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八章 大結局
今年的春季來的快,盛放的也極熱烈,天暖之後,不過三兩日功夫,琴瑟院的草木便在日趨明媚的陽光下紛紛復甦,繁花盛開,爭起了春色來。
錦瑟如今已懷胎盡八個月,許是這些時日過的悠閒順心,胃口也變得極好的緣故,她的小腹便似滾雪球般不足兩月竟就鼓成了大圓球,以至於走路都要用力挺着腰身,人也瞧着豐腴了一圈。
這日風和日麗,因聽白芷說園子中的一株魏紫開了,錦瑟便起了興致,被白蕊等人簇擁着往花園去,豈料她剛出琴瑟院便見永康神態嚴峻,步履匆匆地奔了過來。
永康雖年輕,但行事一向穩妥,性子也還算沉穩,倒是鮮少見他如此,錦瑟站定,心頭微微一跳。
永康到了近前倒也不多囉嗦便稟道:“王妃,今日早朝接到潞州府的奏報,潞,扈兩州郡因去歲那場蝗災朝廷賑災不利,如今眼見春種,百姓們卻也未得到朝廷派發的種糧,偏這春日病症肆虐,竟又鬧起了瘟疫,兩地官員恐朝廷責難,竟企圖隱瞞實情,致使情況更加嚴重,結果激起了民變,如今已有一支亂民舉起了反旗,皇上震怒,已令王爺領一支兵馬前往平息。因事態緊急,今日便要出發,這會子王爺正在宮中和戶部商議隨後的賑災安撫事宜,令人回來先稟過王妃。”
錦瑟聞言一驚,忙回身折返了琴瑟院,知聖旨已下,完顏宗澤又派人傳信回府,這趟必定是必去的,便親自給完顏宗澤收拾起行囊包袱來。她這邊正令白蕊再給完顏宗澤在箱籠中放置一件厚點的棉袍,卻聽外頭響起清脆的稟聲。
“王爺回府了。”
錦瑟移步出屋便見完顏宗澤一身金盔銀甲,腰懸寶刀大步而來,陽光灑在身上,甲衣反射出刺目而冰寒的光澤來,隨他步伐鱗片相撞,梭梭作響,驚動了滿院的融融春意。
錦瑟迎了兩步,他已快步上了臺階握住了她的手,兩人進屋,完顏宗澤親扶錦瑟在美人榻上坐下,錦瑟才禁不住急聲道:“非你不可嗎?”
自魏大人被罷免,雍郡王便安寧了下來,太后下葬之後,這十幾日來京城簡直平靜地叫人心慌,這種安靜使得錦瑟每每有種暴風雨前最後平靜之感,皇帝自今春雖日日早朝,勤政一如往昔,但他愈是如此,錦瑟便愈加不安,這個時候完顏宗澤離京前往平亂,怎麼看都像皇帝在調他離京。
雖說此刻完顏宗澤離開京城,說不得皇帝是放虎歸山,令他能夠騰展開手段掌控大軍,但自己臨到產期,又懷着的是雙生子,眼見如今肚皮鼓囊的似個大圓球,和她嬌弱的身姿極不和諧,錦瑟是每日都表現的很樂觀,深信已自己的毅力必定能平安生下孩子們,更是配合着陳之哲的吩咐鍛鍊調整身體,力圖以最佳的狀態迎接分娩,可生孩子這種事兒也是靠運氣的,萬一胎位不正,或是出現其它情況……
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縱使她不懼,可心裡多少還是有些不安,這個時候她希望自己的夫君能夠陪在自己身邊,而不是遠離了她,還需要她時刻爲他擔憂,更獨自承擔分娩的辛苦。
見錦瑟眉宇蹙着,完顏宗澤豈能不知她心中所憂,他擡手撫平她的柳眉,這才道:“事出突然,皇上看過奏報龍顏震怒,當場便下了聖旨,不容我推脫。何況,如今大局初定,南錦政權卻還在苦苦抵抗,潞扈若真發生了民變必須儘快鎮壓平息。我此去必定會萬非小心,見機行事,倘使這其中真有詐,我亦可將計就計……”
他的話雖說的精簡,錦瑟卻明白他的意思,是啊,也許此刻他不在京城會是好事,她和太子,皇后,他們才能更安全。就算皇上此番令完顏宗澤離京其中有詐,他們也可以將計就計,只要完顏宗澤出了京,那便是天高任鳥飛,相信他必有見機行事,逢凶化吉的本事,不管皇上此番有什麼謀算,他定然能夠將其擊碎,對於這點,對夫君這些信心和肯定,錦瑟是從來不缺的。
眼望着身前男兒堅毅的面容,沉穩如山的身姿,錦瑟到底心裡輕嘆一聲,不再言語。故而此刻能留他在身邊更好,可倘若他離開能更好地保護她和孩子,她也不是那嬌弱的花朵,亦是能做到讓他安心對外,無需爲她擔憂的,她一直也是如此,從不是被他護於身後的嬌弱花朵,而是和他同翔於天空的比翼鵬鳥。
想來完顏宗澤也是知道此點,纔會接了離京的聖旨。
見錦瑟不再言語,只是目光盈盈不捨得盯着自己,完顏宗澤心軟的如一池盪漾的碧波,他突然在錦瑟身前單膝跪下,攬着她的腰將英俊的臉頰貼在了錦瑟鼓起的肚子上,聲音有些低啞含歉地道:“原本曾承諾於你,再不分離,即便上戰場也定帶你在身邊,卻不想如今竟要失言。只是,微微,你放心,我此去必會照顧好自己,多則一月,在咱們孩兒出世前我必歸!”
