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圓桌上擺着三葷兩素並一個湯盅,一雙筷子麻溜的夾取食物,塞進一張小小的,紅豔豔的嘴裡,鼓起的腮幫子不停蠕動,然後咕咚咕咚吞進肚子。
“再來一碗。”賈環抹嘴,將空碗遞給立在一旁的小丫頭。
“三爺,這是第五碗了……”鵲兒遲疑的提醒,眼睛盯着小孩依然乾癟的肚皮。吃了這麼多,都吃到哪兒去了?
賈環臉色陰沉,狹長的眸子斜睨過去。誰不讓他吃飽,誰就是他的敵人。
“奴婢馬上給您盛。您正長身體呢,多吃點好!”鵲兒心尖一抖,連忙接碗。
把桌上的菜掃蕩一空,剩下一些湯汁也都用白飯拌了趕進嘴裡,賈環心滿意足的拍拍肚子。由於異能的特殊性,他的食量非常大,想當年在基地裡的時候,吃的最多,能力最弱,難爲那些人忍他那麼久。
“走,出去逛逛。”喝完一杯清茶,賈環慢悠悠朝院外走去。
在迴廊下看會兒天,在池塘邊看會兒魚,在樹下看會兒鳥雀,兩人一步一停,繞到一座假山前。
“那花兒開的好,你給我摘幾朵。”賈環指着山上一叢迎風搖曳的火紅月季。
“哎,您等着。”鵲兒撩起裙襬爬上去,仔細挑揀了開得最美最豔的幾朵。
賈環接過,湊到鼻尖深深嗅聞,狹長的桃花眼半開半合,緋紅的菱脣似翹非翹,顯得極其陶醉。
不足四尺五寸的孩子身量還十分瘦弱,裹着一件菸灰色錦緞排穗褂,一根石青色鑲玉鞓帶勾勒出纖細的腰肢,呼啦啦的秋風灌進空蕩的袖袍裡,拈花而笑的身姿真有股乘風而去的飄逸神秀之美。
鵲兒這才發現,環三爺的長相其實並不遜色於寶二爺。只是寶二爺貴氣明朗,而他則完完全全繼承了趙姨娘的靡麗。這種靡麗本就少了端莊,再加上原來三爺慣愛哈腰弓背,眼珠子亂瞟,鬼祟流氣的舉止硬生生使這靡麗變成了惹人厭惡的庸俗。
但現在不同了,自從碰壞了腦袋,環三爺再也不鬼鬼祟祟的瞟人,而是用他那雙渙散地、漆黑地、幽深地瞳仁直勾勾盯着你。他的目光裡彷彿裹挾着什麼無形的東西,一絲兒一絲兒鑽進皮肉,鑽進心肺,鑽進骨髓,把你藏得最深最隱秘的陰私都勾出來。這份沉鬱的氣質在那靡麗外表的襯托下竟有種魔魅的吸引力,叫人想看,卻也不敢多看。
想到這裡,鵲兒抖了抖,再瞄向環三爺時,額角流下一滴碩大的汗水。
只見那孩子完全沒了之前的飄逸神秀,正微眯着眼,不顧花莖上尖利的刺兒,將幾朵月季拽在掌心用力揉碎,暗紅的花汁從指縫沁出,順着雪白的皓腕流入衣袖,染溼了一大片布料。而他卻似毫無所覺,攤開掌心忘情嗅聞花朵被摧毀後散發的更濃郁,更純粹的氣味。
“只有糜爛的花朵,聞起來才醉人。你說是不是?”賈環甩掉掌心的花泥,用帕子慢條斯理的擦拭,然後轉臉衝鵲兒微笑。看見美麗的東西,他總是壓抑不住心底的破壞慾,下次得稍微克制點。
“環,環三爺說的是。”鵲兒忍不住後退兩步,臉色微微泛白。
寶二爺愛花惜花,花瓣掉落到地上他都不忍心踐踏,硬要人掃進池水裡隨風流去,林姑娘更有個花冢,爲飄零的花祭奠。賈府裡的人哪怕不像兩人那般心思純稚爛漫,面上也要做出個憐惜的樣兒來,何曾見過這等摧花狂魔?
環三爺揉爛花朵的淺笑很美,很豔,卻無端端透着股邪氣,叫人止不住猜想,他待人是否也像待花一樣,上一秒還溫情繾綣,下一秒便無情摧頹。
鵲兒不得不承認,現在的環三爺很叫人害怕,她連對視都不敢,更何談像以前那般挑釁犟嘴。
匆匆趕來的趙姨娘解救了水深火熱中的鵲兒,“環兒,大夫來了,快跟我回去。”說着,拽了人便走。
大夫解開紗布,語氣略微驚訝,“咦,這才四天傷口就好了?”不過孩子的恢復力本就很強,他並沒多想,繼續把脈。
賈環知道自己的異能目前還很微弱,並不會惹人懷疑,也就沒有多做掩飾。這輩子缺了快速提升等級的晶核,他的能力只能一點一點磨練,註定到不了逆天的程度,但這是個沒多大危險的世界,只要研習一身無雙醫術做掩飾也便夠了。他上輩子是學西醫的,獨自生活時嚐遍百草,盡知藥性,改學中醫不是難事。
把完脈,趙姨娘衝大夫使了個眼色,兩人走到外間輕聲交談。
“怎樣?還有治嗎?”
“從脈象上看,令公子無甚大礙。”
“怎會無事?每天胡吃海塞沒見有個飽肚兒的時候,吃完了就對着日頭傻笑,看個花兒草兒鳥兒魚兒能看上一整天,脾氣陰陰陽陽難以捉摸,怎會無事?”
