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村長家
院子裡雞飛狗跳,一隻凳子野蠻地從屋裡飛出來,院子裡的雞撲騰着往外飛,飛不動的小雞翹着腳往外跑。
向村長站在門口,看到凳子飛來他一躲,身上披的衣服掉在了地上,他老婆連忙撿起來,對着他喊道,“你倒是說句話,這事情怎麼成了這樣?”
“我有啥辦法?”向村長對着屋裡大喊,“這是國家的事,我能一個人說了算?”
“那地以前扔了那麼長時間,怎麼也沒說有人要?”
向村長心煩,一扯他老婆手裡的衣服,“你還和我在這磨嘰,進去看看他的腿。”
屋裡的向遠聞言又撈過一個茶壺從裡面往外扔,“欺負人!”他要不是腳實在動不了,這會一定去隊上鬧了。
旁邊向晨給他遞過一個茶杯,小聲說,“扔之前喊一聲,別把我叔給真砸了,砸了誰去要錢。”
向遠一聽錢,拿着杯子就又扔了出去,“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用了多少心思,現在要徵地,要徵地可以,那把葉霓的錢退給她呀,租地的錢你們也不退,又不讓人家用地!”
向村長急的團團轉,心疼兒子,又忍不住吼道,“隊上沒錢給,她給的錢都發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欠她的隊上以後肯定會還!”
“還?”向遠伸手掀翻了茶几,“你這樣我以後還怎麼見她!”
向遠只覺得那怒火,就要把他燒着了,他的女朋友,爲了他和別人置氣,不管有沒有別的原因,起因都是因爲別人說了他,這份相護之情尚且沒有報,現在在自己的地盤,竟然出了這樣的事,他知道葉霓沒多少錢,明暗給隊上270萬,自己又前期投入一些,現在全都一場空了。
一場空也行,國家的事情。那把錢退了呀!
也沒錢!
這不是欺負人嗎?
向遠又氣又急,除了這樣在家裡大鬧,他不知道還可以怎麼做,才能讓葉霓不怪他。想到這裡他一下站了起來,“嘶——”腳腕一陣劇痛,他又跌回椅子裡。
向晨急了,“哥,你這是幹什麼?”
向遠一指門,“去,你去看看小霓,讓她過來。”
“我叔不讓你出門,我把人叫來,他不讓進門咋辦?”
“他敢!”向遠對着外頭喊,“不讓進門我從今天開始就不吃飯。”
外面的向村長一看他火氣小了點,連忙抽空走人了。他可不想見葉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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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晨一路往葉霓他們辦公的地方跑
那邊,葉霓看着人把牆上的圖摘下了,捲起來,那轟轟烈烈的藍圖,現在變成了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圖畫。
甚至無數人,根本不知道這圖畫背後的意義。
看到人都出去了,周律師放下茶杯,走過來說,“這事情是林氏和你合作的,不如你去那邊問問。”
葉霓搖頭,“我這邊一出事,他留在我這裡的人回去應該就報告了,現在已經過了三天,半點消息沒有。”
周律師說,“我開始還以爲有他們來蓋樓,能起到保駕護航的作用。”
“工程又沒開始……”葉霓說,“他只是承建商,東西材料都是他們公司的,別說現在還沒開始用,就算工程已經開始,隨時叫停,他又能有多大的損失。”葉霓聲音低低的,比起她可以給予林赫的巨大好處而言,這些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說完她拿起桌上的印章,還有支票本,都是才辦下來的,她說,“是有一點可惜,我以爲自己會做一個不一樣的發展商,這裡也會因爲我的一點點努力,以後變得不同,不會被人看不起。”
周律師說,“我明白的。我當初學律師前也很有雄心壯志,後來才發現,這社會,有時候比的還是那些最基本的東西。沒權沒勢,受委屈在所難免。”
葉霓低低地重複着他的話,沒權沒勢,不正是她現在的情況,她伸手拿起桌上的合同,當初無論如何小心訂合同條款,也比不上政府徵地四個字。
“就是你這租地的款子拿不回來,你準備怎麼辦?”周律師問她,現在說是政府徵地,可是葉霓給出去的錢又退不回來。
葉霓把桌上的最後一樣東西放進包裡,看着他說,“你說怎麼辦合適?”
周律師說,“我們可以根據合同法起訴他們。”
葉霓搖頭,“他們沒錢,起訴也沒用。而且就算真的政府徵地,他們也拿不到多少錢……”這地方的人,會經受一場更大的風波,她不想再火上澆油,但是她的賠償,估計要打水漂了。
她看向周律師說,“你大概不知道,土地管理法,補償安置有個上限,就是不可以超過該土地被徵收前三年平均產值的30倍。”
“這個我好像聽過。”周律師回憶起來,他沒有處理過土地糾紛,又問道,“那這地方一年產值多少?”
葉霓說,“不一定,一畝地,有些一千多,有些兩千多,但因爲已經荒蕪了兩年,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周律師對上她的目光,一下想起來她之前所說,以爲有人故意讓這地放着,好省下一筆錢,他驚詫道,“一畝兩千的產值,30倍算,一畝六萬,一千畝,就是六千萬……”他看着葉霓,一字一句地說,“現在這樣荒蕪兩年,直接縮水到兩千萬了!”