不光是她還有月餘就要分娩,更因爲此刻京城的形勢緊張,他自然是擔憂於她的。錦瑟聽他語氣中含着歉意和隱約的擔憂,她卻笑了起來,撫上他的臉,道:“我和孩子等你回來,你放心,遇事我必會和母后商議,按計劃行事,好好地等着你回家。”
完顏宗澤捉住她撫在面上的手飽含憐惜地親吻過她的指尖,在她含笑的明眸下站起來,又捧着她的臉頰,憐惜無比又溫柔無比將細碎的吻落在她的額頭,細眉,眼眸,鼻尖……緩緩揉捻在她櫻紅豔麗的脣瓣上,氣息相交,探進舌去,貪戀地吸允她脣齒間那股令他熟悉而癡迷的香甜,纏綿,升溫,激烈,直至他貪婪地允吸的她喘不過氣來,這才退開,又撫了撫她被他撫弄的微亂的柔發,這才又在她的眉心印下一吻,和她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他豁然轉身出了屋。
完顏宗澤走後的七日京城仍是一派平靜,錦瑟在王府中賞賞花,和姚錦紅說說話,間或親自關心下白芷的備嫁情況……倒是悠閒自在的很。
到了第八日卻有聖意傳進武英王府,原來是春色到來,皇帝要攜帶文武百官到城郊舉行盛大的祭農耕種之禮。大錦的習慣,歷來是皇帝親耕而皇后親桑,然而燕國,卻歷來都是皇后帶領衆宗室命婦們隨同皇帝一起親耕,祭天勸稼,企盼豐年的。
祭農禮關乎重大,更何況如今燕國一統之初,又連逢天災人禍,今年是否豐年關乎燕國的國運能否永昌,天下能否太平,皇帝自然不敢疏忽,便連錦瑟這樣身懷六甲的宗親也必須前往參加耕種禮,祈祝豐年。
參加耕種禮的朝服當日便被禮部送了來,錦瑟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只在接旨時稍稍動了下心思便將此事放開了,到了親耕禮這日,三更天她便被王嬤嬤喚了起來,錦瑟因孕事顯是極費精神的,也貪睡的很,見她困頓的不行,王嬤嬤索性令丫鬟們扶起她來,先輕手輕腳地穿衣,梳頭,捯飭着裝,錦瑟便也由着她們折騰,只閉着眼睛繼續迷糊,待弄好了一切,王嬤嬤便令白蕊等送了她上馬車。
錦瑟上了馬車歪下便繼續睡了,有白茹和白蕊在一旁伺候,她半點也不怕會將身上禮服和頭上繁複的髮型給弄亂,待馬車到了地方,已是破曉,白茹和白蕊才伺候着錦瑟淨面漱口,錦瑟這才神清氣爽地醒了過來,少不得美滋滋的暗贊王嬤嬤和丫鬟貼心。
兩盞茶後,當一輪紅日緩緩自地平線升起,散發出萬丈光芒,給春寒料峭的大地送來了第一抹溫暖時,錦瑟身上穿着厚厚的白貂滾邊朝服也在白蕊的扶持下隨着前頭跪下祈禱的皇后緩緩拜下。
再往前的先農壇上一身明黃龍袍的皇帝也正面朝東方跪拜,神情莊重而虔誠地祭祀先農,他的身後跟隨跪下的是太子單薄卻亦莊嚴的身影。而祭壇下雍郡王及文武百官亦叩首斂目,企盼豐年。
衆人隨着皇帝拜過三回,皇帝起身將高香插入香壇之中,禮部主持祭祀的官員才大聲喊道:“禮畢,起。”
錦瑟隨着皇后和衆宗室女一同起身,待皇帝從先農壇走下,她身後的衆誥命夫人們和那邊的百官才得以起身。祭祀過先農,衆人還要隨皇帝到觀耕臺,皇帝和皇后要親耕以示重農勸稼。
皇帝和皇后並肩攜手往觀耕臺走,身後百官命婦隨從,莫不神情莊重,氣氛莊嚴。觀耕臺坐北朝南,高足有兩個成年男子疊加,東南西三面出臺階各九級,乃漢白玉雕砌而成。觀耕臺的臺基更是雕有精美而華麗的蓮花圖案,其上更飾有流光溢彩,色彩斑斕的琉璃瓦,彰顯皇家大氣。
而觀耕臺前的一畝三分地便是皇帝今日要率領衆卿們耕種之處,此刻田間太子已先一步到達,牽着耕牛等待了。鐵驪族人歷來注重弓馬,即便入主中原多年,他們對弓箭的崇尚,他們遊牧民族的習性還無時無刻不表現在各種活動中。比如這親耕禮,在皇帝親耕之前,便要先站在觀耕臺下用弓箭將裝在明黃綢袋中的谷種自高掛在高杆上射下,令其袋囊散開將其中裝着的谷種盡數灑落在杆下的金斗中,預示着鐵驪人雖入主中原,遠離草原,但依舊不忘本,不忘祖宗。
禮部官員奉上了纏金龍紋的長弓,皇帝接過,瞄準綢帶口上束着的帶子環節處,搭箭,拉弓。錦瑟站在皇后身側,便緊隨着皇帝,和衆人一起屏息瞧着這一幕,眼見皇帝目光微眯,眼中精芒驟閃,錦瑟總覺着他的臉上有一抹狠戾之色閃過,一瞬而逝,這令她本就不安的心微微一提。
皇帝的弓拉到了飽滿之態,也就在此時他面上驀然露出了痛苦之色來,似舊疾突發,他腳步踉蹌着驀然退了兩步,竟是險些跌倒。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未曾收回拉着的弓箭,他這兩步踉蹌便使得身子偏離的原本的方向,手中弓箭恰恰便對準了牽着耕牛等候在田間的太子。
衆人尚未從這突然的變故中回過神來,卻突聞長空之中響徹起一道尖銳刺耳的長嘯來,伴着這嘯聲,一隻雄鷹自天幕飛衝而下,竟直撲皇帝而來。那赫然是一隻極品海東青,雙翼如傘,遮天蔽日,利爪如勾,銳鋒駭人,身影似電,攜風御雷。
人們尚摸不清它是從什麼地方飛衝而出時,它已飛到了皇帝頭頂的那片晴空,俯衝而下,利爪直襲皇帝胸膛。
“雷鳴!不可!”
“雷鳴!回來!”
皇帝像是被這一幕給驚呆了,他手中弓箭驀然脫落,瞪大眼睛只能眼睜睜看着那海東青飛撲而來,就在衆人的抽氣聲中,兩聲大喊一前一後尖聲響起,一個清亮,一個低啞,卻同樣尖銳急切。
這兩聲喊,一聲發自錦瑟,而另一聲卻發自太子。皇帝原本隻身站在觀耕臺前挽弓而立,方纔他踉蹌那兩步卻使得他和皇后的距離驀然拉近。而皇后身後便站着錦瑟和德妃等人,雍王和百官此刻皆已站在了太子那邊,等候皇帝帶領他們親耕。這使得此刻突發急變,錦瑟不過往前奔了兩步便靠近了皇帝。
她一聲喊出,人已經踉踉蹌蹌地擋在了皇帝的身前,衝着俯衝而下的雷鳴尖呼。而太子喊罷亦扔下耕牛往這邊奔了幾步。兩人聲音落,禁衛軍統領萬顯達亦沉喝一聲,“護駕!”
