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不舒服
聽了她的疑問,未名沉默了一會,才慢慢地開口校正:“蒼蒼,你太低看自己,也將別人想得太善良了。”
蒼蒼愕然:“什麼意思?”
未名停下來,兩手輕輕搭在輪椅的扶手上,看着前方的院子緩慢地道:“試想想,殷據大費周章得到了你們慕容氏老部下的聯絡方式,必是下定決心要將其連根拔除。他要斬去你所有的羽翼,繼而徹底解決你,如此情況下,他自然容不下鍾離決。我看了鍾離決的傷勢,那不是尋常人能造成的傷口,殺了他,且給他冠上一個殘殺同窗的罪名,與鍾離決有關係的你豈不是也染了一身腥?這是一舉兩得的事,爲此犧牲五個武生,實在算不得什麼。”
寧靜淡漠的聲音,透徹得令人心中微微發寒:“並且方纔胡進之要進來搜查,怕還有兩個目的,一是看看十九個人是不是在這裡,而是一探殷晚入住此處的具體情況。所以,你看,這麼多好處,爲什麼不足以他們設出這樣一個局?”
他回頭看她:“所以我說你太低看自己了,你本身是沒有多少力量,偏偏身份太敏感,出現的時間太敏感,幾大家族都在注意你,等待你做出什麼來。因爲你,殷央的削爵大計不得不擱淺,殷據的奪嫡之路也被打亂,他們有足夠的理由剷除你,甚至不計代價。”最後一句說得尤其滯緩。
蒼蒼越聽越心驚。
她此前並沒有想這麼深,心裡只想着爲死去的人討一個正道,出一口氣,卻沒有想到自己完全成了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她忽然想起殷據對她說過的,要保住她不被發現他扛了巨大的壓力,她那時聽了只有無盡嘲諷,現在想來這應該不是假話。她的身份註定了她是一個變數。她的崛起是不被允許的,無論是強是弱,都不能阻止殷央的殺心。
這是嚴肅的政治問題。
她看向未名,心情複雜地問:“如果不是你來了,我大概早就是一具屍體了吧?”枉她還自以爲是地認爲只要取得輿論支持,就能保自己一時無虞,現在看來這想法實在幼稚,一國之君若堅決要殺自己自有千千萬萬種方法,哪裡是虛無縹緲的輿論對抗得了的?
看出她在想什麼未名搖頭道:“你如果未曾做什麼,也不會得到今日的一切。”如果不是被她的倔強不服輸打動。他也未必出手幫她至此,歸根結底,什麼因造什麼果。
雖然聽起來像是安慰。不過蒼蒼接受了,心情稍微好轉一些,這才記起原本的話題:“那鍾離決的事,要找證據證明他的清白,還是想辦法爲他辯護?”
“要我說。都不好。”未名一口否決,線條優美的下頜點點蒼蒼的袖子,“商去非信上怎麼說?”
這跳躍也太快了。蒼蒼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連忙抽出放在袖子裡的幾張信紙。
這信紙曾被鍾離決貼身攜帶,幾乎被他的鮮血染透,蒼蒼纔拿到手時還是溼答答的。現在已經乾涸發黑了,將她的衣服也染起來些許。她毫不介意,展開就直接交給未名。自己湊到他肩膀旁邊。
這裡光線太弱,未名好像不受影響,她就有些看不清字了,不由地湊近一點又湊近一點。
“上面怎麼說?”最後還是看不真切,她索性問道。
她的吐息拂到肌膚上。帶來微微的癢意,未名轉頭看了她一下。不大自在地往邊上靠一些,脣線輕抿道:“商去非說最近王修閱因爲親事被他兄長禁了足,暫時不能出來。”
“什麼?”那還怎麼跟他說上話?
“而且,”未名又說,“王修閱近來焦躁心煩,禁足之前便不耐煩與人交往,想接近他的人都被他自己打罵回去了。”
蒼蒼張張嘴,眼巴巴望着他:“那怎麼辦?”