葉霓搖頭,“按多少倍標準要看關係,法律規定了上限,沒有規定下限,也就是說,給他們一畝地700塊錢也有可能。”
聽了這匪夷所思的數字,周律師卻不吃驚,比這更奇怪的權威法律他也見過。他只是擔憂一樣,“那這樣一來,你的錢不就更沒影了?”
“是呀……”葉霓看着天花板,她都不知道怎麼回去告訴葉長勝,已經瞞了三天了。
“那讓村裡把給出去的錢趕緊先追回來。”周律師又提議。
“晚了……”葉霓哭笑不得,她可是知道,最近那幾家拿了錢的,買車的買車,蓋房的蓋房,大家窮了兩年,這一下有了報復性的消費行爲,“我這次,真是……”
外面傳來腳步聲,葉霓看向門口,門簾一動,就見向晨跑了進來,“小霓你快去看看,我哥要跟他爸打起來了。”
向遠的腳還傷着,葉霓哪裡敢耽誤,連忙穿上外套跟着他去看,周律師也去了。
到了向遠家,院子裡已經清靜了,不過屋裡還是亂,向遠沒有讓他媽收拾,他想讓葉霓知道,他也想爭取,可是卻除了“打砸扔”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
“小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知道隊上會這樣。”
“我不怪你!”葉霓坐在他對面,看他急的額頭都出了汗,這才三月份,她略內疚,所有的事情,都是因爲她約向遠去那會所惹來的,她想到這裡忽然笑了,“黃粱一夢,老天是公平的,這一次的機會也許原本就不該是我的。”
“爲什麼不是你的,你費了那麼多心思,又那麼聰明,本來馬上就要變廢爲寶了。”
葉霓笑看着他,“沒關係,我才幾歲,這有的是機會。”
“可是你不覺得委屈嗎?”向遠看她還能笑,心都要碎了。
葉霓不想他擔心自己,自然只能繼續說好,繼續說沒關係,這件事到了現在,和向遠已經毫無關係了,她說,“你安心養你的傷,你看看都多久了,你就是不好好敷藥,所以纔會越來越重。”
向遠看她這時還能想着說自己,心裡更加難受,說道,“小霓,那錢我一定會讓我爸湊給你的。”
周律師一直在旁邊用自己的手機上網,聽到這裡加了一句,“能不能湊到錢是其次,不過你最好讓你爸問清楚,到底給你們的補償標準是什麼,別說我沒有提醒你們,國家對徵收土地的補償是非常……”他說到這裡故意咳嗽了一下,卻不再說。
果然不一會,門簾一動,向遠的媽媽進來了,“周律師,那徵地補償有什麼問題?”她急急地問,他們家也有地在那一千多畝裡面。
周律師說,“土地管理法規定,土地補償費和安置補助費的總和不得超過土地被徵收前三年平均年產值的30倍。你們那地,現在已經荒了兩年,平均三年的產值,也不過是荒蕪前最後那一年的產值,再平均到三年裡。”
“什麼?”向遠的媽媽急了,“這咋可能。那地種糧食,本來一畝一年也就兩千的收入,照你這麼說,如果賠償按最低標準來,我們被徵的地,還沒租給小霓掙得多呢。”
向晨也很驚訝,“不是都說,政府徵地給好多錢嗎?”
周律師笑了,這是典型的只見賊吃肉,沒見賊捱打,他對着手機念道,“每年那麼多土地糾紛的官司,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爲這個,這個農業用地到了政府手上,可以轉成建設用地,那麼倒手上億,但這個和你們沒有關係。你家一畝地,比方年收入一千吧……”他很好心,倒貼律師費客串會計給人家算賬。
“比方你那年收入一千的地,就算給足你30倍的賠償,也不到三萬一畝,現在還得平攤到三年,也就是說,大概一畝地你們最高可以拿到一萬塊錢!”
“是不是真的呀……”向晨同學已經傻了,他還想着回頭分到錢買車呢。
周律師說,“不信你自己回去可以查。而且有可能只能拿到最低賠償,那兩千產值的,人家給你八百,你還得給人家找零。”
“我不信!”向晨去搶電話,周律師指給他看,“你看這裡,全國徵地的平均賠償,每畝都沒有超過兩萬的。你們家多少畝?”
向晨把電話扔給他,“我去找我叔去!”撒腿就往外去。
不多時,向村長就給拽回來了。
聽完周律師的話,他頓時沉默,那表情,竟然像是個知情的。
葉霓站了起來,問道,“村長,通知書我拿到了,現在也停工了,租金隊上什麼時候可以退給我?”從三天前給了她通知書,他倆今天第一次見。
向村長支支吾吾道,“文件還沒下來,我也不知道。一有消息……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還沒有文件?”葉霓疑惑了,又問道,“你們之前沒有收到通知嗎?你們的地如果要被徵,之前應該納入城市規劃,之前我們查過,這裡根本不在規劃之內,現在忽然要徵地,難道是市政府改了規劃?”
