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把蔡琰叫到近前,指着呂布微笑道:“琰兒,快來見過你的師兄。”
蔡琰走到呂布面前,一臉平靜,盈盈下拜道:“蔡琰見過呂師兄。”
呂布見她拜見自己如同拜見一團空氣那樣,心裡大爲受挫,臉上卻也平靜如水道:“師妹,我雖爲師兄,只是年長几歲,論才學,師兄遠遜於你,以後還要多多向你討教。”
討教?!書法比不上,琴藝比不上,但是詩賦就不一定了,到時候讓你乖乖地向我呂布討教。
蔡琰不置可否,一聲不吭地退回蔡邕的身上,避開呂布炯炯的眼神。
從後面的馬車裡下了一個年輕人,年約二十,長相清秀,舉止文雅,一身白袍,十分俊朗,緩步走了過來,走上幾步就輕輕咳上幾聲,略微佝僂的身軀不禁讓呂布想起他第一次見到郭嘉的情景。
蔡邕擺手示意那年輕人上前,給呂布介紹道:“此乃你師弟路粹,字文蔚,跟隨我遊學已有十年,琴藝書法皆平平,唯有興文作賦青出於藍勝於藍。你雖年紀長他數歲,在文賦之道上亦要多多向他討教。”
路粹?他是誰,他的文賦竟能被蔡邕如此推許?
呂布眯起眼睛,稍作回顧。
想起來了,路粹似乎不是建安七子裡面的人物,但是他曾跟建安七子裡面的陳琳、阮瑀等人一起做過曹‘操’的典記室,也曾跟建安七子之首的孔融有過節,曾經受曹‘操’的指使,上表悉數孔融的罪過,等孔融被曹‘操’殺掉以後,世人看到路粹數落孔融的文章,全都佩服路粹的文采而畏懼他的筆鋒。後來,路粹繼陳琳之後,成了曹‘操’的秘書令。
呂布疾步上前,將躬身施禮的路粹扶起:“文蔚,現今陳孔璋已擢升爲少府,我軍中缺一名主簿,爲我中央軍掌握典籍文書,還缺一名秘書令,爲我撰寫表章文賦,不知文蔚可願屈就?”
路粹將臉轉向蔡邕:“恩師,您意下如何?”
蔡邕厲聲道:“文蔚,你已是弱冠之年,當有主見,不可能凡事都要爲師爲你抉擇。”
路粹沉思片刻,便笑道:“師兄,我願擔當秘書令。”
呂布亦笑道:“現在朝中乏有人才,一時之間找不到人做主簿,不如你來兼任主簿之職吧。”
路粹雖然跟隨蔡邕多年,也沒有學到蔡邕的淡泊名利不畏權勢,他本身對權勢還是相當熱望的,呂布多給他一份權力,他當然毫不推辭地接受了。
蔡邕知道自己這個弟子對權力的熱望,輕輕搖了搖頭,想說什麼,但最終什麼都沒說出口。
蔡邕進宮面見了太后以後,就驅車來到了呂布給他準備好的宅院。
呂布給蔡邕選定的府邸,左邊靠着太傅盧植的府邸,右邊靠的是太保馬日磾的府邸,後面是楊彪、劉弘、黃琬的府邸。每個人的府邸都是冀州世家原來的‘私’宅,那些世家家主們爲了討好這些朝廷大臣而心甘情願奉獻出來的,呂布又讓將作大臣李值按照每個大臣的喜好再把那些宅院做了一番整修,喜好奢華的就整堂皇一點兒,喜好簡樸的就整淡雅一點兒,總之讓每個大臣都住得舒舒服服。
蔡邕看到這七進七出的院子裡亭臺樓榭之間綠樹翠竹繁‘花’,絕少雕樑畫棟,顯得是清靜典雅,很是滿意,便笑着對呂布說道:“奉先,多勞你費心了。”
呂布納悶道:“師父你怎麼知道是我安排的呢?”蔡邕初來鄴城,應該是不知道這是呂布授意的纔對啊。
“是盧太傅告訴我的。他還跟我說了河東衛仲道之事。”蔡邕的聲音甚是平靜,沒有半點‘波’動。
呂布不由得擡起頭,看到蔡老頭臉上和煦如‘春’風拂面,大吃一驚,連忙問道:“師父,你難道不覺得失望和憤恨嗎?”既然盧植已經把河東衛家的齷蹉告訴了蔡邕,他應該有些怨懟纔對啊。
蔡邕並不直接回答,反而笑問道:“奉先,前朝淮南王劉向的《淮南子》你可曾讀過?”
