器的生意,放棄了我們原本最大的外業?”

高家最早就是靠着商賈發家的。高家人所以權勢滔天,除了他們在朝堂中佔據高位之外,還因爲他們的經營涉及全國主要產業。安國公主管全國鹽業,光這一塊,就足夠他吃上幾輩子。而高元青生前分得的則是幾處奢侈昂貴物的生意,香料、綢緞、金銀器文玩全都有涉及。而在汝南的參寧侯高元蘭則坐擁數處礦產,可開礦鑄銅,亦是富甲一方。天下人的營生都握在高家手中,他們又怎會不權及至尊?

這下唐乾笑不出來了。高元青死的時候,高展明只有一歲。高元青一死,他們家就落敗了,幾處經營被高家兄弟們以“暫管”的名義收去,至今也未歸還。另有不少人與他們競爭這些生意,生意的規模也被迫縮小了不少。然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即便高元青留下的產業已從涉足全國縮減爲只有京畿附近的一塊,他們家每年的收入也是十分可觀的。可是這些事情高展明並不清楚,唐雪是個糊塗人,自己都弄不清楚,更何況教導兒子?她一直以爲家中不缺錢,在唐乾接手之前,她就已經被不少人騙去了許多產業,唐乾一來,將她哄得不知天上人間,就把所有事物都交給唐乾打理了。

唐乾一直以爲,高展明連家中做什麼營生都不知道,沒想到高展明竟然都清楚!可他如果從前就清楚,也不會任自己胡作妄爲到今日,想必他也是最近才知曉這些事的。

唐乾恨得咬牙切齒:還會有誰?高展明必定是受了高家那些人的教唆,纔會佈下這個局來查他!該死的高家人!他們唐家和高家結親,他沒沾上光大富大貴也就罷了,如今好容易弄些銀子,高家的那些混賬竟然還教唆高展明來翻他的底!

然而唐乾雖然惱恨至極,面上卻半點也不敢露,只道:“明兒,這些話,是誰教你的?”

高展明冷笑道:“是誰教我的又有什麼要緊?難道我還說錯了不成?”

唐乾擦了擦頭上的汗,道:“明兒,這話說假也不假,只是那都是十幾年前的老黃曆了。這麼多年過去,天下的形勢早已變了,香料、絲綢等生意實在難做,近年來更是有不少人與我們爭利,就說香料生意,最近京中風頭最盛的香料鋪子是恆源香鋪,已擠得我們難以再把生意做下去了。正因爲這樣,我們纔不得不棄軍保帥啊。”

又道:“明兒,你是不是受了有心人的挑撥,纔來質疑舅舅?舅舅這些年,爲你們娘倆勞心勞力,便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生意經營不善,是舅舅的責任,舅舅也心懷愧疚,可你若是質疑舅舅的心意,那可叫舅舅太傷心了!”

唐雪也替唐乾說話:“明兒,你舅舅待你是最好的。你在宗學唸書的時候,他總是擔心你冷着餓着,受人欺辱,簡直比我這當孃的還要上心。”

高展明聽了這姐弟倆的話,心中只是冷笑。嘴上的關心,誰不會說?重要的是,唐乾曾爲他做過什麼?怕是除了圖謀他家的財產,其餘什麼也沒做吧!他如今祭出親情來唬人,唐雪會上他的當,自己可不會!

高展明道:“舅舅,你誤會了。並沒有人和我說什麼。舅舅的一片苦心,我也是知道的。只不過如今我年紀也不小了,家中負擔又重,我不想再閉着眼過日子。我只是有不解之處,才向舅舅提出我的疑問,舅舅又怎會想到那裡去?”

唐乾鬆了口氣:“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高展明拿起一本去年年底的賬簿,隨手翻了翻,看了眼最後進出流水的總額,道:“你這帳做的,似乎有些不對罷。”

唐乾又開始擦頭上的汗。經過方纔高展明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和舉重若輕的態度,他突然覺得,他這外甥似乎和往常有些不一樣了。高展明明明是隨意地靠在椅背上,卻莫名給他形成了一種壓迫感。他忙道:“哪裡不對?”

