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鶴秋走後,天劍宗又迴歸了沉寂,只餘龍傾寒孤身一人了。他靜靜地打掃好了院落,看着一地塵埃,心生惆悵。最後,也只得落寞地回房,對燭輕聲幽嘆。
這幾日,趁着天還未完全放晴,他將常鶴秋所教的素心劍訣在心底回憶了幾遍,拔劍隨着記憶裡的劍法來練習。雖說當日他師父演練時他只是看着,未能得到其中精妙,但他憑藉自身極高的資質,還是參悟了不少心得,短短几日的時間,便已完全掌握了縱氣,以及縱劍的入門要領。
數日後,天空終於撥開濃濃雲霧,見了天光,連續下了多日的雨終得停歇,龍傾寒走出房間,深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臉上浮現滿足的笑意。
慵懶地伸了幾個懶腰,他扭動了自己僵直的身體,便走回房內,收拾起自己的包袱來。素心劍訣已領悟得差不多了,如今僅差多加練習了,而如今他當做的,是去找鳳璇陽,弄明白這段時日來江湖之事的原委。
看了一眼自己不多的行囊,最後想了想,他還是覆上了洛羽塵贈與的人皮面具。如今江湖上四處瘋傳他與鳳璇陽狼狽爲奸,是以他還是易容起來的好,不若被人發覺自己去尋鳳璇陽,只怕他們天劍宗與九天教的關係又牽扯不清了。
不過,說是去尋鳳璇陽,其實他的腳步幾動,來到的卻是城裡一間最大的客棧。他素來好潔,如今忍了幾日僅是擦拭上身的日子後,早已難受得慌,是以他過了幾日狼狽的生活後,他便想的便是能好好洗淨身上的塵埃,吃上幾碟大魚大肉,而後瞧瞧能在這裡打探出什麼消息。
這間客棧因地處人流最多之處,來往的江湖人不少,如此,他既可享受又可打探消息,何樂而不爲。
要了一間上房,進去沐浴飽餐一頓後,他終於滿足地喟嘆了一聲,軟軟地靠在了牀邊,半闔着眼打盹。
先前同與鳳璇陽相處的日子裡,他每日都是舟車勞頓,沒能好好歇息,如今一放鬆下來,自然慵懶慣了,除卻練武,他都不想動。在這幾日待在天劍宗時,他偶爾會趁着雨小,出來走動幾下,大致打聽到江湖人還不知天劍宗全部人失蹤之事,看來此事被玄明城衆人隱瞞得極其之好,而唯一能知道事實真相的恐怕也只有鳳璇陽了。可如今鳳璇陽在哪,他自己也不知曉,既然恁多未知的事情,那他急也沒用,倒不如,多享受幾日安寧,打聽多些確切的消息再談。且他相信,若他雙親當真在鳳璇陽手裡,憑鳳璇陽的性子斷不會傷自己的雙親,因而他更放心地待在客棧裡頭了。
還真別說,這客棧裡頭,倒真讓他打聽出了不少的事情,然而便是這些事情,將他方得鬆懈下來的心,又揪緊了。
這一日,龍傾寒的隔壁房裡住進了兩位年輕較輕的男子。這兩人還未進屋,便一直在調侃江湖事,也不忌諱。
龍傾寒手捧一杯香茗,心裡在暗暗感慨,不愧是年輕人,做事有些衝動,不知遮掩,若是被有心人聽之他們的談話內容,只怕第二日他見到的便是兩具屍體了。不過自己也不由得好笑起來,若非自己乃是復生後的,只怕自己也會似他們那般,年輕氣盛,不知避諱。
他輕啜一口香茗,將臉埋進氤氳的茶霧之中,雙脣輕輕一揚,將內力貫注雙耳,屏氣凝神聽隔壁的年輕人在談些什麼。
只聽隔壁幾道聲響後,那兩位年輕人似乎是行到了桌邊,坐了下來,簡單地閒聊幾句後,他們便漸漸地將話題引到了江湖軼事上。
“夏哥,先前你同我說如今江湖不太平,可我們一路行來都未見着何事,莫不是你唬我罷?”
“嗨,徐弟,你有所不知,此處乃是天劍宗所在,自然安寧一些。但江湖上其餘地方,嘖嘖,到處都是殺人之事。”
“殺人之事?這是怎地回事?莫非是門派之間的爭鬥?”
“若真如此便好了。你有所不知,打從前些個月,九天教教主鳳璇陽立誓要喋血江湖,爲他死去的生父復仇後,這江湖上便四處是殺人的血事了。”
“鳳璇陽,死去的生父,這究竟是何回事?”
