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春山好

京洛西北兩面環山,東南兩處臨水,能成爲千古名都,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名篇,自然也少不了秀麗風景的功勞。

遲山在京洛城西面,離城不遠。遲山並不巍峨,卻連綿起伏,常年雲霧繚繞,山下眺望頗有意蘊。拾階而上,不過一個時辰,又可見衆山環繞處,藏着一碧綠湖泊,溫柔嫺靜,好似美人,碧綠純粹,恰似美玉,因此得了個美人玉的名字。

湖泊周圍,又載着桃樹、梨樹、海棠、玉蘭,每到春天各色鮮花依次開落,或清新淡雅,或燦爛奪目,映着周圍山水,乃是個不可多得的賞春去處。

前幾天姚望澤組局,邀請大家出門踏春,賞花作對。趁着休沐,幾人便相聚在了遲山腳下。

陶九思隱隱約約覺得這次春遊有些熟悉,上輩子差不多也是四十六年的春天,姚望澤約大家來遲山郊遊,當時還碰見了獨自在湖邊喝酒的衛負雪。看他形單影隻,夏開顏還好心叫他和大家聚在一處。

陶九思回想,那可能是和衛負雪最無拘無束,最親近的一次。

重來一次,姚望澤再次組局,已經知道了姚望澤是聽衛負雪調遣,不禁想會不會在湖邊又看到那個孤寂的身影。

果然不出所料,衆人剛氣喘吁吁的爬到美人玉,就看見湖邊唯一的涼亭裡已坐着個人。

賀溪雲見了,道:“這麼一大早來爬山,居然有人比咱們到的還早,我倒要看看這人是何方豪傑。”

許是聽見身後的動靜,涼亭裡的人詫異的轉過頭來,赫然便是衛負雪。

衛負雪今天沒穿那些樸實到不能再樸實的破衣爛衫,而是不知從何處借來的一身光亮衣裳,廣袖常舒,不似凡人。加上他那張傾國傾城,卻過分冷酷的臉上,居然掛着抹微笑,顯得整個人神秘又熱烈,飄忽又奪目。

賀溪雲和蘇清夢並未見過大皇子真容,此時倆人看着衛負雪,驚爲天人,露出一樣癡傻的神情,活生生有了夫妻相。

陶九思心絃亦是一動,可他卻將其當做了赧然,畢竟他上趕着去求見衛負雪,已經連續求了數月,驟然在郊外見了,平生幾分尷尬。

陶九思低頭咳嗽幾聲,那邊夏開顏已經上前招呼:“大殿下,怎麼獨自在此賞花?”

衛負雪淡淡一笑,意有所指道:“本來不是我一人,他卻惹了我傷心,現如今便只剩了我一人。”

夏開顏:“嘖嘖,想必此人不是什麼真人君子,肯定小肚雞腸。殿下別去想他,和我們同坐吧。”

陶九思:“...”

衛負雪也不答應,只一門心思望着陶九思。

衆人奇怪,便也順着他的視線,看向了陶九思。

賀溪雲:“小陶,你快邀請殿下,人家看你眼色呢。”

杜慶遙:“陶兄,大皇子不是你的學生?你怎麼都不開口邀請?”

陶九思無奈,心道明明你纔是怎麼求都不理人那個,怎麼現在弄得好像是我的錯一般。

陶九思深吸一口氣,本着不和小孩計較的原則,慢慢開了口:“殿下,我們同坐可好?”

衛負雪聞言開心的點了點頭。

衆人進了涼亭,杜慶遙和蘇清泉沒和衛負雪私下交流過,賀云溪和蘇清夢也是好奇,四人目露崇敬,圍着衛負雪問東問西,好像遇見什麼活神仙一般。

相比之下,陶九思這邊倒是寥寥,只有夏開顏和姚望澤與他一起喝茶。

夏開顏端着杯子,無限唏噓的評論道:“正所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九思別難過,我和望澤這不是還站在你這邊。”

陶九思笑笑,道:“你若不是惦記我這茶,怕也跑去了那邊。”

夏開顏挺起胸膛,換上柔情萬分的表情,攔着陶九思:“陶兄小看我對你的情誼了。”

陶九思一陣惡寒:“都說夏公子曾是京洛第一紈絝,果然不假。”

夏開顏做出個害羞的樣子,怯怯道:“都是過去的事了,自從遇到小陶之後,奴家就從良了。”

陶九思大笑不止。

“什麼事讓你這麼高興?”不知何時衛負雪突出了人羣包圍圈,站在陶九思面前問道。見到夏開顏的手還搭在陶九思肩上,又不悅道:“男子之間,勾肩搭背,陶先生不是說這不雅觀?”

