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姨娘走後,除了小吉祥和宋嬤嬤,其他奴才莫不急着尋門路拉關係,好留在賈府。去了莊子不但月銀減半,活兒還累,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京,他們如何肯幹。
至晚膳時分,鵲兒回來了,面上帶着點喜色,走到賈環門前又變成了惶恐不安,徘徊半晌也不敢入內。
“進來吧。”賈環歪在炕上,手裡捏着一朵鵝黃色的水仙花嗅聞,模樣看似沉醉安閒,待他轉過臉來,鵲兒卻知道他眼下正瀕臨狂暴的邊緣。
只因他的眼珠已由漆黑變成了暗紅,渙散的瞳孔佔據了大半眼眶,那冰冷刺骨的眸光輕飄飄掃過來的時候直叫人毛骨悚然,遍體生寒。
鵲兒忍不住後退兩步,膝蓋一軟便跪下了。
賈環將花揉爛,隨手扔出窗外,指尖敲了敲桌面,問道,“什麼事?”
“三爺,您,您怎麼不吃飯?這菜都涼了。奴婢先伺候您用飯吧。”鵲兒失去了告辭的勇氣,顫巍巍爬起來給主子佈菜。
賈家待下十分寬和,規矩也不甚嚴,稍有臉面的奴才在主子跟前都是‘你’啊‘我’啊的,從不用賤稱,但不知什麼時候起,鵲兒卻再不敢在賈環面前放肆,那一聲‘環三爺’叫的心甘情願,亦充滿敬畏。
“不用,你要說什麼?來告辭?”賈環擺手,暗紅的眼珠洞若觀火。
鵲兒剛爬起來,嚇得立馬又跪回去,嘴巴開合半晌說不出話,只嗚咽着給主子磕頭,三兩下額頭便青了,心道如果惹怒了環三爺,憑他一根手指也能把自己給捏死。
“別磕了,想走便走,我身邊不留心不甘情不願的人。”賈環聲音平淡。
“三爺,是奴婢對不住您,但奴婢爹孃全在京中,家裡三個妹妹一個弟弟,正是嗷嗷待哺的時候,我走了這個家誰來撐?奴婢也是沒法,您日後多多保重吧!”快速說完這話,鵲兒爬起來跑了。
她本以爲主子會暴怒,會掀桌,甚至會責打,但想不到他表現得那樣平靜,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可有可無的玩意兒。奔出門的時候,她也弄不清自己是輕鬆多一些,還是失落多一些。
賈環歪回炕上,重又摘了朵花嗅聞,面上全無半點不捨亦或難過。
“死丫頭,趕着投胎呢?”迎面走來的小吉祥被鵲兒撞了個踉蹌。
“吉祥姐,我要走了。”鵲兒忙扶住小吉祥胳膊。
“找好去處了?”小吉祥並不意外。
“找好了,去三小姐院裡管鳥雀。”
“鵲兒服侍雀兒,倒也相宜。”小吉祥諷笑。
鵲兒面露慚愧,躊躇片刻後誠心勸道,“吉祥姐,你也趕緊想辦法留下吧。這一去,十有八-九是回不來了,水蔥樣的人兒自此就成了鄉野村婦,連個粗使小廝恐也配不上。再者,那些莊頭都向着太太,在莊子裡一手遮天,無需半載就能把人折騰死。你千萬莫要想不開,跟着去受罪!”
小吉祥不以爲意,淡笑道,“莊頭再惡能惡得過三爺?再狠能狠的過三爺?三爺到底是賈家正正經經的主子,他要整治個把奴才,那人只有幹挨的份兒,打死打傷都得受着,否則就是犯上作亂,送進衙門裡可是要砍頭的。我在京裡無牽無掛,也不稀得嫁人,三爺在金陵立住了,我正好跟過去享福,可比待在這踩低捧高的腌臢地兒舒服多了。”話落,甩帕子而去。
莊頭真能惡得過三爺?想起那雙血色瀰漫的眼睛,徒手捏碎瓷杯的怪力,鵲兒打了個寒顫,一時有些後悔自己方纔的決定。
鵲兒剛走,迎春後腳就到,見院子裡沒人守職,站在門口喊道,“環哥兒在嗎?”
小吉祥忙從偏房裡跑出來,笑嘻嘻迎上前,“是二小姐來啦,三爺正用膳呢,你吃過了嗎?我再給你添一副碗筷?”