錦瑟剛擋在皇帝身前,便感受到了雷鳴撲來時帶起的凌冽風聲和寒氣,它銳利的爪在錦瑟收縮的瞳孔中無限放大,待到錦瑟已感受到那利爪抓來的銳氣時,卻不知是因爲它聽到了太子的那聲召喚,還是因爲她身上沾染有雷音身上的氣息之故,它長嘯一聲未曾落下,可也是在它停下攻擊的一刻,一支箭羽攜帶着破空之聲以絕對的力量噗地一聲射入了雷鳴的身軀,它發出一聲尖利而悽慘的嘯聲,撲棱着雙翼似企圖飛沖天際,來躲避這兇險,然而卻已來不及了,又一支利箭飛來竟是直沒它的喉間,穿透喉管而過。
雷鳴甚至連叫聲都不及發出便直接從半空墜了下來,雄健的軀體嘭地一聲砸在了地上,就落在錦瑟的三步開外,肚皮朝上,一動不動,只剩那插入它胸膛的白羽箭在風中顫顫巍巍地搖晃着。
錦瑟盯着這一幕,指尖冰涼一片。雷鳴和完顏宗澤的雷音乃是一窩所生的兄弟,被捕獲後分別由完顏宗澤和太子馴化,兩隻鷹的習性等都所差無幾。而她的獸王是完顏宗澤親自爲她馴化的,馴化的過程自然和當年他於太子馴化雷音兄弟時一模一樣。她驀然想起了一年前那場禁苑狩獵,獸王曾因左麗欣的獵狗攻擊於她而和獵狗撕扯的一幕來,想必是有人瞧見那一幕後便生出了今日之計。
雷鳴是太子豢養的獵鷹,受太子使喚,它在衆目睽睽下攻擊於皇帝,等同太子弒父!雖則是皇帝的箭先對準了太子,但是這根本就不重要,君父要你死你便只有聽從纔是忠孝,何況皇帝方纔弓箭所對方向,除了太子還有衆大臣們,人們不會去想是海東青護主,只會說是太子弒父。雷鳴襲擊皇帝已足以治太子謀逆弒君之罪了
。
故而當瞧見雷鳴撲向皇帝時,錦瑟的第一反應便是撲上前去護駕,她是完顏宗澤的妻,這樣起碼能爲太子洗脫掉一些嫌疑,更何況,方纔心念急轉間錦瑟已算準了雷鳴傷害不了她。一則,完顏宗澤離開王府,雷音一直都是她在照顧,她昨日旁晚還曾親自餵過它,她身上有雷音的氣味,雷鳴極爲通靈,只要嗅到她身上的氣息便應不會攻擊於她,二則,這既然是皇帝設下的陷阱,那麼雷鳴最後必定是無法傷害到皇帝的。
所以,此刻錦瑟瞧見雷鳴被兩箭斃命她並不吃驚,只是心頭卻涌現出了濃濃的憤恨來,她望着雷鳴無聲無息的軀體目光顫了下,這才擡眸,望去,雍郡王自禁衛手中奪來的長弓還不曾放下,他一雙冷厲的眼眸卻也正好也盯着她,顯然對她突然撲出的這個意外極不滿。
錦瑟亦冷眸回視着他,轉瞬才驀然捂着肚子滑落在地,一臉痛苦。藉着這個動作,她也掩飾去了臉上的憤恨,那次聽太子妃說雍郡王箭術超羣,連完顏宗澤都要甘拜下風,如今才知此言不假,盛怒之下的海東青速度如電如雷,他卻能直穿雷鳴的咽喉,有這份實力在也難怪皇帝敢行此計而不擔憂真被護主暴怒的雷鳴所傷。
“好痛……痛……我的孩子……”
錦瑟癱倒在地,面色慘白,手捂肚子,她的痛呼響起,這一方天地才似被喚醒了,瞬間響起各種聲音。
大臣們忙着奔過來驚慌失措地護駕,表示驚嚇,容妃等也忙一哄而上關心皇帝,太子亦過來無措而擔憂地攙扶皇帝,道:“父皇……”
豈料太子還不曾靠近,皇帝便一甩袖袍,怒道:“休要碰朕!”
皇帝的語氣森寒,令人驚恐,太子忙跪了下來,面孔蒼白,神情卻極爲傷心,可卻不見絲毫的驚慌,叩首滿眼沉痛地道:“父皇,兒臣冤枉。”
皇帝被雍郡王扶住,並不去看太子,只是瞧着被皇后親自扶着的錦瑟。他好不容易令人趁夜將愛子的愛鷹自東宮悄然弄了出來,又令人將其帶至離此處不足白步的密林中埋伏,只待他挽弓之時便發鷹升空,令其剛好瞧見他瞄準太子的這一幕,好攻擊於他,本來一切都進展的極爲順利,誰知竟出現了錦瑟護駕這個意外,真真是可恨之極!
皇帝面上卻是關切之色,盯着錦瑟,道:“武英王妃護駕有功,還不快將她扶下去召太醫診治
!”
他說這話時眼中分明有寒芒閃動,隨行的宮女忙上前攙扶錦瑟,錦瑟卻面色痛苦地掙扎着在皇帝身前跪下,道:“皇上……太子忠厚純孝,必定是遭人陷害……皇上要嚴查……此事,莫受奸人離間,傷了父子之情啊……”
她額頭已浮現冷汗,手捂着小腹顯然是驚了胎,可卻堅持跪在那裡爲太子求情。皇帝心恨不已,可衆目睽睽,剛剛是錦瑟一介婦孺,還是大腹便便的婦孺擋在了他的身前,她是護駕功臣,她的請求他若置若罔聞,不細查便以太子謀逆論處,那便太令人寒心和不服了。
皇后也忙跪下,道:“皇上,太子此行不曾帶雷鳴,雷鳴出現在此着實蹊蹺。更有,方纔衆目睽睽,太子根本不曾召喚雷鳴,更不曾給它任何指令。太子即要謀逆又怎會令自己豢養的鷹在這樣的情況下襲擊皇上,他便不怕落下一世罵名嗎?更何況,方纔衆人都曾聽見太子試圖阻止喚回雷鳴,他若存有歹心豈會如此?”