夏開顏和陶九思均是一臉納罕的看着衛負雪。

夏開顏:“小陶,大殿下怎麼被你教的如此死板。”

陶九思:“...”

夏開顏話雖如此,可被衛負雪凌厲的目光看上一眼,立馬就和抓了烙鐵似的鬆了手。

陶九思大人不計小人過,儘量溫和道:“大殿下今日怎麼有空來踏春?”

衛負雪施施然道:“爲了找找看有沒有臺階給自己下。”

陶九思:“你我師徒情分,好比父子,父子哪有隔夜仇,不需要找什麼臺階。”

衛負雪一噎,心想這不解風情的呆子,不知還要多久才能醒悟。

陶九思又道:“大殿一連數月不曾上學,學業可有落下?”

衛負雪道:“怕是落下許多,先生還請每日都早到些爲我補習。”

陶九思肅然道:“子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大殿下這段時間並沒有做到慎獨。”

衛負雪喟然道:“慚愧慚愧,我還離先生差的太遠,先生可要多多爲我費心。”

每日能多陪我一會,說我什麼都認了。

陶九思滿意的點點頭:“好在你知錯能改…”

陶九思還沒說完,那邊賀云溪卻尖叫一聲,原來蘇清夢不知從哪抓了只小蟲,放在肩上,堂堂一個好男兒,便嚇得到處亂竄。

陶九思笑笑,除了方宗奇怎麼也不肯來,今天在場的所有人,都是他的親人朋友,甚至於日後的戰友,和他們在一起,素日案牘勞形的陶大人十分放鬆。

不過這種鬆弛的狀態,還沒持續一盞茶的時間,忽然想起一事:“殿下,你可知杜貴妃又懷了身孕?”

衛負雪一挑眉,道:“八成是假的。”

在場所有人皆是一驚。

姚望澤點點頭道:“我也覺得有蹊蹺,這麼多年來,杜貴妃幾乎稱得上是獨寵,卻只有一個兒子,怎麼四十多歲,反而又能孕育子嗣了?”

衛負雪玩味的搖着茶杯,淡然道:“因爲一個月前,靜妃那邊傳出消息,說懷了身孕,爲求萬全,靜妃求皇上不要宣揚。”

陶九思眉頭一跳,嗅到陰謀的味道。

夏開顏道:“靜妃一子一女,再添個一男半女的,恐怕對杜貴妃大大的不利。”

杜慶遙不知是贊是諷,也道:“姑姑果然心眼多,這種辦法也能想出來。”

衆人正各自沉思,陶九思的肚皮忽然不爭氣的叫了兩聲,一早趕路爬山,他確實餓到眼冒金星。

衛負雪掃了眼姚望澤,後者連忙拿出準備好的吃食:“我家夫人不善女工,但做飯的手藝倒是不錯,大家快來嚐嚐。”

杜慶遙也從車上搬下來兩壇酒,笑道:“美景美食,自然少不了美酒,此乃杜某家釀,各位敞開喝絕對管夠!”

陶九思不善飲酒,但情之所至也免不了小喝一杯,可這次他剛興奮的舉起杯子,衛負雪便道:“先生,你一杯就倒,不如喝些茶水。”

陶九思轉念一想,自己這酒量,一喝就醉,怕是要耽誤大家把酒暢飲,於是默默放下酒杯,改爲端起茶杯。

除了陶九思,衆人皆是海量,衛負雪雖然少時困頓,鮮少飲酒,但卻天賦異稟,千杯不醉。

縱覽天下,無話不談,直到太陽西斜,喝倒了夏開顏,大家才暈乎乎的放慢節奏。

衛負雪亦是有些醉了,他半眯着眼睛,斂去些平日的凌厲,倒有些慵懶可親的模樣,他湊到陶九思耳邊,輕輕問道:“陶九思,你有沒有念過一首詩,詩裡說...”

衛負雪說着說着氣息減弱,陶九思凝神去聽,才知道他說的是春山好處。

陶九思忽然有些晃神,覺得這四個字彷彿在那裡見過。

反覆咂摸,唸了幾遍,陶九思忽然想到,上輩子曾去過一次衛負雪的書房,那書桌後的牆上,便掛着的這四字,當時他心中感慨,原來冰冰冷冷的大皇子,也有如此風花雪月的時候。

那時,他去細看那副字,小聲的念出來,一低頭卻瞥見一臉冷漠的大殿下,居然耳根紅了。

而今重生一回,才知道這四個字背後竟然有這麼個故事。

陶九思想,大概衛負雪從來沒有和朋友一醉方休,或者說,從來就沒有朋友,纔會如此感懷今天的快樂,以至於要寫成幅字,日夜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