呂布搖搖頭:“學生不曾讀過。”
蔡邕便引經據典道:“那裡面的《人間訓》一卷裡有一個故事,近塞上之人,有善術者。馬無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爲福乎?’居數月,其馬將胡駿馬而歸,人皆賀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爲禍乎?’家富良馬,其子好騎,墮而折其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爲福乎?’居一年,胡人大侵入塞,丁壯者引弦而戰,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獨以跛之故,父子相保。”
呂布道:“原來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蔡邕捋着‘花’白鬍子,面帶笑意:“你不曾讀過,卻能明白其中深意,看來你這些年還是很有長進的,不再是那個懵懵懂懂只知耍狠鬥勇的大力頑童。”
呂布難道能告訴蔡邕,這“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故事在後世是盡人皆知,只好微笑不語。
蔡邕感嘆道:“我這一生屢遭小人陷害,屢被先帝流放,顛沛流離,居無定所,若不以此故事聊做安慰,恐怕早就崩潰了。人這一輩子,好事變壞事,壞事變好事的事情屢見不鮮,衛仲道得癆病的事情看起來似是壞事,被我們知道了,用你拖延之計,亦是將壞事變好事,不然琰兒過去一年就要守寡了!”
蔡邕話音剛落,就聽到外面一個清脆悽惶的聲音:“仲道他怎麼了?!”
呂布正在蔡邕的書房裡跟蔡邕敘話,原本以爲蔡琰去了後宅,就根本沒有設防,沒想到這話竟被剛來父親蔡邕書房裡安放焦尾琴的蔡琰聽到。
蔡琰淚落如珠,一臉哀傷地看着呂布:“師兄,請你將實情告訴蔡琰,仲道他到底怎麼了?”
呂布面無表情,攤開手,一副無奈狀:“積年癆病,每日都咯血,估計活不過一年了。”
他十分不明白蔡琰對衛仲道的感情是從何而來的,蔡琰跟隨蔡邕漂泊在吳會已有十數年,吳會距離河東數千裡之遙,兩人素昧平生,只憑着蔡邕跟衛家家主當初的約定,蔡琰就有了非衛仲道不嫁的決心?!
蔡琰任由眼淚從眼眶泛出在臉頰流淌,沒有擦拭,而是憤然問道:“父親,師兄,聽你們剛纔說什麼拖延之計?是什麼意思?”
蔡邕便原原本本地把呂布告訴盧植然而盧植轉告給蔡邕的拖延之計告訴了蔡琰。
蔡琰一臉憤恨地看着呂布:“呂奉先,我自己的婚姻事有我自己做主,你是什麼人,憑什麼定下這拖延之計,阻礙我前去河東完婚?!”眼神怨恨,聲音冰冷,似乎呂布是她的仇人。
呂布憤然站起:“我是什麼人?!論公,我跟你年近六旬的老父親同朝爲臣,同是內閣輔臣。論‘私’,我是你年近六旬的老父親的親傳弟子!
你自己愚蠢地跟一個將死之人完婚不要緊,可你有沒有想過你這個年近六旬的老父親的感受?
你去河東那個詭詐‘陰’險別有用心的衛家,在那裡待不到一年,就活活地看自己的丈夫吐血身亡,淪爲寡‘婦’,再任由那些刻薄的衛家人辱罵,說你剋死丈夫,然後你心高氣傲,離開婆家,再回到孃家,你這樣折騰來折騰去,可曾想過你面前這個老父親年近‘花’甲,渾身病痛?!
爲了跟那個將死之人的婚約,你就要背上不孝的罵名嗎?
不論是公還是‘私’,我都不容許你這樣肆無忌憚地由着自己的‘性’子來,我不能讓天子的蔡太師、我的恩師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女’兒去做一個寡‘婦’!”
蔡琰被呂布這番話給氣得渾身發抖,指着呂布,顫巍巍道:“呂布,你胡說八道!你在詛咒仲道!你在詛咒我!你在詛咒我父親!”
“荒唐!琰兒!你醒醒吧!”蔡邕憤然拍了一下桌子:“人家一個堂堂的內閣輔臣、徵北將軍、司隸校尉、光祿勳,手握幾十萬兵馬的上將軍,人家那裡有這個閒工夫來詛咒你?!人家還不是看在老父我的面上,不忍我看到親生‘女’兒生生淪落成寡‘婦’,人家才屈尊降貴地設那個計策,說這一番話,誰知你不僅不領情,反而胡言‘亂’語,詆譭人家?!琰兒,趕快給奉先道歉!!”
呂布冷冷一笑道:“她的道歉,我承受不起!”說完就要拂袖而去!
蔡邕急忙阻攔道:“奉先,你是她師兄,比她年長十歲,要擔待她一些,她從小沒了母親,被我嬌生慣養,生得了這樣的脾氣,你莫要跟她置氣!”
“父親,你莫要被這個呂布騙了,從一開始我就看他沒安好心,什麼拜你爲師,什麼爲了父親的感受,全是幌子!”蔡琰一改初次見面時文雅淡定的氣質,面目狠厲,指着呂布痛罵道:“他看我第一眼,就如同一隻餓狼看到一個小綿羊,貪婪‘色’‘欲’,在他眼裡都能夠看得到!他阻止我去河東,阻止我跟仲道完婚,就是想完整地得到我!”
呂布不由得一聲長嘆,雖然自己的動機確實是“爲了完整地得到她”,但自己的眼神完全是欣賞、欽慕,怎麼到了她這裡,卻變成了貪婪和‘色’‘欲’?!
愛一個人有錯嗎?自己原本以爲的對,在那個不愛自己的人眼裡卻全成了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