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九思白天去吏部上班,晚上還要教衛負雪讀書,兩頭奔波,忙忙碌碌,幾日下來卻絲毫不見疲態,反而幹勁十足。
這一日,陶大人依舊神奇氣爽的出了門,準備在吏部好好發揮一下光和熱,誰知道走到半道上,便被看熱鬧的人潮攔住了腳步。
陶九思翻身下馬,站在人羣的邊緣地帶,一邊琢磨着發生了什麼事,一邊尋覓着突破口,好教他穿過人山人海。
“這位兄臺,你如果趕時間,還是繞道走比較快。”陶九思身邊不知何時站了位青年,鳳眼劍眉,器宇軒昂。
陶九思奇道:“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青年面無表情道:“死人了,一對老夫妻,七竅流血,八成是中毒。”
陶九思訝然的看他一眼:“你怎麼知道的如此清楚?”大家都是看熱鬧的圍觀羣衆,怎麼你信息量比我大這麼多。
那青年似乎看穿了陶九思的想法,施施然道:“因爲我是刑部主事,尚書大人派我來斷案。”
陶九思:“…”
青年拱了拱手,道:“我叫祝舜理,敢問兄臺大名。”
陶九思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也是大皇子一派,但他倆上輩子沒什麼交集,對此人如何秉性,記得並不真切,當下回禮道:“在下陶九思。”
祝舜理一挑眉,似乎沒想到能誤打誤撞相識本朝狀元。
陶九思指着被人團團圍住的案發現場,道:“祝大人不進去看看?”
祝舜理:“擠不進去,等着來人清場。”
陶九思:“…”
陶九思正打算從善如流的改道,忽然聽到周圍有人議論道:“老崔太可憐了,兒子剛在宮裡謀了個差事,福還沒享上,就被人給毒死,造化弄人啊。”
祝舜理豎起了耳朵。
“誰說不是呢,昨晚還見他兒子還興高采烈的回家來,哪成想今天爹孃就叫人給害了!”
祝舜理皺起了眉,冷不丁問道:“兄臺,崔氏夫婦的兒子在宮裡當得什麼差?”
街訪回過頭,見祝舜理和陶九思都穿着官服,不敢怠慢,連忙道:“這我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跟個什麼道士。”
祝舜理:“死者夫婦的兒子叫什麼?”
街訪:“崔二狗。”
祝舜理:“大名。”
街訪們集體抓耳撓腮:“崔,崔,崔啥來着…對了,叫崔根生!”
祝舜理點點頭,掏出個本子沙沙的寫着什麼。
陶九思站在一旁,總覺得此案說不出的熟悉,仔細回想一番上輩子聽說過的人命官司,忽然靈光乍現,問道:“祝大人,這夫妻倆中了什麼毒?”
祝舜理頭也不擡道:“中了什麼毒現在還說不好,要等仵作驗過才知道,不過地上聽順天府早先進去勘察的人說,地上好像散着一個錦盒,像是裝過什麼丹藥。”
陶九思恍然大悟,沒錯,他上輩子委實聽過這起人命案子,且當時還曾轟動一時,因爲這案子背後關聯着一樁天大的陰謀。
死者的兒子崔根生,確實在皇宮裡當差,而且是給伺候皇帝丹藥的長天道士打下手。長天道士最近得了個方子,衛無月吃着甚好,除了補得有點過頭,狂流了幾天鼻血,別的方面堪稱無可挑剔。
長天道士精益求精,立馬改良了方子,去掉味猛藥,改爲徐徐進補,並且打包票說,這次的丹藥保證能讓人長生不老。
