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馮斌送馮媽媽下樓的功夫,趙慧嫺從牀上起身,慢悠悠的走進廚房,鑲着瓷磚的竈臺上擺着煎藥砂鍋和幾個拳頭大小的玻璃瓶,裡面裝的都是今早熬好的湯藥。
從她1989年流產,到現在已經整整過去五年了,吃了無數的中藥和西藥,只要有誰說哪家醫院治得好,無論多遠多貴,她都會去瞧瞧,但凡有人說了什麼偏方,無論多苦多怪,她也會想法子弄來試試。可是沒用,通通沒用,妯娌才嫁過來半年就有了身子,可她吃了這麼多藥看了這麼多醫生卻毫無起色,她就是不能生,她就是生不出來……
趙慧嫺緩緩舉起藥鍋用力摔在地上,碎裂的陶瓷就彷彿是她破碎的心,一片一片,再難癒合……
馮斌回來時,趙慧嫺已經將玻璃瓶裡的藥汁盡數倒盡,家中的西藥也翻得一團亂,藥盒與藥瓶四處亂扔,而地面上則散落着五顏六色的藥片。
“慧嫺,你這是在幹什麼?”馮斌皺起眉頭,彎腰抱起跪在地上的妻子,小心的將她放到牀上。
“馮斌,我們這輩子都沒孩子了……”趙慧嫺喃喃說道。
“誰說的,上次看的那個大夫不是說你的狀況已經有所好轉了嗎?只要我們堅持下去一定會有的,你別灰心。”馮斌有些慌張,這些年看病吃藥已經成了支持妻子生活的動力和信念,現在這樣絕望的慧嫺讓他不知所措。
趙慧嫺嘴角扯出一朵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幽幽道,“……沒了,我知道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因爲我不配當一個媽媽……”
“誰說的,慧嫺你會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最好的!”馮斌拉住她的手,肯定的說道。
趙慧嫺搖搖頭,淚水順着眼角一串串的滑下,她嗚咽兩聲,隨後哭道,“馮斌,你永遠不會明白我的痛苦……是我自己害死了我的孩子,我後悔……我後悔的恨不得殺了自己,我想再有一個孩子,我想疼他愛他,我想補償他,我做夢都想讓他喊我一聲媽媽……可是老天再也不給我機會了……”
這些年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若是那天她走慢點,再慢點,她仔細看好腳下,會不會就不會摔倒?甚至如果當初她沒有一時賭氣天天孃家婆家兩頭跑,她的孩子也會平平安安的降生。她恨馮楠,可是她更恨自己,作爲一個母親,她沒有照顧好自己和孩子,所以她的兒子纔會離開她,纔會不要她……可是這些話她不能說也不敢說,她總覺得,只要不承認,她的孩子就還會回來,她就沒有失去做母親的資格。
“……慧嫺,不是你的錯,你別難過。”馮斌抱住他,哽咽道,“你若累了,我們就不治了,我們去抱養一個孩子……”
“可抱來的永遠都不是我生的呀。”趙慧嫺閉上眼睛,軟軟的倒在馮斌懷裡,“我只想要我自己的孩子……”
作爲一個女人不能生下自己的孩子,這絕對是無法言說的痛苦。她這一輩子並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她只是不小心,真的只是不小心,爲什麼老天要這樣懲罰她?爲什麼?!
