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狐媚

陶九思這天頂着烈日出了門,騎着馬走了沒幾步,就被烈烈夏日烤的口渴難當,於是翻身下馬,尋了間茶寮,買了壺茶水解渴。

雖然此時尚早,但茶寮裡已經坐了不少人納涼,奇的是這些人或坐或立,手上無一例外都拿着張紙在看,嘴裡還唸唸有詞。

陶九思暗忖,京洛這是要開展什麼朗誦比賽?還是國子監整了什麼讀書活動?

正在納罕,有位漢子坐在陶九思這桌,不好意思的舉着紙道:“大人,俺,俺不識字,您能念念嗎?”

陶九思看着漢子熱的雙頰通紅,額上汗流如瀑,馬上遞上一大碗茶,道:“這位大哥,你先喝口茶,待我看看這紙上說的是什麼事。”

陶九思邊喝茶邊去看那張紙,不過片刻,火紅臉的漢子,便瞧見眼前這位溫和的大人,眼角脣邊都泛上了驚詫。

紅臉漢子急切道:“紙上說什麼?”

紙上說的,是上個月大衛寶順縣縣丞,千里迢迢來京城上書,順便一頭撞死在正天門的事。

按理說這事雖然會被京洛百姓茶餘飯後談論一陣,便會被拋之腦後,熱度絕對不會太久,畢竟京洛新鮮事層出不窮,大家習慣了對什麼都不過一炷香的熱度。

可這次卻有些微妙的不同,縣丞當時帶來的摺子不知怎麼流了出來,還被刊印成數千份、上萬份,在京洛城裡傳閱。

紅臉漢子抹了把汗,催促道:“大人,紙上說什麼?”

陶九思抿嘴不語,他發現自己等待的那件大事,這回到來的方式卻比上輩子轟烈許多。

上輩子,那縣丞死後,摺子只讓六部尚書瞧了,饒是如此也風波甚大,不知這世聲勢浩大許多,最後帶來的結局是不是也更加不可掌控。

陶九思這邊沒說話,鄰桌一位讀書人倒是陰陽頓挫的讀了起來:“大衛後宮之中有無德婦人作祟,把持朝政,玩弄權術,使國本不穩,內耗積弱,此番大旱實乃上天警示,陛下應親賢遠佞,剷除狐媚,選賢德之人早入東宮。如若不然,大旱必定愈演愈烈,大衛將搖搖欲墜。”

紅漢子終於聽到了八卦,心滿意足的接話道:“這狐媚…說的不就是杜貴妃?”

書生道:“自然是杜貴妃。諸位可能不知,這杜貴妃啊,說來也是一個奇人,傳說她出生的時候…”

書生說的捕風捉影,閒坐之人也權當故事來聽。陶九思卻坐不住了,揣了一張紙,起身打馬進宮。

到了吏部,果然也是議論四起,同一個部門,同一條新聞,同僚們互換着小道消息,全是等着看好戲的神采。

杜慶遙趁着亂,將陶九思拉倒了一邊,附耳道:“你聽說了嗎?”

陶九思點點頭,小聲道:“估計這會全京洛沒人不知道了。”

杜慶遙問道:“你看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寶順的縣丞當真是一片赤誠?”

陶九思搖搖頭:“定是有人指使,他那封奏摺本是稱述災情,求朝廷減免賦稅,及時救災,可到了末尾,非要去牽扯什麼上天警示,他不怕惹惱了陛下,更沒寶順好果子吃?”

杜慶遙沉思道:“難不成又是我姑姑使得苦肉計?”

陶九思心裡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也不方便此時和杜慶遙多說,便搖搖頭道:“我看未必。”

說話間,祝舜理進了吏部大門,繃着一張俊臉,沉悶道:“陶大人、杜大人,我這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們想先聽哪一個?”

杜慶遙捏着下巴,幸災樂禍道:“聽壞消息。”

祝舜理:“陶大人,貴妃娘娘叫我來傳話,讓你跟我去一趟正心殿。”

杜慶遙忙道:“那好消息是不是說,這個壞消息是假的?”

祝舜理愁眉苦臉的搖搖頭:“不是,好消息是我升遷了,成了大理寺卿。”

杜慶遙訝然:“這麼件大好事,你怎麼掉着臉?”

祝舜理:“升的太多太快,我怕折壽。”

陶杜二人雖然習慣了祝舜理的腦回路,可還是一陣無語。

陶九思道:“那錢寧調去了哪裡?”

祝舜理:“自然是去兵部補許意的缺。”

杜慶遙忽感慨道:“我一個有背景有實力的官二代,怎麼升官的速度還比不過你們倆?”