皇后言罷,容妃卻突然插嘴,道:“不管怎麼說,都是太子豢養的海東青攻擊了皇上,若沒人指使,海東青怎會如此行事?皇上遇刺,太子便能登基即位,到時候他是九五之尊,誰還敢追究今日之事?!太子隨便尋個替死鬼出來便能將此事抹平了。”
шшш◆ttκǎ n◆CΟ “容妃,太子乃一國儲君豈是你能隨意詆譭猜測的?!你一個小小妃嬪這裡豈有你說話的資格,還不給本宮跪下!”皇后厲目喝道。
容妃被皇后逼視訓斥,即便不甘卻不得不跪下,皇上才又苦求道:“皇上,倘使此事查察之下當真是太子所爲,臣妾自不會包庇,定第一個不繞他。可太子生性仁厚純孝,此事萬不是他所爲啊。”
錦瑟也適時地又痛呼兩聲,道:“求皇上明察……”
身後不少擁護太子的大臣們紛紛跪下,情形至此,皇帝只能沉聲道:“此事關乎重大,朕自會明察,若太子當真無辜,朕會給他一個公道。”
小半個時辰後,錦瑟躺在牀上,見宮女端來了安胎藥,她尋藉口揮退了宮女卻將湯藥盡數都倒在了窗外,她剛在牀上又躺好,外頭已響起了宮人給皇后請安的聲音。轉瞬皇后令姜嬤嬤守在門外,便自行進了屋,錦瑟欲起身她卻快行幾步到了牀前,見錦瑟目光盛亮,皇后的心放了下來,拉住錦瑟的手道:“熹兒已被金烏衛提前送回東宮軟禁,今日好在你反應的快,不然皇帝只怕查都不查便能將太子問罪
。千防萬防不想還是出了這樣的紕漏。”
錦瑟卻安慰皇后道:“誰能料想到他們會將主意打到雷鳴身上,他們欲栽贓嫁禍本便是防不慎防的。皇上和雍王一計不成,必生二計,我在宮外還好些,母后在宮中兒臣實在擔憂……”
皇后輕拍錦瑟的手,道:“四日後便是萬壽節,不能再坐以待斃。”
錦瑟也猜想皇帝若再行二計多半會在萬壽節百官進宮賀壽之際,見皇后和自己想到了一塊去,她和皇后目光相對,回握了皇后的手,道:“母后放心,微微會依計行事,母后萬望珍重。”
皇后還欲言外頭卻已響起了禁衛軍副統領的聲音,“皇后娘娘,皇上令微臣前來護送娘娘和王妃回城。”
皇帝出城行親耕禮,卻險些遇害,疑心是太子所爲,已軟禁了太子,並且匆匆率領百官回城,因恐逆黨叛亂,皇帝回宮便下令封鎖了九門,巡城兵勇的馬蹄聲震人耳膜,京城一夕之間兵戈旦旦,盡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錦瑟被護送回王府便令王嬤嬤準備安胎藥,她在先農壇雖是被太醫診過脈並有隨性宮女熬了安胎藥,可她根本就不敢入口。一番驚嚇,她雖感覺孩兒無礙,但到底有些心神不寧的,生恐沒有將腹中寶貝照顧好。
待她用了安胎藥,永康進來複命道:“王妃所料一點不差,屬下仔細探查,王府的各個門外都有可疑之人隱藏暗中窺探監視王府。”
錦瑟聽罷抿脣,素指輕敲了兩下椅背便站起身來,衝王嬤嬤道:“乳孃令人守好琴瑟院的門戶,我有事吩咐。”
一個時辰後,一輛寶蓋馬車緩緩從王府側門而出,永康親自送到府門,神情擔憂地道:“王妃今日剛剛護駕驚胎,王爺走時特意囑咐奴才要照顧好王妃,王妃此刻該在王府中休息……”
他話未言罷跟隨在馬車一側的白茹便道:“廖老太君聽說王妃驚胎一事竟驚嚇過度暈了過去,王妃不親去看看又怎能放心。康管家便莫再攔着了,奴婢們會照顧好王妃的。”
馬車滾滾而動,行了兩邊街,白芷推開車窗見行在車邊的王府親衛肖雲衝她點了下頭便知那些潛藏在王府外盯梢的人緊跟在後,她關上窗冷笑了下。待車到廖府,白芷扶着錦瑟下車,那一路跟隨,暗中盯着的方臉男子不由一愣,道:“怎戴着帷帽
!”
另一個瘦高個也蹙起眉來,道:“許是早上驚了胎身子虛弱,怕再吹了風得了風寒吧。武英王妃剛回府,廖府便有婆子前去探望,瞧神情卻是不大好,應是廖老太君暈厥無疑,而且瞧那大腹便便的模樣還有那姿態身影當是武英王妃。”
那早先說話的沉吟一聲便又道:“主子令我等一定看牢了武英王妃,可不容馬虎,一會子她回府路上你試上一試。”
一個時辰後,見胡氏親自扶着武英王妃出了廖府,那方臉男子見武英王妃的另一邊扶着她的姑娘低着頭因天色漸晚有些瞧不清模樣,不過看衣裳打扮正是早先扶她進府的那紅衣姑娘,他便也未曾多留意,只衝瘦高個丟了個眼色。
王府馬車駛離廖府門前巷子剛轉過了街角便突然衝出一個手持酒壺的瘦高醉漢來,差點撞到開道侍衛的馬蹄下,他嚇了一跳,跌倒在地往馬車方向滾了兩下,馬車驟然停下,侍衛紛紛抽刀,引起一陣紛亂。利刃寒光一照那醉漢才似醒過神來,嚇得瑟瑟發抖,連連喊着饒命,而馬車門恰也被推開一條縫,裡頭響起一個聲音來。
“發生了什麼事兒?”
“回稟王妃,一個醉漢擋了道。”侍衛稟道。
“將他拖開便是,不必爲難,本妃累了,儘快回府。”
醉漢忙大聲叩頭謝恩,藉着動作擡眸飛快窺視了眼馬車。隔着車縫依稀見女人躺在軟榻上,正用手撫着高高鼓起的肚子,雖是依舊沒瞧不清容顏,但那聲音舉止皆是王妃無疑,瘦高個兒登時放下了心。
馬車再次滾動,車中白芷按着塞了軟枕的肚子勾了勾脣角,她從小伺候錦瑟,錦瑟的聲音和舉止要模仿個八九分又有何難?
是日夜,華陽王的書房中,一身粗布衣裳做婆子裝扮的錦瑟坐在書案對面的太師椅上,過分寬大的面袍遮掩了她纖細的身體,也恰好擋住了她突兀的腰身,她見華陽王此刻還有些驚魂未定地瞧着她,便笑着道:“晚輩臉上長出花來了嗎?”
