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家宴

楚王得了衛負雪的交待,一路上不緊不慢,年前才進了京洛。

闊別京洛,已然近七年,舊時風物,如今還是一般無二,只是青春不再,佳人也沒了蹤跡。

衛無晴屏退了隨從,一個人牽着馬,在京洛街頭轉悠,以此憑弔往日,祭奠心中所戀。

轉到一個賣些不值錢首飾的小攤,衛無晴忽然駐足,他的眼光被一支步搖吸引。這步搖很不起眼,唯有兩隻燕兒,栩栩如生,精巧可愛。

他記得從前燕兒頭上也總插着一支雙飛燕的步搖,每次跳起舞來,那兩隻燕子上下翻飛,晃得他心猿意馬。

燕兒便是衛負雪的母親段煙寒,因爲能歌善舞,體態輕盈,還未出閣的時候,就有人將她比作趙飛燕,故而有個小名叫燕兒。

小攤老闆見有客人打量那步搖,便笑道:“這位郎君眼光真好,這支步搖乃是京洛大戶人家的嫁妝。這裡面還有個悽悽慘慘的故事,說這帶着豐厚嫁妝的小姐嫁到夫家後,和夫君感情不和,沒少受冷落和辱罵,嬌滴滴的小姐難以忍受,沒多久便投湖死了,這些嫁妝便便宜了夫家,再後來夫家家道中落,還是靠着典賣這些嫁妝爲生。”

老闆見這位玉樹臨風的中年客人,聽了他的話,兀自傷神,眉間隱隱有悲切之意,忙道:“這故事確實有點晦氣,但步搖真是好貨,要不這樣,我便宜些賣與郎君可好?”

衛無晴搖搖頭,放下一錠銀子,握着那步搖失魂落魄的走遠了。

燕兒,你是不是也和這步搖的主人一樣,得不到夫君的寵愛,又在別國受盡□□,最後只能以死解脫。

老闆掂着那枚銀子,望着衛無晴稍顯踉蹌的步伐,心想長得一表人才,出手也大方,卻不知是哪家的傻子。

衛無晴在京洛逛了半日,去遍了所有從前和段煙寒攜手遊玩過的地方,這才戀戀不捨的進了宮,去赴皇兄衛無月擺下的家宴。

一進宮門,衛無晴方纔傷春悲秋的氣息全都消失的一乾二淨,取而代之的,是在軍中多年養成的威嚴,散發出來的,是久經沙場的血腥之氣。

就連衛無月看到這個弟弟的時候,心裡也莫名一凜。

雖然他很小的時候,父皇就告訴他,他將是衛國的儲君,未來的天子,可是他還是覺得弟弟樣樣都比自己強。

衛無月剛會騎馬,衛無晴已經可以催馬打獵;衛無月剛背下整部《大學》,衛無晴已經開始讀《左傳》;衛無月剛學會舞劍,衛無晴已經能和人實戰。

衛無月無數次恨恨的想,從小到大,這該死的弟弟好像總是領先他一步,就連自己剛娶得皇后,大概也是衛無晴玩剩下的。

衛無月盯着多年未見的衛無晴,見他一如從前的神采飛揚,而自己如今卻是兩鬢星星然,剋制不住的又腹誹一番。

“無月,七年不見,咱們的孩子都長大了,你可一點也不見老。”衛無月酸酸道。

衛無晴喝一口酒,視線從衛負雪一路掃視道衛新棠,笑道:“大哥卻見老了。”

衛無月暗自磨牙,面上卻哈哈一笑,舉杯道:“無晴還是那麼直爽,來咱們兄弟倆乾一杯!”

兄弟倆各自飲盡杯中酒,衛無月又指着衛新棠道:“這是新棠,你還沒見過吧?新棠,喊叔叔。”

新棠有些膽怯,縮在王昭儀懷裡,不肯出聲。

衛無月笑道:“二弟見笑了,新棠是有些膽小,不過好在他幾位哥哥都是人中龍鳳。”

衛無月故意提起自己兒子衆多,好顯示他瓜瓞綿綿,不像衛無晴只得一個兒子。

衛無晴卻道:“皇兄提起這個,無晴正好好奇,既然有這麼多兒子,何故到現在卻沒有太子?”

衛無月聽他提起這個,重重放下酒杯,不高興的板起臉:“朕心中自有人選,二弟不必爲這個操心。”

衛無晴好整以暇,靠在椅背上,慢騰騰道:“皇兄自然有了人選,那其餘的兒子到了年齡,都該去就藩。大哥,我說的可不止大皇子,我是說所有不是太子的都該離開京洛!”

衛無晴手握重兵,講起話來一向無所畏懼,他不介意得罪一大片人,回來這麼一遭,就是要讓衛負雪就藩之事成板上釘釘,順便自己當一回靶子,替衛負雪擋擋箭。

衛無月臉色更差,憤憤道:“不是都說了後年秋天,你還要怎樣!”