陶九思拍拍杜慶遙的肩膀:“任重而道遠啊,杜兄。”

言罷,和祝舜理一起往正心殿去了。

杜貴妃能在正心殿見他們倆,自然是說明,她非但沒有因爲被稱爲狐媚而受到責罰,大概率還藉機唱了出聲情並茂的哭戲,讓想脫離七情六慾的衛無月,一把又被拽回凡間。

此時,偶爾下凡的皇帝陛下,正坐在偏殿和凡人敘話:“你是叫祝舜理?朕倒有些印象。楊大人說你能力超羣,舉薦你做大理寺卿,朕希望你能好好查案,還愛妃一個清白。”

轉而又道:“陶愛卿,愛妃一向看重你,此次也希望朕安排你和祝愛卿共查此案。”

杜貴妃坐在一旁,果然紅着眼,她接過話來:“陶大人,你是知道本宮爲人的,怎麼就把弄朝政了?我估摸着,是容與現在長大了,皇上又有意立他做太子,平白遭了人妒恨。依本宮看,一定是有人趁機興風作浪,你可要好好查案,不要辜負了本宮和容與對你的期待。”

陶九思道:“臣遵旨,清者自清,娘娘不必擔憂。”

杜貴妃道:“我自然是清白的,只是可恨有人造謠生事,耽誤了容與的前程反而不美。”

衛無月攬過杜想容,道:“愛妃放心,朕不會讓這等髒水潑到咱們容兒身上。”

又衝着陶、祝二人道:“兩位愛卿暫且退下,有什麼進展隨時來報。”

陶祝二人行了禮,便在內侍的帶領下,退出了正心殿。

正心殿內,杜想容依舊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溫婉道:“陛下,臣妾雖然問心無愧,但遭此污衊,自問也是沒能做到盡善盡美所致。臣妾自請去貴妃頭銜,着常服,交出後宮的管理權。”

衛無月大驚,道:“愛妃,朕絕對不相信這些謠言,你不必過分傷心自責。”

杜想容道:“陛下,這招既然是衝着我來的,爲了容與我縱使退一步又如何?只要咱們的容與好,縱然要我的命,也讓他們拿去好了。”

言罷,又一個勁的落淚。杜貴妃本就花容月貌,這麼悄無聲息的落淚,更顯出幾分悽苦。

衛無月見了,着實心疼,暗道要儘快立太子,免得這些齷齪之事再次上演。

杜貴妃是衛無月第一個側妃,兩人一般年紀,成親後恩愛非常,做了許多年神仙眷侶。後來先帝指了段煙寒做衛無月正妻,段煙寒雖然豔絕大衛,可衛無月念舊情,一顆心還在杜想容身上。加上杜想容擅長拿捏男人,時而顯得嬌弱無助,時而又精明強幹,這麼多年下來,竟然聖寵不衰。

段煙寒被送去東齊以後,衛無月有心立杜想容爲後,但杜想容卻說自己德行不夠,不配爲後,衛無月見她乖巧懂事,更是心中疼愛。

杜貴妃此番自請去貴妃頭銜,也是以退爲進而已。

大衛後宮沒有皇后,從前都是杜貴妃掌管諸事,眼下她去吃齋唸佛,靜妃尚在禁足,衛無月只能擡了王昭儀的份位,封做德妃,暫時代掌後宮。

王昭儀柔弱善良,後宮被她管的雞飛狗跳,讓衛無月煩悶不已。

不過,皇帝的家務事,陶九思和祝舜理自然是不知道的,兩人得了聖旨,正衣不解帶的在大理寺查案,月上中天,還不曾回家。

祝舜理正在翻十年前的一本貢生名錄,陶九思也在看這寶順縣丞的履歷,倆人萬里之外,企圖通過這位縣丞的資料,找出些蛛絲馬跡。

陶九思約莫記得,最後查出來這件事的幕後之人乃是錢寧,奈何他上輩子不認識祝舜理,並不知道怎麼找到的證據,所以重來一回,縱然知道元兇,也還是得靠着自己一點點調查取證。

陶九思道:“這縣丞名叫王浩良,是三十七年的進士,不過名次不佳便被外放做了個八品縣丞。祝大人你翻翻看三十七年的進士還有誰,有沒有人也被分在寶順。”

小小一個縣丞和京官有聯繫,甚至和皇子有聯繫,顯然是天方夜譚,兩人正在致力找到王浩良和京城的聯繫。

祝舜理依言開始翻找,陶九思繼續看那履歷,念道:“王浩亮妻子亡故,膝下有一子,今年大概是十四五歲。”

陶九思念道這裡,忽然道:“遭了,我忘了和大殿下說一聲今晚上不成課,眼下他怕是還在等我。”又皺眉道:“院子裡有我昨天帶去的蔬果,也不知道他吃了沒。”

祝舜理擡起頭來,幽幽道:“陶大人,你這語氣真奇怪,倒是像在說兒子。”

“哦?陶先生有兒子了?”

驀地,兩人身後一道聲音乍起,陶九思轉頭一看,正是他在念叨的衛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