她這一轉頭,吐息越發地逼近,甚至能感受到一陣溫溫的溼意,未名終於按捺不住,將紙一合還給她:“你自己看。”輪椅輕盈靈巧地滑開些許,同時轉開了臉。
蒼蒼髮了一會愣,莫名地摸摸鼻子,自覺走進院子藉着窗戶裡映出的光亮仔細閱讀。
不過看了兩眼她就有些心不在焉了。這個院子仍舊是躺滿傷患的那個,她站的位置又恰巧正對着鍾離決的房間,她聽力過人,此時便聽到裡面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這裡,紮緊一點,夜半鬆掉了他會更疼。”
“仔細看着,傷者無意識中可能會動彈,千萬別讓他扯到傷口……”
聽這個穩重而略顯老意的聲音,蒼蒼想這一定就是高川說的軍醫了吧。不知道鍾離決怎麼樣了。
“想看他就自己進去。”涼薄的聲音來自身後,蒼蒼轉頭就見未名轉身離開的背影。比起風華清絕的出場,他的背影看起來充滿一種孤涼寂寥的味道,在影影綽綽的燈光裡,好像被遺棄的舊日光陰。
蒼蒼覺得他可能不大高興,可是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其中的緣由,只好作罷。比起這個,他方纔在胡進之面前那無辜的、以退爲進的言行才更叫人驚奇。蒼蒼自覺看不懂他,不敢妄圖猜測他的心事。
一直等看不見未名了,她纔有些急切又有些擔憂地敲響房門。
走出許多,在前後無依的小路上,未名慢慢地停下來,舉起自己的雙手怔怔看着。
他剛纔,爲何要走?
心口有些不舒服,奇怪,他爲何會感覺不舒服?
雖然給鍾離決輸去了許多真氣,但這並不影響他的身體,閉目運氣感受一下,一切都非常地正常,是的,正常得沒有一絲波動,那麼是因爲什麼?
他睜開眼睛呆坐片刻,再無之前的英凜果斷,目光之中更多的是一種茫然。然後他慢慢地在輪椅扶手下緣輕觸了一下,一個漆黑的圓盒子彈出來,穩穩落入攤開的手掌之上,他釋然地吐出一口氣……
房間裡燭光調得很柔和,一切醫治已經結束,牀上的鐘離決身上纏着一道道的潔白繃帶,白色底下隱隱透着豔紅的血光。
安靜之中可以聽到他明顯的呼吸聲,雖然還是十分的壓抑滯澀,好在比起之前已經順暢許多了。
“他怎麼樣了?”蒼蒼壓低聲音問。給鍾離決醫治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大夫,別看上了年紀,精神還是非常的好,舉止之間自有與外頭精兵如出一轍的幹練味道,想必也是久經沙場的。脖子上還留着一道深深的刀痕,也不知是不是打仗時候被敵人砍的。
聽了蒼蒼的問話,這位軍醫示意她來到外邊一點,也輕聲回答:“這位傷者胸口應該被極重極鈍的武器砸中,幸得他機警,讓開了幾乎所有的心臟部位,還有手擋了一擋,否則任神仙也難救啊。”
語氣中不難聽出讚歎之意。
既然躲不開襲擊,當時情況一定兇險緊急萬分,傷者還能做到這些,盡最大可能地保全生命,這應變能力實在是非常好啊。
蒼蒼默然,擡眼看去,果然鍾離決左臂也被包裹得嚴嚴實實,整個腫了一大圈。未名也說過鍾離決很機警,原來是這樣的。可逼得他都沒辦法完全退避,傷他的到底是什麼人?莫非真是傳說中皇家秘密訓練出來的死士?
她問:“那他什麼時候能好?”
“誒,傷筋動骨都需修養百日,何況他不單是斷了胸骨,連肺臟也受到重擊,能不能熬得過去還得看今晚,我一個大夫只能治傷,很多事情也是無能爲力。”
蒼蒼知道自己操之過急了,不好意思了一下,向他福身:“多謝大夫你及時趕到。”
“使不得使不得。”老軍醫連連擺手,讓了開去,“救人本是醫者本分,況且你還是我們爵爺的朋友,怎能行此大禮?更何況,”他嘖嘖稱奇起來,“這位傷者失血過多,且左肺受損以致呼吸衰竭,若非方纔那位高手以真氣提着氣,生生延緩了他的生命力,他也不能支撐到現在,所以這功勞可不是老夫的。”
那位高手一定是未名了,蒼蒼深以爲然,不過她也明白這次無論是少了未名還是這位軍醫,都救不回鍾離決,所以感激的態度沒有因爲這幾句話而改變。
又問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項,她懇請軍醫能留下來,以防夜裡鍾離決傷情惡化,正好他也有這個意思,蒼蒼高興地叫連姨準備住處。連姨一直守在鍾離決身邊,這時覷到空處,沒有立即答應,反而將蒼蒼拉到一邊低低說了兩句。
“這是真的?”
“當然了,我一直守着他們,他們的氣色是真的變好了。”連姨掩飾不住激動興奮之情,“如果不是出了鍾離少俠的事,我早想告訴你了,蒼蒼你說他們的毒是不是開始消散了?”
蒼蒼眼睛也亮起來,按捺住驚喜和疑惑,想了想又來到軍醫面前:“大夫,隔壁幾間屋子裡面還有一些中了毒的人,能否勞煩你移步去看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