高展明道:“這賬簿這是給主家看的總賬,按理說,票號的存根該存在賬簿裡纔是,爲何你這一本簿子,記了三個月的進項和銷項,就連一張存根都不見?這不合規矩吧。”

唐乾幹吞了一大口唾沫。因爲賬簿不用送到府上審查,唐乾命人做假賬的時候就粗疏隨意了,頭一年還想着去票號開幾張能對應賬上數字的存根附入賬簿之中,以備有人抽檢。可過了一兩年,唐雪一次也沒懷疑過他,把大權全都交到了他的手上,他就連去票號的心思都欠奉,讓人隨意抹平了賬上的數便應付過去了。到了今年,連假賬都懶怠做了。他原本專門找了一家票號爲他的假賬開票,然而款項進出十分麻煩,又影響資金流轉,既然無人查證,他就沒再去開過票了,哪有存根能給高展明檢查?!

乾掬着一把冷汗,顫聲辯解道:“票根……票根只是沒存進去罷了。這兩年賬簿不用送到公中來,因此票根都沒有存在總賬中,被我存在另外的地方了。”

高展明不慌不忙,道:“既如此,那就煩勞舅舅把票根送來給我對一下帳把。”

那賬上確有很多疏漏,唐乾原本以爲高展明不可能看得懂,因此十分放心,沒想到高展明竟然真的明事理!如果高展明執意要看票根,他可就栽了。每個票號開出的票根都有時間日期的記載,還有印章蓋戳,想要造假,即使困難。即便是日期造了假,開票的時間不同,產生的息錢自然也不同,只要有心的拿着票根去票號查證,發現息錢不對,立刻就能拆穿他。

唐乾這下真的慌了神,怒道:“明兒,你還說不是信不過舅舅?!你要看賬本,舅舅便拿來給你看,你有什麼不明之處,你問舅舅,舅舅就告訴你!可你竟然對賬上的數有所懷疑,還要拿票根來對,難不成你還覺得,舅舅會吞了你們的錢?!”

他又轉向唐雪道:“姐姐,你們若信不過我,直說就是!何必拐彎抹角,以看帳的名義來清查我?!我替你們經辦外業這麼多年,絕沒做過半點虧心事!既然要看票根,那我就去拿來給你們看。然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你們已經信我不過,我也不必自討沒趣!我把票根送來,這總掌櫃的差事,你們另挑一個能堪大任的人擔當吧,我明日就回中山去!”

唐雪一聽唐乾要卸任,立刻慌了神。她不懂經濟,這麼些年都是靠着唐乾替她操持家業,若是唐乾走了,幾十個鋪子和百畝良田,誰來替她管?

唐雪忙訓斥高展明道:“明兒!你胡鬧什麼!你舅舅的爲人,難道你還信不過嗎?”

高展明暗暗搖頭。他原本還想一點一點扒去唐乾的僞裝,揪出他的狐狸尾巴來。他以爲此事任重道遠,沒想到纔剛開始,唐乾就已經坐不住了。唐乾拿過來的賬本,實在是漏洞太多,就是讓人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都實在辦不到,更沒想到唐乾連假賬的票根也不留一份,從前的高家母子到底是好欺負到了什麼份上?!或許他還應該感謝唐雪的糊塗,如果不是她如此放縱這位好舅爺,他恐怕都沒那麼容易立刻讓唐乾現出原形來呢!

高展明合上賬本,不再提票根的事,突然話鋒一轉,問唐乾道:“舅舅,明兒還有一事想請教。不知我們家的吉祥玉鋪主要有哪些玉器?”

