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來的?”周陽果然問起來歷。
“我答應給趙大壯做個彈弓把,他給我的。”周晨接着就笑了,“他家趙小三兒看見咱囡囡一回,天天唸叨着要抱回去做他妹妹,還想偷跑咱家來,他娘都快看不住了,被他爹揍了好幾回。”
“這小子想得美!”周陽也笑了,“不過他倒是挺有眼光。”
周晚晚在旁邊偷偷地翻白眼,大哥誒,那小屁孩兒欺負你妹妹,你咋還笑呢?
“可不是,聽說這毛毛根兒是給囡囡吃的,他也給了兩根呢,說再找着了,給咱囡囡送來。”
“你咋說地?”周陽趕緊問。
“我當然不能要,咱囡囡差他那幾根毛毛根兒吃?”周晨挑了挑眉,“這幾天就是隊裡太忙了,等閒下來點,我去給囡囡找,用得着他?再說了,我要是收了,趙五嬸還不以爲咱占人家小孩便宜。就他這兩根,我也不想收,後來看那小屁孩兒要急哭了,趙五嬸也實心實意地勸,我纔拿的。”
“是不能要。”周陽就怕弟弟給妹妹找吃的心急,佔了人家孩子便宜,讓鄰居戳脊梁骨。“我看南山小廟旁邊那棵老榆樹還活着呢,過兩天就得有榆錢吃了,到時候咱帶着囡囡去,給她擼榆錢吃。”
“你看清楚了?”周晨簡直不敢置信,“這一春天了,我就沒看見一棵活着的樹。”
“我還特意過去轉了一圈呢,一半發了新芽,長得還挺好。不怪劉瞎子說小廟託着咱屯子的龍脈呢,別的地方一棵樹都沒活,就挨着小廟那棵老榆樹活了。”
周晨對龍脈不龍脈的不感興趣,他關心的是榆錢,“你這幾天多看着點,出了榆錢咱就去,全屯子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着呢,可別讓別人搶先了。”
“搶不去,”周陽嘿嘿笑,“別人去了也乾着急,上不去。”
周晨也笑,揉揉周晚晚的小卷毛,“囡囡要有榆錢吃啦。讓大哥去給囡囡摘,大哥爬樹全大隊第一!”
周晚晚張着小胳膊去樓她大哥的脖子,“大哥第一!”
“小馬屁精!”周晨裝着生氣,拍了拍周晚晚的小屁股,“那二哥第幾?”
“大哥不在的時候,二哥第一。”周晚晚說完趕緊往大哥懷裡躲,不出所料,她二哥的巴掌隨後就追了過來,然後成功地被大哥給擋住了。
睡覺的時候,周晚晚賴在周陽被窩裡不肯出來,被周晨又罵了幾句“小白眼狼,有了大哥就不跟二哥好了”,周晚晚伸出小腦袋親了她二哥好幾口才給哄高興了,兄妹幾個又鬧了一會兒才睡去。
那天晚上的夢裡,周晚晚聞到了久違的榆錢香氣,清甜溫暖,帶着滿滿愛的味道。
幾天後,在哥哥們沉默的哀痛中,周晚晚迎來了她重生以來的第一個清明節。
前世,每年的清明,她都會和大哥去給母親和二哥掃墓。那一天的大哥,總是異常沉默。在無聲地跟母親和弟弟訴說很久後,他都會讓周晚晚去給周晨擦墓碑,擺香燭貢品。每年都會跟周晚晚說一句:“你二哥很疼你,你不要忘了他。”
時至今日,周晚晚才真正明白這句話的分量,才真正瞭解當時大哥的心痛……
這一天的周家跟往日沒有任何不同。周老頭隻身來到東北,連自己是不是確切姓周都不知道,哪裡還記得什麼祖先,更沒有祖墳需要去祭拜。
唯一應該有所表示的周春亮也沒事人一樣,除了周陽三兄妹,全家人都把剛剛離去一年的李秀華忘得乾乾淨淨。或許也有人沒忘,但也不願記得。
一大早,天還黑着,周晚晚就被哥哥們帶去了南山母親的墓地。因爲不能請假掃墓,所以兄妹三人只能趁上工前天剛有一絲亮光的時候來祭拜母親。當然,如果兄弟倆強行請半天假,周老太太也是沒辦法的。可那要連累母親被周老太太拿出來罵很多天,爲了母親的安寧,兄弟倆商量着還是這個時候來。
沒有祭品,也沒有香燭,周晨在母親墓前擺了一碗清水,三人恭恭敬敬地磕了頭,就算祭拜了。
走前,周陽哽咽地對母親保證:“媽,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弟弟妹妹。”
“媽,我們三個會好好的。”周晨說的是我們三個,因爲周霞不肯來。昨天晚上,周陽特意爲這件事去找過她,希望她今天早上一起來,周霞沉默地轉過頭,沒有搭理周陽。
周晨顛了顛懷裡的妹妹,示意她對母親說話,周晚晚想了半天,只說了一句:“媽,你放心。”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哥哥們,我們這一世會幸福美滿,你放心。
清明過去後,滿眼的嫩綠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變成了翠綠,天空也變得湛藍明淨,連偶爾飄過的幾朵白雲好像都升高了很多,讓人心胸隨着也寬展了起來。
