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上班

今天是陶九思吏部當值的第一天,倒沒了往日早早上班的心思,起牀後,在家裡喝茶看書,踩着點進宮。

大衛皇帝衛無月最近新請了位道士,越發的沉迷求丹問藥,今天本有朝會,昨晚也通知取消,只吩咐內閣首輔代爲巡視六部。

不用上朝,陶九思進了宮,直奔吏部應卯。

陶九思上輩子對吏部一磚一瓦那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畢竟從吏部主事,直到吏部尚書,他在吏部乃是一根根深蒂固的老油條。

上輩子,吏部同僚都笑稱,尚書大人即使閉着眼,也能帶領別人在吏部參觀學習。

萬萬想不到,重回一世,還是要和吏部打交道,還是從主事做起。

陶九思輕車熟路的進了吏部報道,邊想一會如何開口請假,邊推開了尚書大人的房門。

一進房門卻見一位面目和善,笑容可掬,精神矍鑠的老頭端坐在尚書大人的位置上。

陶九思一愣,心道怎麼是他。回想一番,這纔想到如今已經是華夏四十五年七月底,上輩子他入吏部時的錢尚書,七月初便已已經告老還鄉,如今,正是江自橫兼任內閣首輔和吏部尚書。

陶九思還在發愣,江自橫已經笑眯眯的擡起頭:“你就是陶九思?”

上輩子陶九思對江自橫的觀感不是太好,這首輔欺上瞞下,橫徵暴斂,沒幹過幾件好事。可任他雨打風吹,總是能穩坐釣魚臺,即便前段時間遭了彈劾,依舊是紋絲不動的百官之首。

江自橫見陶九思沒回話,依舊不改笑容:“聽遠兒說你很厲害。”

這話聽不出譏諷,好像真心在誇獎一個的晚輩。

陶九思重活一世,對江自橫的一切,可以算得上門清,對於江自橫來說,如今是想故意挑起爭執,好在以後的日子裡爲難陶九思。陶九思想清這一點,非但沒有像上輩子一樣,對着不陰不陽的誇讚,勃然大怒,反而坦然一笑,毫不在意道:“能得江公子誇獎,九思心潮澎湃。”

江自橫以爲這傳說中不識時務的陶九思會和自己硬槓,沒想到對方卻是見招拆招,便有些自討沒趣。

江自橫沒有輕言放棄,又搬出來一個話題:“都說陶先生和大皇子師徒之誼甚密,依你看來,大皇子比之二皇子如何?比之三皇子又如何?”

陶九思暗忖,自己到底在江首輔心裡,是個多沒城府的人?這種明顯的圈套都要拿來套自己…

陶九思笑道:“三位皇子,還有尚未成年的五皇子,都是天之驕子,天下數一數二的人物,九思看來,他們各個都是人中龍鳳。”

話已至此,江自橫只好點點頭,心想這小子倒是聰明,一點也不落人話柄。

陶九思並非一直圓滑,或者一直不識時務,他爲人處世有自己的原則,倘若沒有打破原則,那他樂的溫潤些,但如果一旦觸及原則,他則是一身錚錚傲骨,絕不退讓半步。

兩人還在對峙,尚書的房門卻再一次被推開,進來一位穿着官府的青年,高大英俊,甚是瀟灑風流。

“江首輔氣色不錯,最近想必是順心如意。”青年先給江自橫打了個招呼,雖是下屬但語氣端的是自傲,不等江首輔迴應,又道:“你便是陶九思?我表弟倒是喜歡你。”

江自橫被晾在原地,着實有些尷尬,不自在的咳嗽一聲,儘量自然道:“陶主事,這位是考公司主事杜慶遙。”

陶九思知道這青年便是杜慶遙,乃杜貴妃嫡親哥哥的長子。

杜慶遙待人雖然大大咧咧,但爲人仗義,即便是杜貴妃的親戚,陶九思對他印象還是不錯。

陶九思笑着同杜慶遙打了個招呼。

杜慶遙低聲道:“陶大人,以後若想請假翹班,同我說便好,我一定給你偷偷放水。”

陶九思這才恍然,如今他是吏部一隻蝦兵蟹將,請假一事費淡皇上不會過問,居然連尚書都不需要知道。

杜慶遙摟着陶九思的肩膀,繼續耳語:“陶大人果然如傳言一樣,生的這樣好看,難怪容與沒事總唸叨你。”

陶九思一愣,兩世基本爲零的情感經驗告訴他,自己似乎被調戲了,男人調戲男人大大的不妥,於是正色道:“杜大人,首輔面前還請注意言行。”

杜慶遙哈哈一笑,鬆開手,全然無視面色鐵青的江自橫,拉着陶九思便往外走:“走,陶大人,我帶你逛逛吏部。”