華陽王方纔見女兒將這樣的錦瑟給帶進來都驚呆了,此刻聽聞她這般問才收拾了神情,道:“你還是請回吧,如今京城宵禁,你深夜來訪若是被抓連本王也要被帶累,更何況本王如今手中並無你需要的權勢
。你當知,本王的九門提督之職已被皇上撤了。”
錦瑟卻一笑,宛若春花綻放,道:“王爺以爲晚輩收拾成這樣又藉着給府上送菜的老農身份進府是爲什麼?想必王爺也已察覺了潛藏在王府四周的暗探們。皇上一月前以榮養爲由撤王爺提督一職,此刻又令人監視王府,這說明什麼想必王爺比晚輩清楚,王爺真當以爲您不參與這場奪嫡之爭便能獨善其身了嗎?晚輩告訴王爺,在皇上心中王爺您早已被劃定成了太子的人了。”
華陽王聞言卻沉聲道:“本王多年來忠於皇上,循規蹈矩,從不曾涉足皇子間的黨爭,本王只忠於下一個坐上皇位的人。本王這些年和太子並無來往,皇上又怎會將本王視爲太子之人,本王可不是被嚇唬長大的。”
錦瑟卻又是一笑,揚眉道:“王爺可想知道翼王是如何死的?讓晚輩來告訴王爺吧。”
華陽王不料錦瑟會突然換了話題,正愕然,錦瑟已自顧娓娓道來,待她言罷華陽王的面色已黑沉如水,錦瑟又笑道:“王爺該不會忘記那日帶皇上前往御花園給太后請安,致使皇帝湊巧聽到永義伯夫人等人的談話,後又正好瞧見東平侯夫妻在梅林中親熱的人正是王爺您吧?”
當日在禁苑之中錦瑟曾救過完顏古青一命,前些日她便以此恩情令華陽王爲她辦一件事,正是在那日宮宴時在她指定的時間帶皇帝到花園一事。當時華陽王覺着此事甚是容易便不曾多想替她辦了,如今才知這其中竟然還隱藏着如此多的辛秘。他見錦瑟笑語盈盈的,登時便怒目拍案,道:“你敢算計本王!”
錦瑟見華陽王動怒笑容愈發溫婉善意,道:“當日晚輩並不曾想到今日,只是覺着皇上一向信任王爺,此事由王爺來做方不至於引起皇上的懷疑,確實只是請王爺幫個小忙而已,何談算計?今日晚輩提起當日之事,也是不想王爺矇在鼓裡,遭受兇險。王爺想,皇上因您之故殺了愛人和愛子,他心中之恨何其深,待京城風波平息,皇上又豈會繞過王爺?更何況,王爺您手握京城九門兵馬這麼多年,地位何其重要,您這樣舉足輕重的人物又怎會不被皇子們爭相籠絡?皇上他怎會相信您一直不曾涉足奪嫡之爭呢?在禁苑時古青妹妹遭受大蟲攻擊一事想必王爺也清楚絕非禹王和賢妃之勢能夠做到的,那事是皇帝指使王爺定然也有所悟,皇上倘使真相信您,當時當日便不會令大蟲去傷害古青妹妹,以便達到令王爺和武英王府成仇的目的了!王爺您心如明鏡,皇上這樣,只怕若雍王當真登基,雍王此人最是氣量狹小,他必定會因王爺您不曾擁護於他而對您生恨,到時候王爺未必能獨善其身,王爺如何也便罷了,您是皇叔,即便新帝再不待見您也不敢冒下之大不諱對您怎樣,可王爺難道想古青妹妹從此也不能再肆意生活,憋屈地過一輩子?
!”
見華陽王面色變幻不停,錦瑟方站起身來衝華陽王盈盈俯身,道:“晚輩不瞞皇叔,其實一直在國公府別院養病的老國公早已離開京城前往徵南軍營,肅國公戰功赫赫,豈是那魏海一流能夠比肩的,且不說他,便是已落了大獄的原安遠侯左雲海也不過是在老國公爺和王爺鋪好路的情況下才打過兩回勝仗,在徵南軍中根本就積累不下什麼威信,這個魏海毫無戰功,就算是皇上欽定的統帥,只要肅國公到了邊疆,重回軍營,那便是潛龍入海,其鋒芒無人能擋。更何況,我家王爺也不是會任人揉搓之輩,更有忠武侯手握重病鎮守北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會留在京城,受人所制不過都是迷惑敵人的障眼法罷了,休說太子一直深受臣民愛戴,太子登基纔是民心所向,即便是皇上一意孤行,雍王最後成了事,皇叔以爲他可否能保住那張龍椅?”
安遠侯左雲海被押赴進京之後,因恰遇上太后薨逝,皇帝便以此爲由,暫且壓下了對左氏滿門的處決,左雲海和左家的人同被扔進了刑部大牢。皇帝派了御史中丞的嫡長子魏海接替安遠侯的徵南軍統帥一職,如今魏海到軍營還不足月,在軍中別說威信了,只怕連當個花架子軍中將領都不買賬,肅國公一到徵南軍,控制徵南軍簡直輕而易舉。
錦瑟說的話並沒有半點誇張,她見華陽王已面色驚變,瞬間卻又壓制了下去,便又盈盈一俯身,道:“太子和王爺一向敬重皇叔您,皇叔又是瞧着他們兄弟長大的,侄媳請求您拉他們一把吧。”
“父王,微微說的都對,皇上他心性多疑,他是不會放過我華陽王府的,父王,女兒不想死……嗚嗚……女兒也不想看着太子哥哥和朗哥哥死,還有皇后娘娘,娘娘一直都很疼愛女兒,要是他們出事,女兒會很傷心……”完顏古青說話間已撲到了華陽王的身邊將頭枕在了華陽王的膝上,淚眼婆娑地哭着道。
華陽王豈能不知自己的愛女,性情堅毅,膽識也比一般女子要強,見她如是心知她都是在裝哭撒嬌,可瞧捧在手心的獨女如此,他還是心軟不已,他原想獨善其身,有他的身份不管誰登基都得敬重着華陽王府,如今聽了錦瑟這些話卻知此刻想獨身起身早已晚了,不由恨恨地盯着錦瑟道:“想必本王現在將王妃綁縛了送進乾坤宮去,皇上勢必會相信本王是無辜的。”
錦瑟並不驚慌,完顏古青卻是一怒,瞪着淚眼道:“父王,微微救過女兒的命,您若這麼做便別想女兒再喚您父王!”
“古青妹妹不必擔憂,皇叔義薄雲天,乃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不會如此爲難我這麼一個柔弱孕婦的
。”
錦瑟言罷,華陽王卻輕叱一聲,道:“承蒙武英王妃高看,本王實沒瞧出來王妃是個柔弱孕婦。”
錦瑟聽華陽王如是說知他已被自己說服,只是還在介懷被算計一事,被他譏諷便也只苦笑一下,倒是完顏古青破涕爲笑,搖着華陽王的手臂道:“父王原本便是義薄雲天的大丈夫,微微沒說錯啊,女兒將來也要找個父王這樣的真男兒做夫君。”
華陽王被愛女打趣一下沒繃住臉露出了笑意,嘆了兩聲才衝錦瑟道:“王妃意欲本王如何?”