這話皇帝陛下聽見了,在丹爐前搖扇的崔根生也聽見了。他自小就是孝順的孩子,想到父母還沒享過自己的福,身子骨就弱到隨時要向閻王爺去報到,當下決定冒着大不韙,偷偷摸回去兩顆,父親一顆,母親一顆,好教他們長生不老。
可這兩顆丹藥非但沒有讓父母重生黑髮,反叫老兩口一命嗚呼,七竅流血而亡,崔根生無意害死了父母,又好像不經意間體味到了什麼更大的陰謀,連夜就收拾細軟沒了蹤影。
崔根生預料的沒錯,更大的陰謀正在拉開序幕。
衛無月還沒來得及吃新煉的藥丸,就聽說了這樁命案,又驚又怕,忙找來天牢中的死囚,替自己一嘗丹丸,誰知道,死囚吃下後,不消一盞茶的時間,便兩腿一蹬,血流滿面的死了。
衛無月勃然大怒,心想哪個刁民想害朕,趕緊叫人去抓這道士,可趕到道館一看,長生道士能掐會算般沒來上班,再衝到他的府上,亦是人去樓空。
衛無月轉念一想,這人乃是三皇子推薦過來的,不由揣測兒子這是心懷不軌,要害死老爹,自己一步登天。
後來,聽衛容與說,三哥錐心泣血,跪在正心殿前說了八千多次冤枉,磕了五千個響頭,才求得見父皇一面。
至於再後來,衛懷禮一口咬定道士是太僕寺卿周適舉薦,自己至多犯了不察之罪,萬萬不敢謀逆,而父皇也是神明庇佑,逃過了周適這個小人的殘害。
最後的結局,陶九思記得就是這周適被亂棍打死,三皇子禁足一個月。
現在回想起來,上輩子竟然絲毫沒留意衛負雪是否受了此案波及,陶九思不由心頭一緊,翻身上馬,辭別祝舜理,打馬繞路,全速向皇宮趕去。
進了宮,趕不及去吏部應卯,徑直去了衛負雪那裡。
陶九思喊着衛負雪進了書房,仔仔細細的關好門,纔將今天的見聞和盤托出。言罷,見衛負雪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麼,連嘴角也在玩味的勾着,一點看不出緊張的神情。
陶九思見衛負雪並不引以爲意,擔心是他還小,搞不清其中利害,思來想去,決定將上輩子所發生之事,換做他的推測告訴衛負雪。
陶九思先在心裡打了個腹稿,才一一道來,可衛負雪還是一臉平靜,甚至還感慨道:“杜貴妃真蠢,費心費力的去鬥三皇子,還不如直接弄死老頭子。”
饒是陶九思活了兩世,也不免被衛負雪這番驚世駭俗的話震驚了,且不論他叫衛無月老頭子,竟然還說杜貴妃應該直接毒死他!
等等,杜貴妃?
陶九思疑惑道:“周適乃是三皇子的人,和杜貴妃有什麼關係?”
衛負雪道:“這事一出,三皇子大概率會丟車保帥,到時候他少了周適這條臂膀,先生覺得後宮裡是誰笑的比較開心?”
陶九思這才明白過來,三皇子又不是太子,就算毒死衛無月,也不一定能輪到他成九五之尊,這樣得不償失的事,他何苦去幹。所以這只是一個局,背後佈局之人,不是想讓誰死,而是想讓衛懷禮元氣大傷。
陶九思若有所思道:“周適是替死鬼,三皇子也並非主謀,在這背後站着的是杜貴妃。”
衛負雪笑着點點頭,此時此刻,他倒像是陶九思的先生。
陶九思想了一陣,猶不放心道:“這畢竟是有人要害陛下,不知道會不會有人渾水摸魚,牽連到殿下。”
衛負雪知道陶九思是擔心自己,心裡敲鑼打鼓一番,臉上還是深斂如常,不甚在意道:“我如果下毒,怕是老頭子已經死了幾百次了。”
陶九思皺了眉,方纔驚於真相,沒同衛負雪計較“老頭子”這稱呼,現在既然又提,他正色道:“陛下是君是父,怎可如此無禮?”
