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傢伙這一槍,看似是隨意的往他身後後一甩、似乎又是直奔羅旋而來!
但其實.不是。
這一槍精準無比,“砰”的一聲!
就將放在木樑之上、用紅布包裹着的“鎮樑包”給打的支離破碎!
裡面包裹着的五穀雜糧、還有三枚銅錢,紛紛灑灑的飄落下來。
這種“鎮樑包”,是特別講究風水、特別喜歡討個好彩頭的竇家畔煤礦,自個兒創造的一種吉祥物。
就好比在南方,以前的大戶人家上樑大吉之時。
他們喜歡在房樑正中間掏一個孔,裡面放進去一些小金佛、銀元寶之類的,以圖個吉利。
保衛科那傢伙,這是在向大傢伙示威能呢!
等到這一場風波過去,屋子裡在礦工們便默默地穿好衣服,隨後排隊去食堂裡,吃一頓非常簡單的早餐。
等到忙完這一切,大家夥兒就該下井榦活了。
竇家畔煤礦,三面土圍子遮蔽,一面背靠高塬。
而在高原的山腳下,就是被礦工稱爲“無底洞”,而被煤礦負責人叫做“金窟”的煤窯口子。
大家夥兒吃完飯。
在工頭的帶領下,來到窯口等待着下井。
這個煤窯不缺錢,但他們在細節上還是算的很精細的:得等到井下的上一批工人出來之後。
窯口準備下井的礦工們,這才能夠坐上返回井下的翻斗車,去井下接替上一批人挖煤。
“轟隆隆——”
羅旋和礦工們在窯口沒站一會兒,就聽見井下傳來轟隆隆的聲音。
隨着地皮的微微顫抖,一長串軌距翻鬥式礦車,在窯洞口的絞盤拉動下,緩緩駛出窯口。
這一次升井的礦車、前面的車廂裡,蹲滿了身穿紅色勞保服的礦工。
等到這些衣服上紅裡泛半黑、黑裡透紅的礦工漸漸臨近,工頭的嘲諷聲也隨之響起:“大家夥兒知道這些傢伙,爲啥穿的是紅色的勞保服嗎?”
見大家搖頭表示不知道。
原本就沒打算得到答案的工頭,呵呵一笑:“因爲,這些人都是些爛滾龍、經年的倒欠戶!”
爛滾龍大家夥兒知道:也就是指那種以爛爲爛的人。
這種人或許是長期受人歧視,所以產生了一種逆反心理,從此而放棄了奮鬥:老子就是爛柴、就是扶不上牆的那種爛泥。
又或者是那種天生懶惰、好逸惡勞的人,他們只想吃輕鬆飯,而不想付出太多。
“經年的倒欠戶”?
在場的衆人也能夠理解:也就是說在生產隊裡出工,但等到年底一算賬,結果入不敷出。
到了年底,
不但分不到錢不說,還得欠生產隊錢的人,就會被大傢伙稱爲“倒欠戶”。
而每年下來都是這樣,總是還不清舊債、總是欠着生產隊一大筆錢的人。
那就是經年的倒欠戶了。
幹一年活下來,依舊還是入不敷出,這種情況,其實在生產隊裡挺普遍的。
可讓在場的礦工們,始終想不明白的是:這裡是煤礦啊!
大傢伙只要下井去挖煤,就會有一份相對來說、很高的工資收入。
而且捨得豁出性命、下井去挖煤的人,他到了井下就不可能是去磨洋工、是去閒耍的。
只因爲礦井下面非常的危險、粉塵含量也非常的高。
在這種情況下,誰又會跑到礦井下去偷懶呢?
大家夥兒既然冒着那麼大的風險下井,肯定是爲了多掙一點兒錢去的。
在這種煤礦裡面,多半都是計件制:只有挖的多了,拿的工錢纔多。
這麼一算下來,哪有礦工還會倒欠礦上的道理?!
哪怕就是某位礦工家裡遇到了重大的變故,需要很多的錢,從而向礦上借支了一大筆。
那也只能是個別情況啊,怎麼可能有2,30號人,都成了“經年的倒欠戶”??
見衆人不解,工頭嘿嘿笑道:“你們要知道這些傢伙,他們每個月起碼有5,60塊錢的工資!”
“但是他們平常裡海吃胡喝,以至於在礦上花的錢,比他們自個兒掙的還多!”
工頭話中暗含警告:“大家夥兒都給我記住了,在咱竇家畔煤礦,除了煤炭不值錢以外。
其餘每一樣東西都來的不容易、所以它們的價格都不便宜。”
“就像早上你們洗臉那一盆水,每個人都得掏2毛錢。你們合夥用那塊肥皂,在礦上一塊要賣3塊錢。“
“啊?!!”
衆人大驚:“這麼貴?一盆用來洗臉的水而已,礦上居然要收我們2毛錢?”
“貴?”