錦瑟一喜,道:“當務之急是派人將京城的情形告知我家王爺,如今九門緊閉可皇叔您掌管京城九門多年,想必送個人出去對別人來說難如登天,對皇叔來說卻輕而易舉。還請皇叔告知我家王爺萬壽節必定生變,請我家王爺速歸!”
錦瑟翌日清晨才隨王府採買的下人們從華陽王府中出來,她卻並沒有回武英王府,而是被護着在一戶農家中換了身衣裳又歇了口氣直接往虞國公府而去。
如今太子謀逆一事尚在查察之中,皇帝並不敢明目張膽地派遣兵馬封鎖監禁太子一系的官員府邸,但是像華陽王府,肅國公府這樣的府邸卻暗中密佈了暗探們。虞國公府因多年來遠離朝廷權利中心,故並未受到嚴密監控,倒使得錦瑟沒費什麼波折便得以輕鬆進府。可她進了府才聽陳之哲說他沒能攔住陳彥謖,他竟是帶着兩個親信到東宮打探情況去了。
心知他是關心被軟禁在東宮的太子,錦瑟心中一暖,忙請陳之哲前往將其義父尋回。錦瑟在虞國公府中等了盡兩個時辰,陳彥謖總算被找了回來,他一進書房便安慰錦瑟道:“侄媳婦既已出了武英王府便莫回去了,暫且先留在此處。你放心,我已打探清楚,如今看守太子的乃是金吾衛,金吾衛中有一參將曾和我有故,我今夜便去尋他,定會設法營救太子。一會子我便前往打探城守情況,得先將京城情況送出城去,說什麼民變多半是子虛烏有之事,阿朗真去了那潞扈之地倘使被虎旅軍和徵南軍前後夾擊包了餃子,再來個借刀殺人將過錯都推到亂民頭上去,這可如何了得啊,得趕緊令阿朗回京才成。”
見陳彥謖當真急他們所急,憂心如焚,錦瑟倒有些不好意思將來意說明了。面頰微愧窘地紅了一片,這纔將肅國公已遠離京城,完顏宗澤出京雖是迫不得已,但也並非全無防備等事一一道明
。
陳彥謖聽罷卻也並無惱怒之意,反倒爽朗而笑,道:“太子經營多年,阿朗也絕非吃素之輩,肅國公更是歷經多朝風雲,我說怎這般容易便陷入了險地,原是早有安排……哈哈,是我關心則亂了,有應對便好,有應對便好。”
見他如是,錦瑟更因先前的隱瞞而羞愧起來,陳彥謖似瞧出了她所想,已轉而道:“侄媳婦此來是否有用得着老叔的地方?但說無妨。”
錦瑟這才從懷中摸出一張密道圖來撐在了桌面上,道:“王爺走前便秘密組織了一隊武功不俗的死士,吩咐倘若京城有變,就令我拿了此圖來尋陳叔叔,並將這一隊死士交由陳叔叔調遣……”
雖則因太子謀逆一事使得京城氣氛威沉,人心惶惶,然而萬壽節卻還是如期而至了。萬壽節乃是一年三大節之一,皇帝生辰之日,百官豈敢輕忽,許是爲了掩飾京城的劍撥弩張之勢,即便因太后薨逝,不宜大肆宴飲,可宮中還是令百官進宮參加宴席,爲皇帝慶壽,雖歡鬧的氣氛因太后大喪略見壓抑,可也稍稍爲陰雲密佈的京城帶來了一絲熱鬧和喜慶。雖京城九門依舊被把守地密不透風,但巡街的兵勇卻明顯少了些,使得城中的百姓們也得以走上街頭爲皇帝慶生。
至夜,宮燈高掛,數以萬計的壽字彩燈將宮廷照的亮如白晝,百官進宮參加夜宴,少了紅毯鋪地,也沒有應有的樂聲喧天,各色美食的香氣卻也撩人鼻尖,正聖殿中,百官以次而坐,以茶代酒爲皇帝慶生,雖則細瞧之下那一張張笑顏之後皆是緊張,惶急之色,然表面卻呈現的是一副歡聲笑語,繁華太平之景。
因大喪這個萬壽節壽宴到底顯得倉促,皇帝不過端坐上上頭接受了百官的朝拜慶壽,也沒有歡歌笑舞,更沒有美酒歡飲,宮女們便嫋嫋婷婷穿梭於各席案呈上了夜宴最後的一道告別香茗。吃過這道香茗,這萬壽節便算是過完了,高別香茗衆大臣們皆是一盞楊河春綠,而皇上卻是一盞茉莉雀舌毫。
容妃坐在皇后下首,見宮女呈上了用碧玉茶盞盛着的茉莉雀舌毫,皇帝掀開茶碗含笑盯着那茶湯瞧,便笑語晏晏地道:“皇后娘娘爲籌備今日的萬壽節夜宴可真是費盡了心思,知道皇上因太后薨逝這些時日神傷不已,沒個開顏,這萬壽節便更是卯足了勁兒要讓皇上高興,臣妾聽說今兒這每一道御菜都是是皇后娘娘親嘗後定下的,不僅色香味俱全,而且這每道菜的名字都取的分外吉利,意頭甚好。這最後的告別香茗更是皇后娘娘親手調製,皇上可一定要多吃一些,莫辜負了皇后娘娘一番心意呢。”
皇帝聽罷笑望皇后,撫了她的手,溫柔地道:“辛苦皇后了
。”
皇后見皇帝笑容溫柔,按捺住將他握着的手抽回的舉動,亦回以一笑,皇帝這才享用起那盞茉莉雀舌毫來,他食用了兩口,便笑着點頭道:“皇后果然用心了,這茶……”
豈知他話未說完面色就是一變,笑容隱沒,顯然痛苦之狀,接着他竟在衆目睽睽下口吐黑血,手中玉盞砸在龍案上碎落成片,他的面色也迅速地呈現一片青黑,顯然是中毒之相。
也不知是容妃坐地離皇帝近,還是怎麼,衆人全部因這一幕愕住,她卻最先反應了過來,登時便大喊一聲忙撲了過去,恰恰就抱住了皇帝往後仰倒的身體,驚慌地道:“皇上,皇上,這是怎麼了!快,太醫,快!”
