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莫欺少年窮
夜裡的事蒼蒼並不知情,但翌日早起發現院裡院外多了些人,並且他們時不時打量自己的眼光有些不太對勁,她就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不過這也不純粹是個壞消息,至少只是盯看着便說明,他們沒有切實證據證明自己做了什麼。
所以眼下的日子是該怎樣過還怎樣過,越自然坦蕩越好。
“蒼蒼,要開工了,你不走嗎?”冬初抱起裝着針線剪刀的繡籃子準備去堂屋做工。
逢春院的規矩是,白天繡娘們都聚到堂屋也就是繡房去做繡活,飯點和晚上才能回到自己房間。
蒼蒼一邊衝調蜂蜜一邊說:“不了,我現在連針都拿不穩,去了也是添亂,一會兒如果杜媽媽來了,你幫我告個假吧。”
“好吧……你在做什麼?這是蜂蜜!這可不是我們能吃到的,你從哪裡弄來的?”冬初驚訝地湊近看。
蒼蒼側了側身子讓她看得清楚。她攪動着白瓷盅裡的熱水讓蜂蜜化得更充分,霧白蒸汽將她的側臉氤氳得柔和,瓷器碰撞的清悅碎響中她嗓子喑啞輕輕道:“向伙房買的,這東西雖然又貴又稀少,但是還能供着不吃嗎?只要有錢總是能買來一些的。”
冬初點點頭:“這該把你的積蓄用光了吧。”像她和蒼蒼雖然是侯府下人,但作爲繡娘,奴役感不是太強,並且沒有籤死契,是擁有一定自由的,清閒時甚至可以繡了東西拿出去賣,賺些傍身的錢財。
在這點上,不得不說侯府很是大度開明。但蒼蒼顯然不是個會算計着過日子的,很少攢錢,冬初估計這泡一盅水的蜂蜜就能叫她傾家蕩產。
蒼蒼無所謂地笑笑,給她倒了一碗:“你來喝一點,天冷的時候這東西養胃保暖,對身體很好的。”
“別別,你留着自己潤喉吧,聽聽你這聲音嘶啞的。我聽說我們這個年紀正處在變聲期,這時候嗓子不保養好,你就等着一輩子用這種聲音說話吧。我先去啦。”
不等蒼蒼阻攔,冬初一轉身跑出去。蒼蒼看着澄澈微黃的蜂蜜水嘆口氣,摸摸咽喉,還真是疼得厲害。
聲音嘶啞她倒不在意,只是那微量的毒藥月殺讓她很是煎熬。雖然不很嚴重,但從喉到胃這一段烤炙般的乾燥疼辣實在不好受。她弄不到藥材,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以蜂蜜緩解不適。
不過泡蜂蜜也不光是爲這個。
她緩緩啜盡碗裡的水,把白瓷盅蓋好,放入食盒,拎在手裡走出去。
院子裡的人大多去了繡房,就算有幾個看到蒼蒼也只是意外一下,然後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蒼蒼一邊走一邊感嘆自己以前實在太不會做人了,逢春院裡住了十餘年,除了冬初居然半個能說上話的人都沒有。
其實自己可以算是厭世吧,一方面爲身世耿耿於懷拿不起放不下,另一方面不能在現實中得到安全感歸屬感,做什麼都不盡心,根本安不下心來好好過日子。十三歲前的自己用別人的話來說,就是不安分不知足,命比泥賤卻心比天高,自然得不到認同,也虧得冬初不曾厭惡她。
如今想想,後來即使換了地方身份,幹出一番事業手上也有了力量,那種得過且過不把自己命當命的心性從未改變過,無怪乎殷據能輕易扳倒她。
明明是她一點一滴組建起來的人才隊伍,卻弄得跟殷據的親信似的,殷據說她叛變了,他們便信,要將她下獄,也沒人站出來阻攔迴護一下。
這其中雖說有殷據刻意所爲,但主要責任還在於她自己。是她的性格送她上的不歸路。
她一邊反省一邊低頭走路,出了院子往東面去,才走幾步,視線裡出現了幾雙繡花鞋。
她皺了皺眉,剛要擡頭,一個人從側邊閃來,一手抓着她左肩,一手掐住她脖子,猛地一使力,她的後背後腦勺狠狠撞上院牆。咚的好大一聲響彷彿從她腦袋裡面震出來,她眼前一黑,整個混亂了。
“醒醒,別裝死!再裝也沒用!”臉上清脆的耳光噗噗作響,將蒼蒼從無邊的黑暗混沌中拉回來。她艱難地睜開眼睛,腳下發軟站不住,身體像在水裡浮,看人都是帶重影的,她晃了晃頭,一股波瀾從後腦直逼到腸胃,她嘴一張就嘔吐了出來,嚇得抓着她的那人一把甩開她。
蒼蒼一下子摔倒在地,地上是柔軟溼黏的土,土裡有鋒利的石子,割破了她的手。她略略清醒回來,把早上吃的東西全吐完,然後慢慢扶着頭撐坐起來一點,大口大口地喘息。
“小妮子,真以爲我拿你沒辦法是不是?說,昨個兒明明讓你去伙房的,你爲什麼跑到主院去,還污賴是我讓你去伺候二爺?”