衛無晴道:“後年秋天,滿打滿算不過兩年,陛下可有準備去營建宮室?負雪的封號又可曾定下?”

衛無月壓低聲音,道:“衛無晴,你別逼人太甚。”

衛無晴面無表情:“這些都是正常程序而已,我做叔叔的關心自己的侄兒,隨口問問,怎麼就算逼你了?皇兄真是多想了。”

衛無月怒道:“叔叔這麼關心侄兒,還真是少見,你不如就留在京洛,日夜陪着他!”

衛無晴一攤手,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道:“那也可以,只不過我離了邊關,東齊可能沒幾日就打到了皇兄門口,到時候你又準備送誰過去?難不成是杜貴妃?”

衛無月身側的杜貴妃一抖,被這殺氣震得不敢接茬。

衛無月一聽邊防之事,只能深吸數口氣,暫時服了軟:“朕明天就讓禮部着手去辦,二弟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就在京洛好好玩玩辦,少操心這些俗物!”

說罷揚長而去,幾位妃子也亦步亦趨的跟着走了。

衛無晴倒不生氣,又和三位年長的侄子寒暄了幾句,表揚了三人的功課,才帶着嘉瑞郡王回了王府。

與此同時,衛負雪也換上夜行衣,去了楚王府。

楚王方纔礙於場合,沒有和衛負雪私下交流,此時見了侄兒,不由仔細打量,直至老淚縱橫。

衛負雪和母親容貌相象,更是勾出衛無晴不少回憶,絮絮叨叨說了好一陣往事。

叔侄二人好不容易說完這七年的離愁,衛無晴又喃喃道:“當時都怪我懦弱,否則燕兒怎麼會嫁給他。”

衛負雪趕忙道:“二叔,你也有保家衛國的責任,母妃她都知道。”

聽侄兒提起家國,衛無晴抹了一把眼淚,正色道:“就藩之事你也應該早做準備,早在那邊安插人手,培養自己的勢力。”

衛負雪點點頭,他何嘗不知這些,但一想到就藩可能會離開陶九思,他就掩耳盜鈴,不去想這件馬上要發生的事。

衛無晴看從小堅強的侄兒,露出他從未見過的迷茫和踟躕,不由問道:“你在猶豫什麼?”

衛負雪嘆口氣:“二叔,我在這京洛有個割捨不下的人,我怕去了封地,就再也見不到他?”

衛無晴大概又想到了自己的故事,也哀嘆着出神,叔侄倆一時無言。

今夜月光暗淡,繁星閃爍,正是個睡眠的好日子,衛負雪去見楚王,免了今晚的課業,陶九思難得早早上牀睡覺。

剛閉上眼不久,就感到陣陣寒風吹來,陶九思打了個哆嗦,睜開雙眼,疑心是窗戶沒有關嚴,準備查看一番,誰知道迷迷糊糊一起身,撞在個黑影身上。

陶九思揉揉頭,定睛一看,竟然是衛負雪。

陶九思奇道:“你怎麼來了?”

衛負雪直挺挺的站在牀邊,忽然筆直的跪在牀邊,伏在陶九思的膝上,緩緩道:“陶九思,你願意和我去封地嗎?那裡雖然冬天很冷,但我每天都會給你準備好爐子,給你準備好燙腳的熱水,還會替你尋一張最好的狐裘。”

陶九思感動的要哭了,這近一年的教誨,看來沒白費,學生堪比兒子般貼心孝順,不過…怎麼這般沒大沒小,竟直呼起老師的名字?

陶九思扶起衛負雪,肅然道:“殿下,我雖然平易近人,但禮不能廢,直呼其名算怎麼回事?”

衛負雪啞然,心想陶九思果然還是個呆子。

陶九思又道:“封地…我不一定能跟着殿下去。我的家人在京洛,我還要守護他們,再說我認爲殿下現在知道什麼是君子之道,什麼又是君王之道,等到去封地前,應該不需要我這個老師了。”

陶九思確實是這麼盤算的,還有兩年時間,衛負雪纔會去封地,那時候心性應該大定,雖然不可能仁愛到哪裡去,但也應該不至於失於暴虐,他可以暫時放心,專心幫衛負雪在京城經營。陶九思知道,衛負雪至少要在封地待兩年,纔會開始爭霸之路,那時候他在京城也應該培養出了接班人,再去陪着衛負雪不遲。

衛負雪可沒有陶九思預知未來的本事,也從沒想過要讓陶九思出生入死來幫助自己完成霸業,他只聽到了陶九思的拒絕。

頓時,衛負雪感覺心裡漲滿了酸楚,傷心和憤怒左右衝擊着思緒,他知道,現在但凡一張嘴,怕是就要失控。

衛負雪站在黑暗裡,久久開不了口,月轉星移,才淡淡的說了句:“隨你。”

隨即,從那扇冒着冷風的窗翻了出去,一頭扎進了深秋無邊的蕭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