“不用了,我纔剛吃過。聽說環哥兒要走,我過來看看他,順便送些路上用的東西。”迎春指了指司棋懷裡的大包裹。
自打三爺患病,這還是頭一次有兄弟姐妹來探,連三小姐亦無半點聲息,小吉祥想着讓主子高興高興,忙請迎春進屋。
賈環沒什麼胃口,吃了兩筷子便把碗推到一旁,慢慢喝着綠茶,瞥見迎春,不禁詫異的挑眉,沒想到竟然還有人惦記自己。不過也是,原著中寶玉對這個兄弟的態度是可有可無;黛玉從頭至尾沒與賈環說過半句話;探春嫌棄疏遠尚來不及,何曾主動親近;唯有迎春待他情真意切,多有照顧。
這樣一想,賈環眼中的戾氣頓時消減幾分。
迎春着實被他面上的大塊紅斑驚住了,但只瞬息便調整過來,既不害怕,也不嫌棄,坐在炕沿拉住庶弟的手,溫聲詢問,“環哥兒眼睛怎是紅的?可是剛纔哭過了?你別怕,去了只管安心將養,少則數月,多則半載也就回來了。”
“我沒事,謝二姐姐關心。”賈環垂頭,掩住自己異於常人的眸子,拿出十二萬分的耐心與迎春敘話,半個時辰後方才辭別。
“二小姐真是有心了,送的都是三爺您最喜歡的東西,瞧瞧,這盒點心不但精緻,還易於保存,正好路上吃。”小吉祥將一個碩大的點心盒子拿出來,果然見主子眼中的血絲退去不少。
“喲,怎麼還包了五十兩銀子?要從她奶嬤嬤手裡摳錢可不容易啊!”小吉祥捏着一個荷包嘆息。
“日後自然還她這份人情。”賈環掀開盒蓋,取出一塊梅花狀的點心慢慢吃着。
“那是,主子您可得記着二小姐的好,滿府裡這麼多兄弟姐妹,除她誰肯來……”意識到自己的話不妥,小吉祥忙打住,拿着包裹出去了。
這邊廂,趙姨娘情狀狼狽的跪在賈政書房門口,最後被兩個婆子架出來,立在原處抹了好一會兒淚,見老爺鐵了心,忙又轉頭朝探春院子趕去。
“有話好好說,別動不動就跪,你這是在折我的壽呢!”探春使人拉起趙姨娘,語氣極其不耐,“讓我去求老太太,你這話說得輕巧!焉知正是老太太下的令,讓把環哥兒遠遠地打發出去!她老人家雖不管事,但性子最是說一不二,萬沒有更改的理兒,若我不知趣跑去苦求,豈不連我也遭了帶累?”
“都是一母同胞,說什麼帶累不帶累的?幫襯兄弟那是你應當應分的事兒!”趙姨娘有些着惱,眉毛都立起來了,但思及探春在老太太太太跟前頗有臉面,又矮了身段。
“幫襯幫襯,成日裡你只叫我幫襯他,卻怎得從未叫他幫襯我?他現今發了瘋病,又染了一身癩子,連個人樣兒都沒了,說出去我如何自處如何婚配?姨娘莫求我,算我求你,快着點把他送走,也好給我留條活路。我日後嫁得好了自然不會虧待你們。”探春破天荒的主動抱住趙姨娘,面露哀求。
看着女兒難得柔軟的表情,趙姨娘心中沒有欣喜,只有心寒。這就是她的女兒啊,爲了自己的利益,連同胞兄弟的安危都不顧了。她那樣聰明,如何不知道把環兒送走等於叫他去送死?然而她不但毫無感覺,反倒迫不及待,樂見其成,當真夠狠!
想到這裡,趙姨娘甩開女兒,冷笑道,“你日後嫁得好了,哪裡還找得着環兒的屍骨?不過空口白話的哄我呢!萬萬沒想到,我竟生了你這樣一個冷心冷肺的畜牲!”
探春也被她惹毛了,尖聲反駁,“我是畜牲,那你是什麼?我只恨自己沒能託生到太太的肚子裡,做她堂堂正正的女兒,反倒攤上你這麼個上不得檯面的東西。你平日盡給我丟人也便罷了,作甚還要毀我前程?!我上輩子欠了你嗎?若你還念着點骨肉親情便莫再爲難於我!至於賈環,且叫他自求多福吧!”說着,使人把趙姨娘叉出去。
趙姨娘心潮起伏,差點沒被氣死在外頭,想起病重的兒子,這才強撐着迴轉,一進屋便淚如雨下。
賈環什麼話也沒說,只用一雙暗紅眼珠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哭了一會兒,趙姨娘開始收拾包裹。
“你跟我一塊兒走?”賈環挑眉,表情有些意外。
“不跟你走,讓你一個人死在外頭?我去求了你爹和你姐姐,他兩個心狠不肯管你,我卻不能不管你。”提起兩人,趙姨娘就恨得咬牙切齒。
原來是幫我求情去了。賈環眼中的血色瞬間退得一乾二淨,摸摸趙姨娘腦袋,安慰道,“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先把你這身癩子治好了再說吧!死孩子,院裡的人都跑光了,快下來收拾東西!你以後可再不是賈府的三少爺了!”趙姨娘沒好氣的揪兒子耳朵。
賈環輕笑起來,面容竟是少有的開朗明媚。
上房,因着遣送賈環的事,王熙鳳特來尋王夫人拿主意。
“姑媽,金陵好幾處莊子,您說送去哪裡合適?”
“自然送去山清水秀環境清幽的地方,對環哥兒病體有益。”
“那便送去老李頭的莊子如何?”
“甚好。”
姑侄兩議定,心中都覺滿意。
立在門口的彩明嘴角噙着詭異的微笑,心道弟弟的大仇可算是報了,奶奶果然沒誆我!
那老李頭是遠近聞名的色鬼,見着貌美的女人就走不動道兒,娶了個世代屠夫家的婆娘,心黑手辣,連連弄死他好幾房小妾並幾個庶子,唯一成活的嫡子盡撿了夫妻兩的壞處,又色又渾,五毒俱全。雖說這一家子人品低劣,但勝在有能爲,每年收上來的租子都是最快最多的,因而惹了許多禍事都被王夫人壓下,對王夫人最是忠心不二。
把趙姨娘母子送去那裡等於送入地府,斷沒法兒活着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