向村長擺着手說,“電話不是我接的,反正你知道就行,別再蓋了,蓋到後來還得拆。”
葉霓看他一臉煩躁,也不再追問,和向遠又說了幾句話,就和周律師先走了,向遠和他媽媽,原本以爲徵地可以拿到不少錢,現在知道才那麼點,頓時連鬧騰的心思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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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着村子向外走,大大的廣告牌在夕陽下,上面有果林成片,有嬌豔的玫瑰花園,是人人夢想中的樂園。
“剛剛村長的話你注意了嗎?”葉霓看着前方問周律師,“他說文件還沒有下來。”
“注意到了。”周律師說。
葉霓望着她的廣告牌,夕陽的餘暉,正正照在她們中間畫的一片玫瑰園上,她的心中,升騰起一股特別柔韌的感情來,以前她聽人家說,“項目流產”,她覺得是種形容。但現在她才明白,那是一種痛,這項目她熬夜了多少天,就是她的孩子一般,現在沒出世就夭折了,她覺得心口堵得很難受,“這事情不對,是有人在搗鬼!”她肯定地說。
周律師倒是沒她那麼肯定,不過他也納悶,“我就是奇怪,只是電話通知,沒有正式文件。這樣我們拿不到退還的租金,也不能繼續動工,等於是變相扣了我們的地。”
葉霓說,“世上哪裡有這麼巧的事情。”
遠遠一輛車開過來,她眯着眼睛望過去,這個問題,是急需要解決的。車一停,就見葉二哥打開車門,後車門打開,葉長勝從裡面下來了。
不到一個月,直接把家裡的三百萬打了水漂,這敗家的程度,葉霓自己也是敗給自己了!
“知道你公司有事,爸爸特意來接你的。”一上車葉嘉就說。
葉霓覺得很不好意思,想說那錢,以後我會掙回來的,可現在失敗了,從來這個家,一分錢沒拿回來,就花錢了,她沒臉說。那麼說,這事情等村裡退,那是騙人。那麼說……說什麼都是錯。
她低着頭,看葉長勝身上穿着他以前的西裝,定製的那些,他重要場合才穿,不知爲何,葉霓一下難過起來,她覺得自己如同家裡的罪人。這錢要是她自己的,她一點不心疼,可是用的是別人辛苦掙來的,她真希望自己能快點再看到一個機會。這種對家裡親人的負罪感,令她呼吸困難,但不說點什麼顯然是不行的,“對不起……”她說的語調也像一個罪人。
她簡直不敢想,如果葉長勝知道錢拿不回來,會是什麼表情。頭上卻忽然多了一隻手,摸着她的頭髮說,“這種事情沒辦法,一點不怪你,政府徵地,那隻能是運氣不好。”
他的語氣很豁達,倒是令葉霓意外。
她擡頭看向葉長勝,葉長勝也看着她說,“你們知道,爸爸爲什麼總去給人家飯局買單,其實不過是想要人家給個路子,批個條子。”他的語氣調侃,還加上了幽默感,“你們知道,大學畢業,名校出來也就那麼幾千塊工資。咱們這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其實沒有根基。”
他又看向葉霓,刻意柔聲說,“知道一個生意人,一輩子要失敗多少次才能成功嗎?如果讓你這麼容易就做了地產商,全海景城的地產商都想排隊上吊了。”
葉霓一下被逗笑了,卻覺得鼻子酸酸的,她生平第一次有這種挫敗感,她靠向葉長勝,好像開始明白點什麼,過往她只是想回到以前的日子,但現在,她才知道普通人想出人頭地多不容易。
但心裡卻覺得真的很委屈,低聲說:“我心裡覺得很委屈,覺得這事情特別不公平,我還不知應該去怪誰。自己也覺得爲自己不值,有腦子有什麼用,原來沒背景就沒出路。”她望着葉長勝問,“爸,我這種是不是就叫懷才不遇。”
“你這纔算什麼。”葉長勝笑道,“想當年爸爸養豬的時候……”
“不是放牛嗎?”葉霓呆問。
“都一樣都一樣。”葉長勝僞裝出淡然的樣子,“要說放牛也可以……”
葉霓靠在他肩頭笑起來,笑着,卻有滴眼淚順着眼角落下來,暈進了葉長勝的西裝裡,她快速擦掉說,“這事我和林赫沒完!”
“關他什麼事?”葉嘉從倒後鏡看她,“難道是他扣了你的地?”
葉霓心裡氣惱,她給他多大的好處,只有他們倆知道,現在她出事,他竟然不聞不問,恨聲道,“對他有天大好處的事情可是他就不出手,分明是等着我去求他。”
“那你別去。”葉二哥說。
“不行。他拿了我那麼多好處,”葉霓咬着牙。過了會,她又忽然看着葉長勝,很乖地說,“爸,你放心,這次是失誤,我會吃一塹,長一智,我未來的先生一定有權有勢,咱家這種困境都是暫時的!”
葉長勝慢聲說,“……那這個人我倒是真想見一見,你還不認識他,他已經欠了我三百萬。我得趕緊警告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