皇帝倒在容妃的懷中,卻指着那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的茶湯,斷斷續續地道:“茶中……有毒……皇后……”
他話未說完便倒在了容妃懷中閉上雙眼,竟然瞧不出死活來,雍王等人紛紛喊叫着擁向皇帝。
萬壽節皇帝所吃的告別香茗皆需皇后親自來煮,以視帝后恩愛,皇后賢淑端莊,母儀天下。皇后早便料定了今日百官聚首宮中爲皇帝慶生,皇帝倘使有動作多半會在今夜進行,她有認知,明白今日的夜宴定然不會平靜。
她其實也早便想到皇帝極有可能會拿這道香茗來做文章,方纔那茶湯被端上後,見容妃異常興奮,又說了那麼多的話,她心裡便更加肯定之前的猜測了。
香茗是她親手所煮,皇帝吃了卻發現其中有毒,不用想也知道她這個皇后會被判個什麼罪,現如今完顏宗澤被皇帝遣出去了京城,太子又因親耕禮上謀害皇帝而被看管在東宮,她這個皇后再因給皇帝下毒而被懲處,雍王也就得償所願了。
有些人的謀算是美妙的,只是誰能笑到最後卻不一定呢。故此刻皇后面上雖顯驚愕焦急,心中卻寒冷如冰凍之水起不了一絲波瀾,只跪下惶急地道:“皇上,臣妾並不知這茶湯中怎會有毒……”
“皇后娘娘,臣妾知道太子因被誣陷謀害皇帝,被軟禁在了東宮,皇后娘娘一定覺着皇上不相信太子,對皇上有所怨懟,可衆目睽睽,到底是太子豢養的鷹差點要了皇上的命,皇上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皇上心裡也是不相信太子會做出此等弒父之舉的,而且皇上已令三司會審此事了,皇后娘娘怎麼還……皇后娘娘就算是擔憂太子弒父一事三司沒能力徹查清楚,無法還太子清白,恐太子最後還是被冤枉,可也不能下先手爲強,謀害皇上啊……皇上……”
皇后話沒說完,倒是容妃垂泣不已地抱着皇帝怒聲譴責起來,此刻外頭的禁衛軍也已呼啦啦地涌入了殿,將殿中驚惶無措的大臣們盡數控制
。皇后卻緩緩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冷眸盯着容妃,揚聲道:“你給本宮住嘴,有本宮在,這裡還輪不到你一個妃子插口污衊正宮皇后!”
容妃沒想到都這時候了皇后還如此硬氣,見她背脊挺直地站在身前,居高臨下地俯瞰着自己,目光凜冽如刀,眉眼間滿是不屑而冷傲,全然沒有一點她想象中的膽怯和恐慌,容妃恨得咬牙,卻又有些害怕,只本能地一垂頭嚶嚶哭泣起來。
衆朝臣們都不是傻子,見皇后和容妃當場掐起來,皇帝又面色灰白,情形嚇人,而外頭的禁衛軍更是像早安排好了一般,裡頭不過剛有動靜便都衝了進來,劍拔弩張,自然明白,這燕國的天明兒就要易主了。
此刻是到底是皇后下毒謀害皇帝,還是容妃陷害皇后,雍王準備謀反奪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到底那股勢力能最終掌控京城局勢,能夠名正言順地登基。
百官們各有所思,瑟瑟發抖,口中哭喊着皇帝,幾位皇子請了素有威望的三位一品大臣維持場面,這纔有太醫院醫正爲皇帝把脈施針,皇帝到底悠悠轉醒,有氣無力地靠在雍王身上。
“父皇,您總算醒來了,總算醒來了!”雍王見皇帝睜開眼睛,當下便熱淚盈眶,好一副孝子的模樣。
皇帝卻似剛剛醒來有些摸不清狀況,只虛弱地道:“朕……朕這是……怎麼了?”
見雍王看來,太醫忙跪下稟告道:“皇上所中乃是一種噬心散的毒,此毒人服食之後要兩三個時辰之後纔會發作,一旦發作便有噬心之痛,若不得解必死無疑。只是皇上前些時日龍體欠佳,微臣給皇上的湯藥中用有一味龍骨,龍骨和噬心散相沖,這才使得皇上剛剛服食毒藥便發作了出來。此乃好事,皇上請容微臣速爲皇上熬藥驅毒。”
太醫的話說的擲地有聲,在場之人皆聽的清楚,皆是一副大驚失措的惶恐模樣,跪倒一片。
“皇后
!你怎麼如此毒辣,對皇上下此毒手……皇上啊!”容妃再次哭喊起來,只她嚎了兩聲便又做出憤怒萬分的模樣來,衝依舊站着的皇后滿是痛心地斥道:“皇后是正宮之主,臣妾不過小小妃嬪,原不該也不敢對皇后不敬,可皇后怎能用噬心散之毒來謀害皇上呢?皇后必定是欲趁皇上今夜發病,聯合東宮太子及肅國公等叛逆勢力行那逼宮之舉,可皇后沒有料到皇上日常服用的養身藥中竟含有和噬心散毒性相沖的龍骨,皇上竟然會當場毒發,皇后,如今你的陰謀敗露,這真是天理昭昭!皇上他乃真龍天子,得上蒼庇佑,豈是叛逆之輩能夠謀害得了的?!皇后即便是太子,也不能這般對待皇上啊,臣妾勸皇后娘娘快快悔過,請求皇上原諒啊。”
皇后冷冷站着看容妃做戲,容妃見此,心裡卻直冷笑,只道,皇后,百官都瞧的清楚,皇上喝了你親手煮的茶便中了毒,你如今是百口莫辯,也沒有機會爲自己申冤辯白了,竟還做此高高在上的模樣,我且看看你能得意到幾時,等過了今夜,我兒奉旨登基爲帝,我倒看看你還怎麼傲!
容妃想着,面上卻裝作被皇后清冷姿態嚇着,一縮又跪在皇帝身前顫抖起來,皇后這才緩緩在皇帝面前跪下,背脊卻挺的筆直,她神情坦然,毫無愧色地沉聲道:“皇上明鑑,臣妾不曾做下弒夫弒君之事,是有人陷害臣妾!”
