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聞詩思忖了許久,才決定鋪開紙張準備蘸墨寫遺書,他決定要一改自己昔日追求華麗詞風的文章風格,準備以簡單易懂的文字去告誡自己那即將永別的孩子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可就在孔聞詩筆走龍蛇時,外面突然傳來鐵鎖被解開的鏗鏘聲。
俄然,就是王承恩走了進來。
王承恩朝要喊孔聞詩自己駕到的獄卒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驚動孔聞詩後,就親自輕悄悄地走到了孔聞詩跟前來。
孔聞詩還以爲是袁可立又來勸自己,便也不擡頭,直接回道:“中丞不必白費口舌了,孔某自知罪孽深重,即便被判凌遲也無所謂,也不敢怨恨陛下一句,只求能死得其所,保我儒林孔門的千年基業。”
“孔先生倒不愧真是一目無君上眼裡只有宗族的昏聵無恥之輩,即便是到現在也還在爲包庇兇犯而沾沾自喜,本宮也算是臉皮不薄但也沒有您這麼厚”,王承恩說着就冷笑了起來,兩眼看着看上去倒也雋秀的字體還不由得暗自惋惜起來,暗想這麼一個頗有才華卻如此愚鈍也着實令人唏噓。
孔聞詩這才反應過來,敢情此時來見自己的不是袁可立,聽其聲音不陰不陽似乎是宦官。
內心其實也還盈盈期盼當今陛下會對自己網開一面的孔聞詩忙擡起頭來,見王承恩身着蟒袍,頭戴着三山帽,且正是那日在曲o阜縣衙上看見的那位隨侍在陛下旁邊的大宦官,孔聞詩心裡不由得陡然升起一股強烈的求生**。
“帶罪之民見過公公,不知公公此番前來是爲何意?”
雖然孔聞詩沒有故意表現出來對自己即將受凌遲之刑的擔憂,但王承恩還是從他眼裡瞧出了他不想挨千刀萬剮的本能反應,便故意聲色嚴厲地對孔聞詩說道:“我乃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承恩,奉陛下諭旨,前來帶被判凌遲之刑的孔聞詩巡街。”
說着,王承恩就轉身說道:“走吧,孔聞詩。”
孔聞詩現在最不想聽到的就是“凌遲”二字,也最不願意想起的就是自己即將被凌遲的事,昨晚也不知道是袁可立故意而爲之還是恰巧,押在他隔壁的幾個犯人足足將了兩個時辰的關於凌遲時之慘烈的話題,着實讓他這個連殺雞都不敢的書生驚嚇了一夜。
現在,偏偏王承恩還故意在說“凌遲”二字時,弄得孔聞詩心裡也更加有些對死亡的恐懼來,他不知道陛下爲何要讓自己巡街,他甚至還擔心陛下會不會因爲憎恨自己而要把自己在押解進京之前就當着整個曲o阜鄉黨的面將自己凌遲處死。
那樣豈不是就真正的要被所有的鄉鄰所知道,自己是一個被凌遲處死的十惡不赦之徒,到時候真的讓鄉鄰都知道了自己是殘害幼女的畜生,那隻怕自己的名聲會不好,而自己的孩子也會一輩子擡不起頭來。
素來更在乎聲譽的孔聞詩越想越害怕,最後不由得朝王承恩拱手問道:“敢問王公公,不知陛下爲何要罪民遊街,可否請公公明示一二。”
“陛下的意思,我哪裡知道,讓你遊街遊街就是了,走吧!還磨蹭什麼,難不成你還想抗旨不遵嗎?”
王承恩這麼一說,孔聞詩也沒辦法再問,就也只好拖着沉重的鐐銬,穿着素白殘破不堪的囚服跟着衣着華麗的王承恩走了出來。
等孔聞詩一出來,就見牢門外停留着一輛馬車,而王承恩先坐了上去,並朝孔聞詩招手道:“上車吧。”
不是遊街嗎,爲何不是囚車而是馬車?
孔聞詩雖然感到驚訝,也沒敢多問,一上馬車後,王承恩就直接對外面駕馭馬車的兵卒吩咐道:“先去孔氏宗祠。”
孔聞詩很想問爲何是去宗族祠堂,但見王承恩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也就沒問。
但等到許久後,即馬車停下來時,王承恩就讓孔聞詩自己下車瞧瞧。
孔聞詩下了車,卻一不小心正好踩在一塊木牌上,差點跌倒的他待站穩後卻突然大叫了一聲,且立即就跪在了地上,捧起了那塊已經缺了半邊的木牌嚎啕大哭起來。
“子孫不孝,子孫不孝啊!”
王承恩見此有些愕然,忙走來一看,卻見那木牌上寫着“第六十六代孔文宣公後裔,御封光祿大夫孔弘山”字樣。
王承恩現在也已知道這孔聞詩的父親就是孔弘山,因而見到這木牌後也猜到了這大概就是孔聞詩父親在北宗孔門宗祠裡擺放的靈位,只是如今由於孔聞詩這一支被孔胤植剔除宗族,因而纔將孔弘山的靈位也踢出了祠堂。
王承恩不禁說道:“得了,那我也不必告訴你家被你死命保全的衍生公剔除孔氏宗族的事了,你自己大概也明白了,如果實在不放心,可去前方的告示亭裡再去看個究竟。”
不待王承恩這樣說,孔聞詩就已經急切的走了過去,看見告示的內容不禁老淚縱橫:“這是爲什麼,這到底爲什麼?”
王承恩見他傷心欲絕,又深怕他會藉此輕生自殺,白白壞掉了陛下的計劃,便對身邊的官兵吩咐道:“去將他拉回來,然後,我們再去他家的祖塋。”
孔聞詩被拽了回來,整個人彷彿失了魂一般。
不過,等到馬車行進到一處小山坳時,他卻突然恢復了神色,忙指着外面大喊道:“我的介子堂,是誰燒了我的介子堂,還有我這幾十畝的桃樹怎麼全被砍了,是誰,這是誰幹的!顧氏呢,顧氏在哪裡!”
“你不必着急,你會見到你妻兒的,不明白就下車問問去,比站在車裡喊要強得多”,王承恩說着就命人停車,而孔聞詩則直接跑了下來抓住一正在拖着一根木料回家的佃戶問道:“這是我十五年前的植的樟樹,誰讓你砍的,還要這地方是我家的祖產,誰讓你們動的。”
“是大爺吩咐的,這裡的上百畝產業現狀都是大爺的產業了!”
孔聞詩知道他們口中的大爺就是孔胤植,一聽到此,他整個人就木然地坐在了地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王承恩命人將孔聞詩擡上車後就吩咐繼續前進,等到了孔氏祖塋地,就豁然能看見不遠處的野草地裡擺着十多具的棺槨,有的由於年久腐朽,已經有屍骸掉了出來。
但孔聞詩卻是一臉就認出來那是他的父母和祖父母以及曾祖父母。
“不!”
孔聞詩大吼一聲就乾脆自己跑下了車,然後一個勁的往祖塋地跑去,跪在一個已經被挖的只剩下一個積滿雨水的坑面前,摸着已經被砸碎的墓碑慟哭了起來,而墓碑上寫的正是由天啓二年狀元同時也是其好友的文震孟所題關於其父親的墓誌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