心情抑鬱的趙慧嫺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清早眼睛已經腫成了核桃,喉嚨也啞的說不出話來,整個人蔫蔫的躺在牀上起不來,馮斌只好跑去廠裡給兩個人都請了假,又拜託馮媽媽煲了湯拿給妻子補充營養。
馮斌在家忙着照顧生病的妻子,而在青柳路住了一晚的馮霄則早早起牀整理昨天帶來的物品。
這套9o平的兩居室是是市衛生局自建的員工住宅樓,原房主是局裡一個小領導,房子剛剛分下來就調去了外市,後來周豔和林君霞聽說傅佩嵐要買房,這才幫着牽了線。
房子在四樓,是三陽朝向,冬天很暖和,可是夏天就有些不夠通風,昨晚剛回來傅佩嵐就把幾扇窗戶全部打開,這套房子在過戶後她就進行了裝修,不算太奢華,可是用料都是好的,與馮霄結婚後又從他們廠裡內部價訂購了傢俱擺上,可謂是萬事俱備只欠主人居住。
住在自己家的感覺格外安心,早上傅佩嵐洗漱完畢後又鑽回被窩,看着雪白的天花板,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終於回家啦……”
馮霄眉頭一挑,停下整理衣物的動作,似笑非笑的看向她。
傅佩嵐吐了吐舌頭,意識到自己居然不留神說出了心裡話,連忙下牀拉住他的手,討好道,“核桃巷雖然也是家,可卻不是我們兩個人的窩呀,這裡就不同了,有爸爸,有媽媽,還有寶寶。”傅佩嵐拉着他的手撫上自己的肚子,眉眼彎彎。
“孩子沒出生前,奶奶和媽不會允許咱們一直呆在這裡的。”馮霄見她光着腳立在地毯上,連忙推她上牀,又將拖鞋擺到牀腳,自己也抻了個懶腰爬上牀歪在她身邊,“孩子出生後會更忙,你一個人根本帶不過來。”
“我也沒真的想一直住在這裡,畢竟我們當初說好的馮鑫結婚才離開。”傅佩嵐皺了皺鼻子,“偶爾來住住就好了,咱們也可以過一下二人世界啊……”
再開明的長輩和年輕人的思想也是不同的,在公婆面前,作爲媳婦一定會事事小心避免矛盾的產生,反之亦然。她對馮爸爸馮媽媽甚至是馮奶奶都沒有偏見,也一直努力和他們和睦相處,只是馮家並非只有馮霄一個孩子,妯娌之間的攀比也不是她退一步就能消失的,何況趙慧嫺的情況十分特殊,她不想跟她撕破臉,那樣會讓馮霄爲難,她也沒有立場去開導趙慧嫺,勸說馮家其他人,她能做的只是儘量避免和趙慧嫺正面交鋒,眼不見心不煩。
有時候想想,婆家和孃家的區別或許就在這裡。與傅沛齊發生矛盾,她可以直接說出來,即使明知傅媽媽最心疼小兒子,可是對於趙慧嫺和馮斌,她卻無法開口,也不能開口。
突然,傅佩嵐想起還沒告訴傅媽媽自己懷孕的消息呢,這套房子目前沒有電話,只能自己跑一趟了。傅佩嵐懶洋洋的起身穿好外出的衣服,昨天來的匆忙,家中一點食物都沒有,夫妻二人只好到樓下的早餐店簡單吃了些粥和小菜,隨後馮霄上班,傅佩嵐則慢悠悠的坐上公交車去了柳樹巷。
傅媽媽得知小女兒懷孕十分高興,連忙拉着她坐到炕上說道,“過段時間去省城找學敏看看男女,你也別嘮叨我重男輕女,我告訴你這小子和丫頭絕對不一樣,有了兒子在婆家才能挺直腰板說話!你只看你大姐,爲啥借孃家點錢都要推三阻四,還不是沒兒子說話不硬氣?”
“媽,您都知道大姐不容易,就別記恨她了吧。”雖然傅大姐不借錢未必是因爲沒兒子,不過若是因此能讓傅媽媽不再埋怨大女兒也不錯。
“誰有閒工夫記恨她!”傅媽媽撇撇嘴。
“那您怎麼不肯幫她照顧芸芸?”傅佩嵐問道。
大姐夫楊鎮旭早已去了日本,而楊家公婆半個月前也到外地親戚家探病,留下傅大姐一個人又要工作又要買菜做飯接送孩子,週末還得陪芸芸補習,本已忙的焦頭爛額,可偏偏上週四機械廠的賬目出現問題,財務部門全體加班。傅大姐沒法子只好打電話給母親拜託她幫忙去學校接芸芸放學,卻沒想到傅媽媽會以照顧萬語柔爲由斷然拒絕,並且聲稱傅家其他人也各有事情走不開,讓她求別人去,這讓傅大姐又羞又惱,最後只好把電話打到馮家。
“我有事!”傅媽媽哼了哼。她就是想讓大女兒知道沒有孃家的人多可悲,哪怕他們傅家不能在經濟上給予她幫助,可是平時生活還是用得上的,她若是對孃家媽媽和弟妹無情,將來婆家靠不住時絕對找不到人援手!