緊張的整地、種麥以後,就開始準備種穀子、糜子、玉米這些糧食了。穀雨過後好種豆,說的就是這個時候。
這幾天,種子還在泡着等着發芽,地又都整完了,生產隊很難得地有一兩天沒活,在飢餓和辛勞中掙扎了一個春天的人們終於可以舒展手腳,在自家炕上美美地歇上一天了。
一大早吃過早飯,趁着周老太太又在指三指四地坐在炕上罵人,還沒顧上給周陽兄弟倆指派活計,周晨給周陽使眼色,讓他準備偷溜。周陽爲難地看了看周老太太,其實他還真是不怕挨周老太太的罵,只是他老實慣了,忽然要逃避勞動,良心上過不去。
周晨指了指周家其他幾個兄姐:都比咱們大,家裡那點活還能沒人幹?又指了指周晚晚:妹妹等着呢。
周晚晚很配合她二哥,向周陽發送腦電波加眼神攻勢:我好想出去玩兒,好想好想啊……
周陽看見妹妹期待的小眼神兒,馬上投降。又穿上他的那個揣周晚晚專用的老黑棉襖,把妹妹往懷裡一揣,兄妹三人嗖嗖幾下就逃出周家大門。
走出周家大門,把周老太太的謾罵,王鳳英的白眼、李貴芝期期艾艾的試探、周紅英和周霞懷疑陰沉的目光,等等讓人不舒服的東西統統都丟掉,兄妹三人感覺心裡前所未有地輕鬆。
周晚晚躲在周陽懷裡,沒出屯子時只敢露出一雙眼睛看來看去,周陽兄弟也知道妹妹怕什麼,便也不太交談,只加快腳步,趕緊出了屯子,好讓妹妹能出來好好玩兒。
真不是他們兄妹小題大做,如果現在周晚晚不躲起來,那他們想順利走出屯子,那絕對不是短時間內能辦到的事。
前些天有兩次,周晨放工早,帶着周晚晚出來放放風。直接被村裡的大娘大嬸圍住,周晚晚從這個手裡轉到那個手裡,直轉了一大圈還回不到周晨懷裡,後面還有陸續過來的大叔大伯和小屁孩等着看漂亮小娃娃呢……
雖然說妹妹可愛,誰見了都想抱抱捏捏,他們兄弟覺得高興,可見到妹妹被揉得眼淚汪汪的小模樣,回家再看到她被那些粗糙的大手磨得都有些破皮的小臉蛋小胳膊,周家兄弟後悔了,決定再也不把妹妹抱出去顯擺了。接着,又看到了不知道哪個不知道輕重的竟然把妹妹的小屁股給掐紅了,兩兄弟簡直暴走了,再也不給別人抱了!誰都不行!
所以這次出去,兩兄弟做足了準備,跟誰都不停下來說話,最多路過打個招呼,絕對不給任何人機會接近妹妹。
周晨還反覆叮囑周陽,一定要堅定立場,誰叫都不停,誰要抱妹妹都不給,要是敢因爲拉不下臉來把妹妹交出去,以後他也別抱了。周晨是真不放心,要不是自己沒有大哥高,揣着妹妹怕她不舒服,他就自己揣着了。
周陽保證,絕對說到做到。誰也沒有妹妹的安全重要啊,有啥拉不下來臉的?
兄妹三人很順利地穿過兩趟街,走到貫穿屯子的公路上,順着公路往東走到村東頭,再上田間小路往南走一里多地,就到了南山腳下的小廟了。
出了村子,周晚晚就算是安全了。周陽把她抱出來,脫下老棉襖交給周晨,一把把周晚晚舉上頭頂,讓她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周晚晚抱着大哥的頭咯咯笑。她依稀記得,前世她六七歲的時候還被大哥這樣帶着出去玩兒呢,那是他們兄妹爲數不多的歡樂時光。
兄妹三人順着田間小路往南走,一路歡聲笑語。小路兩邊的地種的全是麥子,小麥苗剛露頭,嫩嫩的綠色還蓋不住地皮,讓人看着心裡軟軟的,又充滿了生機勃勃的勁頭,沒來由地就想喊兩嗓子、笑兩聲。
這是今生周晚晚第一次見到南山。
南山說是山,其實就是個地勢稍微高一些的一個面積不大的小土丘。沒遭旱災的時候,山上長了幾百棵雜樹,主要是楊樹、柳樹和榆樹,還有一些下葬的時候種下的松樹。樹木大小不一,種類雜亂,很不成規模。山上除了樹,就是一些灌木,最高的也就兩米多,一大從一大從地長着,周圍村子裡的人都來砍,拿家去夾障子、搭豆角或者黃瓜架,也有用來燒火的。
在周晚晚的記憶裡,春天的南山一直是青翠欲滴的,跟眼前的景象完全不同。
現在的南山,幾百棵枯死的樹木支棱着黑灰的枝椏呆滯地立在那裡,跟周圍田野上的生機勃勃格格不入,山上的灌木也沒有了以往鬱鬱蔥蔥的繁茂樣子,一半枯死,一半夾雜在枯萎的同伴中間,四處亂伸的蔥綠枝條顯示着它們生命力的強盛,也抹不去過去三年裡掙扎求生的痕跡。青草一小塊一小塊凌亂地長在光禿禿的地上,像得了斑禿的癩皮狗。
這個小山丘,是這片大地的縮影,在肆虐了三年的旱災過後,傷痕累累,卻頑強求生,生機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