嫌棄尖利而憤怒的聲音,蒼蒼不用擡頭就知道是杜媽媽。她心中苦笑,沒想到第一個來興師問罪的會是她。也是,自己第一個算計的就是她,算賬也要分先來後到的。
只是,她按着喉嚨痛苦地悶咳兩聲,迷糊地想,一上來就用暴力?自己再惹人嫌,也沒人敢這麼做吧?畢竟出錯多,得罪人多,十幾年下來自己卻還是好好地呆在侯府,這本身便意味着不同尋常。府裡的人都是成精的,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撕破臉皮只爲求個痛快。
那就是有人授意了?
是方氏那個敏感善妒的想教訓自己,還是有人想借杜媽媽的手探一探自己?
她閉了閉眼,咳兩聲,吃力地喘氣,沒有擡頭啞聲道:“我以爲你叫我去的是大廚房,所以我纔去了主院,意外遇到柳媽媽,當時送藥的藤白身體不適,柳媽媽怕誤了時辰,就讓我代藤白送藥。那些你主動安排我去主院的話都是柳媽媽說的。”
杜媽媽離着好幾步遠,居高臨下嫌惡地看着蒼蒼,尖着嗓子問:“都是她說的?那你明知道那賤人在撒謊,爲什麼不拆穿她?你可知道爲這事我差點丟了職務!”
蒼蒼扯扯嘴角不以爲意道:“當時的情況,人們自然更信柳媽媽,況且只是你們二人之間的角鬥伎倆,又不妨礙什麼,我不覺得有必要解釋。”
這話聽似自私,但確實很符合蒼蒼涼薄冷淡的性情,但凡自認了解她的人只怕都會相信。
“你——”杜媽媽愣了一下氣極反笑,“好張伶牙俐齒的嘴,昨天的事先不說,你這回又要做什麼?我看看,唔,居然是蜂蜜水,誰允許你做工時間出去的?話說回來,你是要把這東西拿給誰?”
蒼蒼擡了擡眼,見是自己的食盒不知何時到了杜媽媽手中,她打開瓷盅邊嗅邊問,一副抓賊拿贓的神態。
過了這片刻,蒼蒼緩和了不少,她小心地坐正以便稍後站起,垂着眼眸道:“昨天我看藤白的樣子似乎是花粉過敏,蜂蜜對治那個有效,我就……”
猛然從頭頂淋下的溫熱液體打斷了她的話。
杜媽媽收回空了的瓷盅,盯着落湯雞一樣的蒼蒼,心中惡氣終於消散不少,言語仍不減刻薄:“不說還不知道,逢春院主針居然也會關心人了。不過這蜂蜜水到底能不能喝還是一說。別是變質的加料的,又或者是來得不乾不淨。人家藤白可是二爺跟前的,萬一吃出個好歹……媽媽也是爲你好,多做多錯不是?”
她說着掩嘴一笑:“說白了人家還是柳媽媽手下得力的,能少吃喝嗎,你就少去丟人現眼。”
人人說她心眼小,她還真是心眼小似針眼。蒼蒼不但頂撞她,還害她丟臉,這口氣她怎能不出?
她說完就等着蒼蒼暴怒,她惡意地想着這冷冰冰的人一旦慌了,怒了,表情一定很生動,生動到解氣。
“呵呵。”蒼蒼卻忽然低低笑了,她霍地睜開雙眼,眼裡盛放兩叢怒火,但那怒火背後,幽漆的瞳仁深處,仍舊是那壓倒一切的刻骨的冷靜和清醒,會吸噬人魂靈一般黑洞洞地將杜媽媽凝視:“杜媽媽,莫欺少年窮。今日你看我落魄無依便肆意折辱於我,焉知他日我不會一躍而成人上人,來還報給你?奉勸一句,人,永遠別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