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血跡
胡進之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心中又是痛恨又是痛快。
這個慕蒼蒼他可是記憶猶新。當日他奉命去長安侯府捉拿她,結果她來了一招煽動羣衆,將場面鬧得無法收場,結果還是出動了禁軍纔將她帶進宮。可是整件事情的性質卻是完全變了,離開了陛下設計的軌道。那一次,陛下有多震怒,他就有多倒黴,若非陛下不想亂起來,准將他頭頂的官帽連同腦袋給摘了。
可饒是保住了性命官職,可誰都知道半年之後他任期一滿,就是他吃不了兜着走的時候。因這事,數日來同朝爲官者幸災樂禍冷嘲熱諷,底下的師爺衙役都敢給他臉子看,原本上趕着要將二八芳齡的女兒送來做妾的下屬第二天就斷了聯繫,連老家幾個美姬妾都連夜跟人跑了!
他這是造了什麼孽?!
他堂堂盛京的府尹,正正經經三品以上一等重要的命官哪,前程說沒就沒了,臺子說垮就垮了,這是爲什麼?都是因爲她慕蒼蒼啊。
這麼些日子來他天天幻想着將其碎屍萬段千刀萬剮,最初見她跪在舞陽門前,他心裡別提多快意。可,可天下的好事都讓這小賤人給碰上了嗎,竟然來了一個丹陽子首徒給她出頭!
丹陽子一線別說是首徒,就算是個打雜的他也不敢跟他作對,心灰意冷地以爲這輩子都沒辦法一解怨氣,可是誰知道機會就這麼來了。
後臺再硬有什麼用?腦子再好有什麼用?礙了龍椅上那位的眼,還不是個不得好死?
想到這裡胡進之將身體挺得更直,火光之下一臉陰狠得意,擡着下巴睨着慕蒼蒼,眼中陰光閃爍。
蒼蒼在看到他們這番陣仗時愣了一下,隨即迅速鎮定下來,眯了眯眼:“你說鍾離決殺了五個太學院武生?”
“正是。太學院無論文士還是武生。那都是國家未來的棟樑之才,律法規定,殺傷太學院人罪加一等,慕姑娘,爲免了你的池魚之災,你還是趕緊把人交出來吧。”胡進之得意地道,尖尖的眼睛緊盯着蒼蒼。
片刻他很失望地發現這個丫頭片子臉上根本沒有懼色,一丁點的慌亂都沒有。又聯想這宅子裡還住着的另一人,心中有些惴惴起來。不過轉念一想自己代表陛下的意思,那就是欽差啊。一個江湖小兒還能抹了他的脖子?於是又穩穩當當,鼻子裡哼出一聲,催對面的人快點。
蒼蒼卻一點退步的意思都沒有。他們這時站在慕府的中央道路上。她身後不遠就是鍾離決所在的院子,能看到燈光,而就在她身後的也有五六個開山軍精兵。若非如此剛纔她也不會冒險離開未名身邊迎出來。
所以面對胡進之,她無論氣度還是氣勢上都不會弱上一絲一毫,她很快問:“敢問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總不能胡大人說什麼就是什麼吧,逮捕人還要有文書呢。”
“嗯?你是在懷疑本官騙你?”
“胡大人當然不會這麼無聊跑到我這裡來消遣人。但既然你是問我要人,來龍去脈總要清楚告知吧,否則我心裡沒底怎麼敢配合?”蒼蒼不慌不忙地道。
胡進之哼了一聲,眼睛也眯縫起來。不過蒼蒼的眼睛原本就生得漂亮,眼角微微向上撩。那是鳳眼,一旦眯起,精光暗蓄。配合着纖細而堅韌的雙眉,凜然一股氣勢。而胡進之本就有些尖眼,這麼一眯,越發顯得眼睛又尖又窄,平白生出陰冷猥瑣之態。
他自己只一點不覺。還自己感覺十分地良好,張口喚了一個人名。
他身後官兵裡立即走出一個人。朝他彎了彎身,轉向蒼蒼後便傲然挺了起來。
“在下太學院方敢,也是一名武生,我可以作證鍾離決確實涉嫌殺害了張鵬五人。”
“哦?你倒是說來聽聽。”蒼蒼道。
方敢回頭看了胡進之一眼。胡進之沉吟着道:“慕姑娘我肯解釋始末,那是尊重你,你又能否尊重本官?你要將我們堵在這裡說話?”
“不是我故意失禮,只是敝府尚在修整,除了內院其餘地方根本無可坐之處。”蒼蒼微笑着道。
“是嗎?那麼未名先生呢?說起來本官還未拜見過他,這回正好順道問候。”
蒼蒼很感好笑一般掩嘴別開臉,弄得胡進之有些羞怒:“你笑什麼!”