吏部掌管官員選拔、任免、考覈,多少人的榮華富貴繫於此,在六部中的地位自然不言而喻。吏部的衙門也修的氣勢恢宏,周圍的刑部和工部和它一比,都成了尋常人家。

“陶大人,這就是咱們的屋子,可要千萬記清了,別走到旁邊那間去,”杜慶遙神秘道:“那間是吏部郎中們的屋子,你我的直系上司都在裡面,萬一進錯了,讓他們抓住,少不了給你加差事。”

這一排的屋子,全都一個樣,不熟悉的人剛來,確實容易混淆。

“還有,咱們和刑部就隔了一扇門,挨着他們的死牢,沒事可別去瞎溜達,那叫一個陰森嚇人。”杜慶遙想陶九思看上去文文弱弱,可別叫死囚們的哀嚎嚇壞了,故而有此一交待。

陶九思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去刑部公幹,從死牢門前過,見門口的獄卒都凶神惡煞,好似守着的不是牢房,而是十八層地獄,確實驚奇了一陣。

雖然杜慶遙說的每一樁、每一件,陶九思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可是聽別人提起,心中還是不免感慨。

這時候杜慶遙忽然停了腳步,抱臂道:“陶大人,我從剛纔開始就一直觀察你,發現你目光雖四處打量,但卻不像是好奇,倒更像是…像是懷念!”

陶九思驚奇的回頭看了眼杜慶遙,上輩子二人相交不深,沒想到他看似性格直爽,不拘小節,實則觀察入微,十分細心。

陶九思面不改色道:“吏部是大衛基石,我向往已久,今日終於能在吏部爲官,自然是感慨萬千。”

杜慶遙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陶大人,我想和你做個朋友,不知道可否?”

陶九思慨然想到,上輩子倆人同僚而已,沒想到重活一世還能成朋友,便笑道:“杜大人胸襟寬廣,爲人仗義,陶某求之不得。”

杜慶遙高興的點點頭,一本正經道:“陶大人慧眼識英雄,我正是這樣的人。”

陶九思想到還有正事未說:“杜大人,陶某還有一事相告。八月十五之後不知可否告假一月?”

杜慶遙睜大眼:“一個月?陶大人要去何處?”

陶九思沉吟片刻,道:“想回出生的地方看看,已經八年沒有回去過了。”

杜慶遙:“原來如此,陶大人一會填張表就行。吏部啊,一向待遇好,管的也寬鬆。待久了你就會知道,六部之內還沒有那裡能像咱們一樣,說休息一個月,就休息一個月。”

陶九思暗道,就是知道如此,纔敢請一個月的假…上輩子他沒少見大家成月成月的休息,唯獨他是上了磨盤的騾子,不停歇的轉,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時候。

杜慶遙拍拍陶九思的肩膀,道:“陶大人不瞞你說,當日殿試你的風采我很是佩服,以後吏部有我罩着你,絕對沒人敢欺負你。”

陶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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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負雪正躺在牀上,桂嬤嬤強忍眼淚,在喂他喝粥。衛負雪喝了幾口,自感有了說話的力氣,便推開桂嬤嬤的手,對侍候在牀邊的花雲臺道:“陶先生應該已經到吏部了,公公一會替我傳個話,就說今晚不見不散。”

花雲臺咬着牙,攥着拳,半天也不應聲。

桂嬤嬤急忙道:“少主子,眼下你還太虛弱,今晚就別去上課了,休息幾日再說吧。”

衛負雪不理,厲聲道:“花雲臺,我同你說的話,你可聽見了?”

花雲臺撲通一聲跪在牀前,哀求道:“少主子,歇歇吧,你這身子哪經得起折騰。”

衛負雪一掃花雲臺,眼似寒芒:“我的事,我心裡有數。”

花雲臺被那眼神一驚,不敢再勸。

衛負雪又道:“桌上有兩封信,一封給二叔,一封是給念卿。一會你去吏部傳完話,再去一趟嘉瑞郡王的府上,替我把兩封信送去。再記住別讓任何人發現。”

花雲臺不情不願的應了個是,牀上的衛負雪看他答應下來,便又昏睡過去。

花雲臺再也忍不住,跌跌撞撞的出了房門,站在廊檐下淚流滿面。

主子,負雪很可憐,你在天上看見了嗎?他是你唯一的孩子,請你幫幫他吧。

花雲臺不由的回憶起段寒煙在東齊自盡那日,小小的衛負雪跪在母親的屍體旁,擦乾了眼淚,神色淡然的對他說,母后想讓我死,可我想活着。

面前的小人兒將一切凌厲和熱情,都化作了一身冷漠,又變成厚厚一副盔甲,穿上了就可能再也脫不掉。

花雲臺霎時就收回了追隨主子而去的心思,決定和桂嬤嬤一起,好好地守着小主子。看他長大成人,結婚生子。也許那時候,他才能去天上和段寒煙說一句,活着永遠比死亡好,比死亡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