那夏姓男子似乎有些忌諱,便壓低了聲音將關於鳳璇陽之事道了出來,另一間房內的龍傾寒聽得興致缺缺,懨懨地扣指敲擊着杯壁,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關於鳳璇陽之事,沒人比自己更清楚了,是以他們說再多鳳璇陽的過去他也不感興趣,他想知的只是鳳璇陽的現況。
然而,那兩人似乎同他作對一般,愣是不說鳳璇陽的近況,反倒聊起鳳璇陽這人來,將他全然形容成了一個青面獠牙,殺人不長眼的魔頭。聽到後頭,龍傾寒手上的拳頭攥得越來越緊,青筋乍現,他數次真想衝過去,撕爛他們那張肆意詆譭鳳璇陽的嘴。
他性子雖冷,可若是遇到鳳璇陽之事,他便會極其不冷靜,因而到最後,聽到隔房那兩人嘴裡逸出的嘲諷與譏笑愈來愈甚,他終於憤怒地一拍桌子,怵而站起,便要衝出去給他們點教訓,哪知,卻在他們下一句話落下時,生生住了腳。
“你可知,久華派的勞啓揚死了!”
龍傾寒雙瞳驟然一縮,勞啓揚死了?!竟會在這節骨眼上死去,那豈非……
只聽那徐姓男子詫異了一聲,問道:“可是鳳璇陽所殺。”
“除了他還會是何人!”夏姓男子道,語氣中聽不出是惋惜還是幸災樂禍。
“可勞啓揚論理,不當是鳳璇陽的師叔祖麼。爲何……”
“嗨,什麼師叔祖能比得過復仇事大!再者,鳳璇陽這般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他殺人還需要理由麼。”
龍傾寒的雙脣抿緊了,若是先前,不知曉勞啓揚惡行時,他猶會爲勞啓揚的死感到憤慨,可如今知曉他並非善類,是以聽得勞啓揚死了,他也不會在心裡激起絲毫波瀾。相比勞啓揚的死,他更擔憂鳳璇陽,如今正是風浪尖頭,鳳璇陽當是不會殺勞啓揚方是,不若,反倒落得自己無情無義,連昔日施恩予父親的門派都要趕盡殺絕。
他太過了解鳳璇陽,是以他完全可以肯定,這勞啓揚之死,與鳳璇陽無關。
果不其然,那兩人的後幾句話證實了他的想法。
“不知這勞啓揚何時出的事?我之前在路上隱有耳聞,這鳳璇陽現今不是在江北一帶活動麼。這久華派似在江南一帶罷。”
“不知唉,聽聞是一月前的事罷。當時,猶是有人路過,發覺裡頭有腐味方發覺他屍體的。”
龍傾寒一怔,一個月前?那時他們倆還在苗疆,鳳璇陽又怎地可能會去殺死勞啓揚,即便倆人分離後,鳳璇陽急忙趕去殺人,這時間上也說不過去。再聯繫先前的江花劍派事件,他更肯定鳳璇陽是被冤的。
然而,那兩人後頭談到的話,又將他的心緊緊地揪了起來。
“前些日子,武林中地位僅次於天劍宗的華越劍派,他們的掌門人被人暗殺了。”
“嘶,”一聲倒吸聲響起,徐姓男子繼續問道,“可是鳳璇陽所爲?”
“自然,還會是何人?當日有人親眼見着鳳璇陽現身,那手上的那把赤煌劍,絕不會作假。他還當着所有教派中人的面言道,這華掌門昔日在覆陰教一戰時,燒殺擄掠,奸|□子,其罪當誅,今日他鳳璇陽便是替天行道,伐無道,誅惡賊!”
這一句話,宛如一記悶雷砰地砸向龍傾寒的耳邊,他渾身一震,不敢相信地睜大了雙瞳,這口氣與口吻當是鳳璇陽無疑!無人可作假!
鳳璇陽竟親自現身華越劍派,道出殺人目的,如此說來,那這些日子以來,各大門派掌門之死,莫非真是與他有關麼?!龍傾寒驚愕地呼吸一窒,腦海裡忽而翻涌起復生前他們的對立之事,一幕幕血腥的畫面在浪涌回放,一句句嘶聲吶喊在耳邊充斥,最後,落回到現下的那一句,“替天行道,伐無道,誅惡賊”。
原來,這便是鳳璇陽當年要殺害各門派掌門人的原因,不爲一統江湖,爲的,是復仇!
復仇,一統江湖……卻沒想,即便時光迴轉,復生一次,鳳璇陽依舊沒有改變他心頭的執念,即使……這樣的結果,是他們倆對立相殺。
龍傾寒苦苦一笑,鳳璇陽啊鳳璇陽,我越來越看不懂你了。我先前猶以爲你是被冤的,卻沒想,是我錯了麼。
可是,龍傾寒卻能深深地理解鳳璇陽心頭的苦。他只是因着他人的迫害,使得自小失了雙親,多少年來在摸爬滾打,受了多少委屈,卻只能獨自舔傷,壓抑的愁緒無從發泄,只得將這些痛,轉到那些害他們一家到如此地步之人身上!是以,即便聽到那些人的死訊,如今的龍傾寒也不爲所動,只因那些人,該死!