工頭冷笑:“用拉水車,從150公里之外拉過來的水.一大盆才2毛錢,伱們居然好意思說貴?
要不,你們去想辦法拉一車水過來,咱們礦上掏錢給你買下?”
工頭滿臉的痛惜,只差沒捶胸頓足了,“礦上爲你們好,從大老遠的給你們拉水過來,讓你們洗臉洗手。
你們居然還說貴.良心呢?你們的良心被狗吃了?”
在場新來的礦工,他們不明就裡,只能默默的站在那裡聽工頭胡吹。
而這個工頭之所以這樣幹,
他這是在替礦上說話、是在爲煤礦上巧立名目、層層盤剝工人們的行爲,找正義性呢!
高塬上雖說缺水,但絕不至於需要跑到150公里之外去拉水。
羅旋敢肯定:如果是熟悉周圍環境的人的話,在這2,30公里範圍之內,絕對有一個大大的水源!
只不過,
竇家畔煤礦四周荒無人煙,被關在這個煤礦院子裡的礦工們,無法知道事實真相而已。
見無人反駁他的話。
工頭得意洋洋的告誡大家:“現在你們知道,這裡消費很高了吧?所以你們得努力的挖煤、儘可能的別花那麼多錢。要不然的話喏。”
“你們最終就會穿上紅色勞保服,每個月掙的工錢,都得拿出來填補窟窿。”
工頭指着那些,正忙着從翻斗車裡爬出來的礦工們:“你們說,同樣都是下井挖煤。
到年底,你們就可以拿幾百塊錢回家。而他們呢回家幹嘛去?兩手空空的,有臉見自個兒家的妻兒老小?”
工頭這樣告誡大家、讓大家要節約開銷,絕不會是出於什麼好心!
煤礦喜歡讓礦工欠他們的錢。
這樣就能讓礦工們,身上永遠揹負着還不完的債、永遠都得拼了命的替煤礦上挖煤。
但這個欠賬也是有額度的。
礦工們每個月的工資,大概能拿多少,都是經過煤礦上精心算計的。
那一筆看似很高的工資,除去礦工們吃飯的錢、洗澡的水費錢、抽菸的煙錢。
偶爾吃頓肉,好補充體力的“打牙祭”錢。
礦工下井去幹活,一呆就是8個小時。
在這中途,礦工們還得吃點兒東西,要不然的話,連續8個時的高強度體力活,沒人能夠扛得住。
而帶下礦井去吃的這些東西,價錢貴的要命!
竇家畔煤礦,它給礦工們的工資不算低,但它會通過這種五花八門的手段,最終又把礦工們的工資給收回去了
工頭站在那裡,忙着給衆人洗腦。
而此時的羅旋,卻在那一批穿着紅色勞保服的礦工之中,看到了陳小白的身影!
倒欠戶?
陳小白他不可能空手空腳的、跑到竇家畔煤礦來!
年前他曾和自己說過,竇家畔煤礦正在高價收購糧食。
也就是說陳小白,他白白的拉過來一車糧食、沒得到應收的貨款不說。
他自個兒反倒被煤礦,被抓進來、當成了下井的免費勞動力!
羅旋由此推斷:這一批身穿紅色勞保服的人,恐怕多半都和陳小白有着相同的經歷。
他們或者是向礦上提供牛羊肉、或者是提供糧食,要麼就是提供一些礦山小配件之類的貨物。
原本他們打算通過這樣,來賺取一點利潤。
沒成想!
錢沒掙到,倒是把自個兒連人帶貨的、徹底給貼進去了。
想都不用想.對於這些被煤礦黑吃了的供貨商,他們與普通的礦工們還不一樣。
別的普通礦工,或許賣了命的幹、平日裡在使勁節約一點的話。
或許某一天,
他們真還能拿着幾十塊、甚至上百塊錢,活着走出這個煤礦。
但像陳小白這種,手裡掌握着煤礦訛詐羣衆、強買強賣證據的人。
他們恐怕這一輩子只要人不死,就得在礦井裡往死幹!
煤礦裡是絕無可能,任憑他們活着走出去的
陳小白渾身漆黑,要是不眨眼露出眼白的話,他臉上已經沒有任何一小塊白色的地方。
只見他滿是疲憊的、從翻斗車裡爬了出來。
然後還不忘伸出手去,幫一幫那些就連爬出翻斗車都沒力氣了的同伴
羅旋靜靜地看着,已經瘦的脫了形的陳小白,心裡說不出來那股酸楚的滋味。
他這個人以前別看瘦是瘦,但是精神頭還是相當好的,爲了生活而努力拼搏的他,在他身上從來都看不到任何一絲的懈怠。
每一天,
他都是精神十足的東奔西走,就爲了賺取那一點點微薄的報酬.
生活再苦再累,羅旋從他的身上從來沒聽見過一聲抱怨。
他的日子再窮再苦,但陳小白每次賣給自己的牛羊肉,從來沒有以次充好。
更沒有短少過一點點斤兩。
——這是一個非常講誠信的江浙商人,也是做銷售管理的好苗子!