“那是傷到神魂了才致癡傻,恕老夫醫術淺薄,無能爲力,您另尋高明吧。”
大夫做了個揖,揹着藥箱匆匆離開。
趙姨娘欲哭無淚,在外頭攪爛了一根帕子才推門而入,看見賈環正捻着一塊糯米糕往嘴裡送,氣不打一處來,大步走過去拍打他手背,喝罵道,“吃吃吃,整日就知道吃!叫你進學你不去,叫你給老太太太太請安你也不去,你待要怎樣?將來寶玉承了家業,你拎一個豁口碗去街上討飯嗎?你這不成器的小崽子,叫姨娘今後如何有靠!”
手裡的糯米糕被打落,盛糕的碗碟也摔碎了,賈環任由趙姨娘捶了一頓才淡淡開口,“我餓。”
哭得正投入的趙姨娘噎了噎,咬牙想再捶他幾拳,瞥見他還未長出頭髮的傷口,心裡又捨不得,只得捏着鼻子喚道,“再拿一碟糕來。”
見兒子得了東西吃立馬喜笑顏開,趙姨娘心裡一動,誘哄道,“環兒,如果你肯去給太太老太太請安,姨娘每天都給你燉我老趙家的秘製冰糖肘子,如何?”
想起上次吃過一回的,酥爛香濃,鹹甜適中,入口即化的冰糖肘子,賈環猶豫片刻,點頭道,“成交。”
“好孩子,咱現在就走。去了只管問好,不許多說話。”打鐵趁熱,趙姨娘連忙搶過兒子手裡的糕點,拽着他往上房去。
賈政爲人迂腐,謹守禮教,是故,雖然趙姨娘慣愛掐尖兒要強,但打簾、看茶、佈菜、捶腿等伺候主母的活兒,她一樣都沒落下。如果讓賈政知道賈環連最基本的請安都不肯去,必會惹他厭惡。再者,這後院屬老太太爲尊,討了老太太喜歡,母子兩也能多得些好處和便利。
上房,周瑞家的湊到王夫人耳邊低聲道,“大夫剛打發走了,說是環哥兒傷了神魂,腦子不大清楚,這輩子怕是……”
“哦?竟是缺了魂兒嗎?這可如何是好?”王夫人蹙眉,面帶憂慮,用帕子掩着的嘴角卻微微翹起。
“罷,吩咐下面的丫頭婆子,日後都順着他點兒,他愛看花兒就看花兒,愛暴食就暴食,只讓他高高興興走完這一遭兒也就是了。他也是個命苦的。”低嘆一聲,似想起什麼又快速補充道,“只一點,莫讓他近了寶玉的身。他腦子糊塗,誰知道會做出什麼事。”
“哎,我立馬吩咐下去。”周瑞家的點頭,正待退走,外面有人稟報,“趙姨娘和環三爺來了。”
“快讓他們進來。”王夫人挑眉,甩帕子招呼。
“給太太請安,環兒已然大好,多虧太太賞的藥材……”一進門,趙姨娘就壓着賈環行禮,奉承話一溜兒一溜兒不帶重樣,就爲了掩飾兒子的不正常。
王夫人示意兩人落座,面上笑呵呵的,不時點頭。
賈環坐定後便聞見一股濃郁的桂花香氣。他吸了吸鼻子,渙散的瞳孔凝聚起來,定定朝王夫人手邊的一碟桂花糕看去。
瞥見這一幕,趙姨娘利落的口條兒打了個結。
王夫人輕笑,“環哥兒看來是餓了,金釧,把糕點給環哥兒送過去。”
立在身後的金釧答應一聲,端了碗碟送到賈環手邊。
賈環不顧趙姨娘的瞪視,捻起桂花糕嗅了嗅,一雙桃花眼愉悅的眯起,先是用舌頭舔,咂摸咂摸染了甜味的嘴脣,這才囫圇吞下,兩邊的腮幫子鼓得老高。
味道太美了,口感尤其細膩!王夫人房裡的東西果然比趙姨娘的高級!他心裡暗暗感嘆着,又一連塞了兩三個進嘴裡。
果然似餓死鬼投胎來了。王夫人心裡萬般鄙夷,面上卻笑得更爲慈愛,一疊聲兒的囑咐他慢點吃,吃完還有。
趙姨娘瞪得眼珠子都快出來了,恨不能一巴掌將那豬一樣的孩子給扇回去。吃吃吃!吃死你!
似乎是詛咒應驗了,一團未化開的糕點堵在喉嚨眼,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賈環抻脖子、翻白眼、捶胸口……好一番折騰。
“快喂水!環哥兒噎住了!”王夫人連忙發話。
趙姨娘顧不上氣惱,一邊大力拍打兒子脊背,一邊搶過金釧手裡的茶壺往他嘴裡灌。
“咳咳咳,終於活過來了!”好容易嚥下桂花糕,賈環長嘆一氣,不待趙姨娘收起驚魂未定的表情,轉眼又捏起一個桂花糕繼續吃。
“賈環!不吃死你不甘心是不是?”趙姨娘忍無可忍,揪着他耳朵暴喝。
“如果能選擇死法,我這輩子的確打算吃死。”賈環正兒八經的點頭,將桂花糕往嘴裡一扔。沒混過末世的人不知道,被食物噎死其實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王夫人與周瑞家的對視,眼裡閃過濃濃的譏笑。
作者有話要說:爲鼓勵有獎競猜活動的優勝者:惑心、諾諾、小灰機灰過,今天四更。
以後更新時間統一早上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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