龍傾寒不知自己的心態在何時已經悄然發生改變,總是無理由地向着鳳璇陽,哪怕自己曾經因爲雙親失蹤之事,對鳳璇陽的信任動搖過,但他的心仍舊死死地掛在鳳璇陽身上,爲他被人諷而怒,爲他被人欺而恨,甚至會爲他殺人而喜!
想想,若是放在以前,自己早已同鳳璇陽反目了,但思及到那些人曾對段書青做的一切,他再多的不滿都消失殆盡。燒殺擄掠,血流成河,當時覆陰教多少無辜子民,便是葬身在這些表面正義背裡明搶的正道人手上!
他暗中攥緊了雙拳,心中暗下決定,哪怕世上與鳳璇陽反目,他也定要憑自己僅有的餘力,護鳳璇陽周全,想法子替他脫罪!
可是,事實總是不盡人意,脫罪之事豈是如此易行的。只聽那夏姓男子又道:“那日華越劍派掌門死後,江湖衆多受害門派的代掌門大怒,又一次相約聚首,要來天劍宗尋宗主討個說法。”
“又一次?這從何說起?”
“是啊,你有所不知,前陣子他們便曾聚首過一次,來天劍宗尋宗主解決,可是宗主卻稱病在牀,閉門不見,衆人便只得在外頭乾等,好不容易等得幾日,聽聞宗主病好後,他們又一次上門求見,哪知宗主聞言,竟是當場吐血昏迷過去……“哐啷”一聲乍然響起,嚇了夏姓男子一跳,他頓了頓,雙目戒備地流轉,這才發覺那聲音是從隔壁房傳來的,他停了好一會,發現隔壁再無聲響後,便壓低了聲音繼續道道,“之後幾日宗主都未有好轉,衆人瞧着,哪還有心思繼續幹等,只得訕訕地離去了。當時聚首的,不過是些小門小派不成器,但今日這聚首的可謂是大家門派,可不,聽聞現下他們正陸續趕來,只怕沒幾日便會來到此處了。”
聽得夏姓男子低聲,徐姓男子也小心翼翼地問道:“可他們來此又能作甚,若真有本事,直接殺上鳳闕山將鳳璇陽斬殺了不便可以了麼。”
“這你便有所不知了,江湖正道若俱是獨身而行,豈非亂了套了,你當這盟主是白做的麼,這事情,自是要盟主出面來解決了,”夏姓男子頓了頓,環顧了四周,確信周圍無人偷聽後,便悄聲道,“這場面話說得好聽罷了,這人心吶,多少都有些自私的。死了掌門,代掌門坐上去便是,這門派可又不會倒,指不準,人家代掌門還一心想着掌門死了,好讓自己上位呢。”
徐姓男子倒吸了一口涼氣,忙低身問道:“那爲何他們猶說要替死去的掌門報仇。”
“嗨,這你便不知了,這代掌門上位,缺的是甚,人心!而這時,最能收擄人心,做出成績的是何事,自然是將殺人兇手伏誅了!但這九天教可是魔道之首,豈是一個小門小派能解決的,即便是大家門派出手,誰能保證一定便能殺了鳳璇陽,若是領導不當,指不準還將自己門派的弟子都賠了進去呢。”
“如此說來,那他們聚首的目的……”
“不錯,你想想,若能聚在一塊,一同打上山,趁亂時躲在後方,既可保命又可得美聲,豈不妙哉。再者,如此這般,可將壓力施到盟主身上,若是盟主的處理法子不當,那不僅可趁機將盟主拉下來自己坐上去,還可言說非是我不願報仇,而是盟主不允。如此一來,自己的關係撇得乾乾淨淨,既得了人心,又可坐山觀虎鬥。”
“嘶,這江湖當真複雜。”
“哼,我行走江湖幾年,可是看透了。自然,也有真心想爲死去之人報仇的正義之士,但是內裡卻是利益爲上,在一腔憤慨面前,何事都比不上保全自己門派和麪子重要。嘖嘖,這一次,我倒想瞧瞧天劍宗還能怎地辦,宗主病重,如今連個人影都不見,少主與鳳璇陽廝混,不知所蹤,這天劍宗的氣數,指不準便盡咯……”
“咚”地一聲重響乍然從隔壁房傳來,夏姓男子嚇得渾身一駭,趕忙住了嘴,戒備地看顧四周,嚥了咽口唾沫後,便將話題一轉,不再言論江湖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