等到確認了,陳小白確實是在這家煤礦之後。羅旋拉拉自己的藤編安全帽,低下了頭。
這是爲了防止陳小白認出自己來:萬一他沒控制住他自個兒的情緒,咋咋呼呼的叫起來了
那自己豈不就被動了?
好在此時精疲力盡,一心只想趕緊填飽肚子、然後倒頭就睡的陳小白。
他並沒有什麼心思左顧右盼,而是和他的工友們相互攙扶着,步履蹣跚的朝着食堂那邊走去。
直到此時,
新來的礦工們終於才明白了,原來這些剛剛升井的礦工們,他們之所以不洗臉,就直接去食堂裡吃飯的原因了:
省錢是一個原因。
另外一點就是,他們此時已經快累的,恨不得直接趴下休息了!
那還有什麼力氣和心思,去打水洗臉?
等到陳小白他們走了,工頭開始招呼大家上車:“你們給老子記住,每次爬進翻斗車之前,得安排兩個人,仔細檢查翻斗車旁邊的卡扣。
要是卡扣不牢固,中途把你們給拋出去了,老子可顧不上不管你們的死活!井下地方多的是,到時候直接把你們埋了,也費不了什麼勁。”
這種翻斗車側面,有一個彈簧卡扣。
要是卡扣鬆動了、沒卡好。
坐在翻斗車裡的人在行駛途中,就很容易被翻斗車,像傾倒煤塊一樣的被倒出去。
那樣的話,就會給礦工們帶來人身危險。
等到大家夥兒上了翻斗車,隨着車廂後面幾個礦工的推動,一長串翻斗車便開始緩緩的朝着煤窯緩緩行進。
黑黢黢的翻斗車一駛入礦井,衆人的眼前紛紛一黑。
窯口那個巨大的洞口,就如同一張深不見底的血盆大口,瞬間就將衆人盡數吞噬。
“轟隆隆——”
隨着煤井越來越深、朝着地下傾斜的角度越來越大,翻斗車在簡易鐵軌上行駛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轟隆隆——”
鐵輪和鐵軌摩擦的巨大聲響,迴盪在深不見底的黑暗礦井之中。
礦井裡非常的安靜,這股無所不在,好似無堅不摧的巨大噪音,滿滿當當充盈了大家的耳膜、鑽進了所有人的腦海。
要想捂着耳朵、來抵禦這股讓人心驚肉跳的巨響,那也是徒勞的。
這股刺耳的轟鳴聲,猶如充斥在天地之間的那股凜冽寒氣。
它會從人的每一個孔竅、甚至是細胞,深深的扎進人的心窩窩裡!
讓人渾身的肌肉痙攣、讓人的心跳加速,同時也讓人感到渾身的冰涼。
似乎在這一刻,自己的生命已經離開了自己的軀體,隨着這陣轟隆隆的巨響飄蕩在整個礦洞之中。
煤礦的礦井,非常的深!
有一些開採久了的礦洞,從窯口到達開採面之間的距離,甚至能長達十幾里路之遙!
深的會讓人會產生一種錯覺:好似此時所有人,早已經沒有了軀殼。
大家好像只剩下一縷縷殘魂,無依無靠、飄蕩在無窮無盡的黑暗蒼穹之中.
那種無助、無力,那種無比渺茫、和讓人徹底絕望的感覺,非常的考驗人的意志力。
有一些神經稍微不夠粗壯的人,在翻斗車行駛在礦井的過程當中。
甚至會當場崩潰。
有的人甚至會慘叫着、亂抓亂撓的直接跳下翻斗車,一頭撞向礦洞巷道的堅硬岩石上。
以求讓自己早點擺脫這種、絕對能夠讓人絕望的巨大折磨,以便求死個痛快!
好在礦上對此早有防範:新來的礦工在下井的過程中,煤礦會預先在翻斗車上面,加裝一道可拆卸的鐵網。
這就讓人想跳車,都跳不出去了。
隨着礦井下行,估計此時深入地下,已經足足有7,800米之深了。
隨着礦井越來越深,這個通道里面的陰冷之氣,也越來越濃。
這一種陰冷,完全不同於井上那種寒風呼嘯的冷:荒原上寒風吹在身上,如同一把鋒利的刀。
稍不注意,寒風就能在人的手上、臉上,割出一條條火辣辣的豁口。
而礦井底下這種冷,它猶如來自幽冥地獄的召喚,又像是九幽之下的警告。
就好比在寒冷的深夜裡,一個人孑然一身獨自行走在,悄無聲息的亂葬崗一般。
這種陰冷,
如同針扎,無孔不入。
這一股陰寒之氣,好像是由內而發、似乎從自己的身體裡往外散發出一股股的寒意一般.
讓人無處躲藏,也會讓人感到無比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