衛負雪嗤笑一聲,道:“整日求仙問藥,不問蒼生問鬼神,哪有爲君的樣子。”
衛負雪這句話倒是實情,衛無月最近瘋魔一般,越發的沉迷於這些虛無縹緲的事,丹藥練了一鍋又一鍋,道士換了一批又一批,直把皇宮當道場。
陶九思感慨道:“陛下正是偏好此道,非要煉什麼丹藥,纔給了杜貴妃可趁之機。民間傳聞,陛下甚至取人血入藥,當真是走火入魔。”
衛負雪聽到人血一詞,眉心一跳,臉色又蒼白起來,原本放在桌上的手,也緊緊攥在了一起。
陶九思見他這副模樣,居然和那日被內侍帶走的時候頗爲相似,聯想到剛纔自己所言,不由內心一沉,好半天,才艱澀開口:“殿下,莫非你…”
衛負雪擡起頭,仰天大笑一陣,貌似癲狂道:“先生猜的沒錯,老頭子是用我的血煉丹藥。只要他們獻上的方子裡要人血,老頭子都是抓我去取,已經好幾年了。”
陶九思楞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衛負雪的拳越捏越緊,直到開始滲血,他才如夢初醒的鬆開手,換上冷淡的語氣,繼續說道:“一開始也不是用我的血,後來不知是誰,又看了哪本書,告訴老頭子若能取兒女父母的血,丹藥之效事半功倍。”
“老頭子一聽,毫不猶豫就派人押着我去了丹爐前,現場取血煉藥,你說好笑不好笑?”衛負雪語氣冷淡,雙眼卻涌上了一層層血絲,整個人看起來疏離而扭曲。
陶九思由驚轉怒,用上了兩世的修養和剋制,纔沒出口罵人。他忽然覺得,上輩子衛負雪殺人無數,殘暴無道,可這似乎並不是他本性。大概被最親的人傷害,在被稱之爲家的地獄裡苦苦煎熬,才讓衛負雪練就了鋼筋鐵骨,養成了喜怒無常。
陶九思:“他不配做你的父親。”
衛負雪:“父子?君臣而已。”
陶九思肅然道:“‘君使臣以禮,君事臣以忠’。”
短短几個字,衛負雪就明白了陶九思想說什麼。衛無月作爲一個父親,不念父子之情,竟然取兒子的血,煉自己長生不老的藥;作爲一個君主,又不念及德行,因一己私利,而傷害臣子。
此乃,不父不君。
衛負雪猛地看向陶九思,眼中私有千言萬語待訴,陶九思也看着衛負雪,一雙眼眸深遠悠長。很多話,不必點透,師徒二人自有靈犀。
半響,陶九思想到什麼,問道:“這次的藥丸裡可有你的血?”
衛負雪一笑:“長天道士說放血太補了,過猶不及,於是在這次的藥丸裡,他去掉了我的血。”
陶九思一怔,緩緩道:“長生道士是你的人。”
衛負雪挑眉笑道:“先生猜的對,誰讓杜貴妃蠢笨,挑來挑去,還是挑了個我準備給她的人。”
有了上輩子的經驗,陶九思自然知道衛負雪是個城府極深的人,但重生以來,這是他第一次見識到衛負雪的手段。
平時能忍則忍,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讓人以爲他人畜無害,不堪一擊。實際上暗地裡憋得都是大招狠招,大殿下如此工於心計,難怪上輩子自己會輸的那麼慘。
衛負雪攤開手,一會功夫,細微的傷口都已結了痂,只留下血跡斑斑的掌心。
陶九思這才發現方纔衛負雪竟然是如此用力,竟然捏破了手,還流了這麼多血,於是連忙取溼毛巾來擦拭。
衛負雪打量着陶九思,慢條斯理道:“先生對我好,關心我,我很開心。”
陶九思下意識答道:“‘一日爲師終身爲父’。”
衛負雪:“...”他那剛從冰山中綻放出的一點春意,立馬被澆了個透徹。
陶九思告別衛負雪後,在吏部呆坐許久,今天他從衛負雪那裡知道的事情太過震撼,需要時間消化。
上輩子他因爲和衛容與的師生之情,外加微薄的親戚關係,一直對衛無月也是又敬又忠,儘管後來衛無月醉心於長生不老之術,陶九思沒少上摺子批評,但他也是痛心疾首,盡忠直言,從來沒想過讓誰取而代之。
重生後,開始從衛負雪的角度看待衛無月,只覺得此人無道僞善,對不起社稷黎民,對不起正妻長子。
心中的天平原本在衛負雪和衛無月中搖擺,可現在陶九思只想護着衛負雪,讓少年心中還留有一點溫暖,即便日後他們會分別,這一縷溫暖,也可以陪伴着衛負雪,讓他的性子中揉進一點溫情和人情味,不至於那麼陰晴不定,不至於泯滅了人性。
陶九思想,如果衛負雪註定要成爲這個時代的主宰,那這便是他能爲衛負雪,爲百姓家國,做出的最好的貢獻。
“陶大人,在想哪家小嬌娘?”杜慶遙終於從文書中暫時解脫,連忙擡起頭活動筋骨,卻見陶九思神遊天外,便走過來敲了敲他的桌子。
陶九思一怔,雙眼隨即重新找回焦距,慢慢道:“方纔想通了一個道理。”
杜慶遙好整以暇:“哦?不知是何道理?”
陶九思:“當如何爲生民立命。”
杜慶遙好奇道:“如何?”
陶九思高深莫測的想了一會,語焉不詳的總結道:“大概是…以身飼虎?”
杜慶遙聳聳肩,心想書呆子這都是什麼套路,繼而轉回座位辦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