唐乾一愣,被他問得丈二摸不着頭腦。然而高展明不再提票根一事,他便以爲高展明已被他方纔一通威脅唬住了,到底還是怕他撂挑子不幹,卻又拉不下面子向他賠禮道歉,因此才轉移話題。於是他的腰板又挺直了幾分,道:“翡翠、白玉、黃玉、青玉都有。”

高展明道:“有沒有紅珊瑚?聽說近年民間正流行這個。”去年端午,高太后領着皇帝的一衆嬪妃泛龍舟遊御河,高太后戴了一套紅珊瑚首飾,華貴非凡。那之後,紅珊瑚便在民間流行起來,從達官貴人的夫人到民間女子都競相佩戴珊瑚首飾。紅珊瑚的價錢被迅速炒了起來,竟比翡翠還貴。

唐乾道:“並沒有。怎麼,明兒喜歡紅珊瑚?該不會想送哪家姑娘吧。你若想要,舅舅命人去給你捯飭幾件像樣的珊瑚來。”

其實玉石鋪子裡確實有做紅珊瑚的買賣。紅珊瑚生意正是利潤高的時候,誰不想佔一筆?然而唐乾不願給高家分利,因此買賣是他私下裡進行的,報上來的帳上並沒有紅珊瑚買賣的款項。

高展明道:“咱家的鋪子裡沒有嗎?”

唐乾一愣,擡眼對上高展明的眼睛,只覺得高展明的神情諱莫如深。他有些心虛,然而他方纔已經否認了,而且高展明手裡還拿着賬簿,他此時萬萬改口不得,只得硬着頭皮道:“確實沒有。”

高展明笑道:“那就怪了。我昨日派了個奴才去吉祥玉鋪,想替孃親挑件禮,奴才回來告訴我,玉鋪裡有幾件紅珊瑚的藏品,都是極昂貴的,還有一棵三尺高的紅珊瑚樹,價值好幾百兩銀子呢。”他裝模作樣地翻了翻賬本,道,“不過奇怪的是,賬上確實也沒有這一項。這又是怎麼回事?”

唐乾的衣服已讓汗水沁溼了。該死的高展明,原來又是挖好了一個坑讓他跳!自己這個悶葫蘆外甥到底吃錯了什麼藥?!

高展明不慌不忙道:“舅舅,我絕不是懷疑你。這些年你對我們母子的心意,我都是看在眼中的。只是我們畢竟家大業大,你一個人操持,便是有四雙眼睛也看顧不過來。那些該死的奴才,暗地裡搗鬼,私下做買賣,還以爲能瞞天過海。我疑心你也是讓下面的奴才給騙了。舅舅,你說是不是?”

唐乾無話可說,只得乾巴巴道:“是……是。”

高展明將手中的賬本往箱子裡一丟,道:“我爹在世的時候,我們家不說富可敵國,卻也好歹衣食無憂。他去的早,我們孤兒寡母無依無靠,家業難免就敗了些,卻也不至淪落到這個地步。我只怕我們家的錢,都讓那些該死的蛀蟲給啃了!舅舅,這些總賬太過粗疏,要不你命人把各個鋪子田地的細賬送來,我們一起好好查查,到底是什麼人在搗鬼?他們連舅舅也敢騙,可絕不能輕易饒了他們!”

高展明又向唐雪道:“娘,你說呢?”

唐雪點點頭:“明兒說的有道理。”

唐乾被高展明一番話架在槓頭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得道:“是……只是鋪子裡的細賬,整齊了繳上來需要好多時日,一時半刻怕是……”

高展明微笑道:“好多事日,豈不是給了有心人做假賬騙人的機會?不能給他們好多時日。還要勞煩舅舅去盯着,立刻讓人把帳繳上來。我只向學中告了三天假,今日已是第二天了,後日我便該回去了,若是賬本繳不上來,我怕沒工夫細查了。”

唐乾原本已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耷耷的了,聽了高展明這話,立刻又有了精神。是啊,高展明只有三天假,如今只剩下最後一天了,若是能拖過這一天,他回到學中唸書,也就折騰不出這許多事來了!只要打發了他,唐雪那裡安撫起來還不容易嗎?!

唐乾忙道:“好,那我趕緊派人去收繳賬簿子。”

高展明道:“明日。明日舅舅可一定要讓人把賬簿送來。明日是我最後一天假,也是那些蛀蟲活命的最後一天。若是過了這時間,事情可就不好辦了。”

唐乾連連點頭,敷衍道:“好,好!”

作者有話要說:開始爽了吧!馬上就會越來越爽的!攻略掉唐乾小明就會發一筆大財的!不許再說小生生寫的不是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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