傅佩嵐見她睜眼說瞎話,無奈的搖搖頭,也許是年歲漸長,也可能是心中少了憤懣,如今的她忘不了曾經受過的委屈,可對待傅媽媽卻多了一分包容。老太太就是那樣的性子,壞心沒有,卻極度任性,和她較真兒根本沒有意義。
“大嫂呢?”傅佩嵐換了個話題。
“回孃家了。”傅媽媽看了一眼掛鐘,起身道,“快十二點了,我去熱菜,你也在這吃吧,昨天佩瑤拿回來不少剩菜,還有兩盤子呢。”
傅佩嵐看着傅媽媽端上桌的白菜木耳和炒黃瓜,伸出筷子夾了一口,轉身就吐了,嚷道,“媽,這都變味兒了!”
傅媽媽連忙嚐了一口,眉頭一皺,尷尬道,“可能是天熱放壞了,你等着,我去炒個雞蛋過來。”
“算了,咱們去外頭吃吧。”傅佩嵐拉住傅媽媽的手,拿過手提包領着她出了門。
因爲懷孕,傅佩嵐並不敢在外面亂吃東西,因此母女倆在柳樹巷周圍轉了一圈兒,最終去了綜合市場附近一家年頭較長規模較大的飯店。
傅媽媽坐在椅子上四下打量一番,她知道這家飯店,開了有五六年了,最開始只是一家街邊小攤,後來一點點擴大成了如今兩層樓的大飯館,她每次買菜都能路過,甚至時不時的就要羨慕一家這家店的老闆,暗恨自己怎麼就沒這樣的財運!
“小四,這裡挺貴的吧?”
“還行。”傅佩嵐看了母親一眼,問服務員點了四道菜,葷素各半,又給傅媽媽要了一瓶果汁,自己則倒了一杯溫開水慢悠悠的喝着。
“這家店的老闆以前我天天能見着,還說過話呢,可人家現在發財了,只在家坐着數錢就行,再不用拋頭露面。”傅媽媽的臉上滿是豔羨,又說,“小四,你跟人合夥開的那個裁縫鋪生意不錯吧?我聽語柔說商場裡都賣你們的衣服。”
“媽,是服裝公司不是縫紉鋪。”
“我知道,就是叫習慣了,我懂什麼叫公司,電視上都有演。”傅媽媽不耐煩的擺擺手,“我是想告訴你,如果有錢這一胎就用不着太緊張,若真的不幸生個閨女也沒事,將來交點罰款要個二胎就行了。”
傅佩嵐哭笑不得,她連第一個都還沒生呢,哪有心思想第二胎。
吃過中飯,傅佩嵐塞給傅媽媽五百塊錢,說道,“媽,雖然三姐能從單位帶些飯菜回來,可家裡也不能總吃剩的呀,再說食堂的工作餐能做什麼好菜?大嫂快生了,您該多注意點,這些錢拿着改善伙食。”
萬語柔的預產期在七月,可是她懷得是雙胞胎,醫生說有早產的可能。仔細算算,她這位大嫂嫁來傅家兩個多月貌似一直在吃剩飯剩菜,難怪她動不動就要跑回孃家。
傅媽媽看着手裡的五張百元大鈔,表情有些古怪。以前她不太瞭解這個小閨女的能耐,可是前段時間萬語柔得知小四公司的品牌名稱後眼睛閃閃發亮,從這個兒媳婦口中她也明白了一些,知道小女兒不差錢,只是當初她出嫁時自己一分錢嫁妝沒給,還說將來全靠兒子頂門立戶贍養自己,如今卻從閨女兜裡掏錢,這不是打自己的臉嗎?雖然是小四自己要貼補孃家,但這錢她拿着也燙手啊……
傅佩嵐並不知道傅媽媽心中的糾結,她現在正想着找機會和傅三姐談談,讓她以後不要再往家中帶剩菜了。夏天東西容易變質,傅媽媽又一向捨不得浪費,這樣大人受苦,將來傅沛林的孩子出生說不定也要跟着遭罪。
和傅媽媽分開後,她想了想,直接去銀行提了錢去傢俱廠,等馮霄下班後兩人一起去了電器城,給自己青柳路的住宅添置了幾樣小家電後又爲傅家買了一臺冰箱,定好明天送貨。
第二天傅媽媽得了冰箱十分開心,想着以後再不用擔心飯菜變質,可隨後卻發現三女兒往家裡帶的食物越來越少,等到六月底,拎回家的幾乎就是一隻空飯盒,可還沒等她抱怨,萬語柔便進了產房。
1994年6月26日,萬語柔在青城第八醫院誕下龍鳳雙胎,哥哥取名傅揚,妹妹名叫傅雨。
傅媽媽抱着一對兒孫兒笑得合不攏嘴,再沒心思顧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