“我笑胡大人方纔還口口聲聲急着抓人,這會兒倒急起自己的私事來了。想必所謂案子並不急,不如胡大人明日再來吧。”蒼蒼撇了他一眼,眼神傲冷,“且未名先生忙於練功修習,只怕任何時候都沒有功夫見大人你。”
“你——”
“鍾離決的事你們若支支吾吾不肯告知,那麼莫怪我無禮送客了。”
蒼蒼一甩袖,後退一步,身後的精兵跟收到指令一樣同時踏步站到她面前,腳步擲地有聲,鋼刀赫然在握,跟堵人牆似地兇相怒視胡進之一衆。
戰場上用熱血生命練就的肅殺之氣,豈是久居盛京繁華之地的酒肉官兵可比擬的?登時胡進之帶來的那些官兵臉色都白了,一個個退縮起來。
胡進之認出這些人是開山軍,頓時又驚又怒,指着蒼蒼直哆嗦:“你,你反了!”
“反了?”蒼蒼挑眉冷笑,“小女子不過正當驅逐私闖民宅之徒罷了,還戴不起那麼高的帽子。”
其實以蒼蒼的謹慎穩重,此時本不該針鋒相對,但十九人的毒,老部下的生死未卜,尤其是鍾離決的重傷,一樣一樣都刺激到了她,此時她看着胡進之就像找到了暫可發泄的出氣筒,強忍憤怒忍到肝火大旺,真是恨不得上去咬他一塊肉下來。
但到底壓抑着自己與其周旋,其實是她想知道鍾離決受傷的始末。
似乎怕她真的翻臉,使這回又無功而返,胡進之終於也不擺譜,丟給方敢一個眼色。
方敢清清嗓便道:“約莫半個時辰前,我和張鵬五人還有其它幾個同窗吃過飯在護城河邊散步,不期看到鍾離決從北邊匆匆走來。大家都知道鍾離決武藝高強,因春試快到了,就想向他討教一二。可鍾離決理也不理我們,管自己快步離開。”
“他那樣目中無人,我們便有些氣憤了,張鵬性子最直,就和吳燕秋四人一起跟上去,說是非要討下這個機會跟鍾離決切磋幾招。”
他停了一下,惋惜後悔地道:“若當時我能攔着他們就好了,鍾離決那廝,下手實在是,實在是太狠了。”
蒼蒼涼涼瞟他:“你親眼看到鍾離決殺了他們?”
方敢說的話令她想起下午高龍的話。他說有些武生嫉妒鍾離決,想聯手先“黑了”他。
什麼叫黑了?蒼蒼想來也就是打黑架使絆子,要麼在名聲上抹黑,要麼在身體上給予打擊,使得他不能參加春試。
張鵬五人的行徑大概就是後者了。他們顯然無法威脅到鍾離決,可鍾離決卻傷成了那樣,只怕其中……
“是沒親眼看到……可是那還有差錯嗎?”方敢憤慨道,“當時他們一前一後進了條衚衕,我們另外幾人怕出事一直不遠不近地跟着,沒過幾息工夫衚衕裡就響起張鵬他們的慘叫。我們敢去一看,五人已經,已經……而鍾離決不知去向,你說不是他做的還有誰?”
蒼蒼再次眯起眼。
幾息工夫?
鍾離決消失,五人死,鍾離決受傷來到這裡,這幾件事情到底是什麼順序?
不對,還有一個可能,方敢根本是在說謊。他們知道鍾離決重傷不可能出來當面對質,於是信口胡說。
她擡頭重重地打量方敢,臉上一派清肅。方敢被她盯得發毛,嚷嚷道:“我該說的都說完了,你還不把鍾離決這個殺人兇手交出來!”
“只憑你一面之辭,一個人就成了殺人犯?”蒼蒼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眼神冰冷無比,“若鍾離決是爲了甩掉你們故意走衚衕,一進去就從別的路走了呢?若衚衕裡有別人呢?若是你殺了人嫁禍給他呢?”
她每問一句,語氣就加重一分,眼神也幽寒一分,渾身彷彿散發着滾滾黑氣,即使站在原地未動,也逼得方敢後退了一步:“你,你血口噴人!”
“我血口噴人?我還要說你信口雌黃呢!”
“我……不單我看到了,還有……”
“人多了不起麼?那還要官府做什麼?判一個人有罪無罪直接投票不更好?”
“好了!”胡進之不耐地衝蒼蒼道,“無論如何鍾離決都是最大的嫌犯,他一定要去衙門。”
“是麼?”蒼蒼閒閒地看着自己的手指,“那我問你,方敢是吧,你說一進衚衕就沒失去了鍾離決的身影,又怎麼知道他在我這裡?”
“這……”方敢慌了慌,立即鎮定下來,“當然是憑血跡……”
蒼蒼眼珠猛地一亮,憤然瞪着他。
能瞬息間殺死五人,這樣的差距,兇手本身怎麼可能受傷,更別說不小心濺上多少血。可他說血跡。
血跡……
他知道鍾離決重傷!
蒼蒼正要說話,後頭卻破空蕩來一個清清泠泠的聲音:“血跡?我倒是不知道府外有什麼血跡,不知道閣下是如何循跡找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