皇帝卻面沉如水,發令道:“來人,將皇后和金氏九族盡數看押,待查清此事再行發落。”
皇帝下令後,禁衛軍便將皇后等人全數押了下去,方纔還氣氛和諧的正聖殿幾乎轉眼間便被一片肅殺取代,殿中殿外佈滿了腰懸寶劍,虎目眈眈,甲冑森然的禁衛軍,大臣們心思各異,跪在地上,冷汗直冒,莫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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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皇帝被送往乾坤宮進一步清除餘毒,殿中還是死寂一片,沒有一點聲音。而皇帝回宮後,胡明德早便準備好了解毒湯,皇帝服用過解毒湯又被太醫施了針人才精神了一些。爲了真實,他確實是服用了毒藥的,他本便龍體欠佳,此刻又自服毒藥,身體損傷嚴重,躺在那裡面色已呈青白之色。
雍王見此面露擔憂,忙湊上前去,跪下哭道:“父皇您可還好?父皇,您爲兒臣不惜自傷身體,兒臣可如何報答君恩啊。”
皇帝握住雍王的手,這些年他爲掩人耳目,不曾對翼王表現慈愛,卻對雍王寵愛有佳,雖說有演戲的成分在,但父子之情卻也是真的。此刻見雍王淚流滿面,皇帝也欣慰了,顫抖着烏青的脣衝胡明德道:“傳位聖旨……給朕取來……交……交給雍王……”
胡明德聞言抹掉眼淚這才快步出了內殿,片刻他便捧着一個紫檀雕龍盒子進了殿,雍王瞧着那盒子登時心跳如雷,不待皇帝言語,竟丟掉了皇帝的手,豁然起身便一把奪過了盒子,匆匆丟下一句也不等皇帝再言便衝了出去
。
“如今京城並不安定,兒臣先掌控全局,父皇歇息吧。”
皇帝見他如是一愣之下雖心有不悅,但想着大局爲重,便也釋然了。他原意是令雍王請幾位重臣來,由他當面宣讀傳位詔書的,此刻見雍王等不及便拿了詔書走了。他想着等雍王掌控了全局,到時候再請朝臣來宣讀詔書也不遲,便閉上眼睛安心休息起來。
豈知他剛閉上眼睛鬆一口氣,只覺萬事順利之時,外頭卻突然響起一聲尖銳的叫聲。
“大膽,你們是誰,竟敢私闖乾坤……”那聲音尚未喊完便戛然而止,接着傳來腳步聲,皇帝分辨出那聲音正是胡明德的徒孫守在殿外的小安子所發,心頭一驚,可見殿中一晃眼直闖進了一隊兵勇,那打頭之人手持滴血寒劍,穿禁衛軍服飾,然而皇帝一瞧其冷峻如霜染了血跡的面容時卻大驚失色,呼道:“怎麼是你?!”
皇帝言罷面色猙獰變幻,見那人步步逼近,他撐起圓目來,便怒聲道:“你果然和皇后藕斷絲連,當年你遠走他鄉,可皇后懷上完顏宗熹和完顏宗澤姐弟時你偏就在京,虞國公祖上便曾育有雙生子,偏皇后也育下龍鳳之胎,你說,皇后所誕三子是不是皆是你之孽種?!”
這來人正是陳彥謖,他聞言氣得面色赤紅,鄙棄而憤怒地瞪着皇帝,提劍兩步上前,胡明德見陳彥謖殺氣騰騰忙擋在了龍榻之前,道:“爾等要造反不成!”
陳彥謖一劍穿透胡明德,將他甩開便錯身到了榻前,惡狠狠地拎起皇帝的襟口便將他拽了起來,怒道:“混蛋!似你這般有眼無珠,自私自利,連妻兒都疑心的,不配爲人夫爲人父!老子只恨當年太是迂腐,忠於你這樣的君王,才眼睜睜看着她被迎進皇宮受苦這麼些年,似你這般齊家無能之輩老子便是反了又如何!”
陳彥謖說着掄起一拳便砸上了皇帝圓瞪的右眼上,竟生生將皇帝給砸暈了過去,他拖着皇帝便將人拽下了龍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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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皇后的寧仁宮中,容妃親自將皇后押了回來,瞧着一直壓她一頭的皇后如今面色慘白,孤立無援,不由心情大快,好一陣冷嘲熱諷,見皇后並不似平時一般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而是垂着頭任她說盡難聽之話也不敢回嘴,她更是笑容滿面,卻沒瞧見她轉身離開時,皇后脣角譏誚的笑意
。
而另一邊,雍王得了傳位詔書,念着百官們都被禁衛軍和雍王親衛控制在正聖殿中,便也不急着去宣讀詔書,只安排下頭人前往鎖拿錦瑟,完顏廷文等太子親系。今日萬壽節,錦瑟作爲武英王妃自然應該參加的,可衆大臣都知道她因親耕禮時救駕而驚了胎,需要在王府中靜養,不能下牀,故錦瑟便以此爲由未曾來參加夜宴,錦瑟乃是完顏宗澤椒房獨寵的正妃,此刻完顏宗澤出京後不知道有沒有按照他們的計謀已經中計,被王老將軍和魏海夾擊滅掉,雍王自然第一要務便是控制住錦瑟,倘若完顏宗澤真還有命回京來,有皇后和錦瑟等人爲質,想必也奈何不了他了。
加之他又提前一步持傳位詔書登基爲帝,這便得了先機,又有太子和皇后的弒君之舉,完顏宗澤就算不服,也不得民心,會淪爲人人得而誅之的謀逆亂臣賊子。
還有,他要儘快賜死在京郊養病的肅國公!
想着這些雍王匆匆安排好進一步控制京城的各項事宜後,便親自往東宮而去,他要親手賜死太子和皇長孫完顏廷文,只有將這些阻礙他登基的勢力一一拔除控制,他才能安心到正聖殿宣讀傳位詔書,等着登基爲帝。
豈料他安置好一切事務到達東宮,太子竟然早一步察覺了皇宮所發生之事已在東宮侍衛的拼死護衛下帶着完顏廷文衝出了金吾衛的軟禁,逃離了東宮。
雍王氣得怒火三丈忙令人追擊太子,想着京城九門此刻定然已被恩義侯全權控制,而太子黨的府邸也必定皆被他的人圍死,太子根本無處可逃,京城已盡在他的掌控之中,等到他在正聖殿向文武百官宣讀了皇帝傳位於他的詔書,虎旅軍七皇子的外祖父王將軍和南征軍統帥魏海所率南征軍將完顏宗澤夾擊殺死,兩支勤王大軍一抵達京城,即便那肅國公的次子忠武侯鎮守北疆,手握大軍他已登基爲帝,又有強兵可依也半點不懼,雍王這才又壓下了火氣和擔憂,躊躇滿志地被護着往正聖殿去。
他回到皇宮時東方已露魚肚白,他正欲往正聖殿去,豈料容妃卻匆匆趕來,面帶急色地道:“不好了,乾坤宮遭變,皇上不見了!”
方纔皇帝被送回乾坤宮,容妃卻忙着在正聖殿中進一步落實皇后在湯水中下毒一事,後又親自將皇后關押回了寧仁宮中,她被皇后壓制多年,自免不了一番奚落髮威,待她想起去看看皇帝時,這才發覺乾坤宮早已被血洗,而胡明德也慘死龍榻前,卻獨獨不見了皇帝
。
雍王聞言大驚,宮中早已被他控制,他得到了傳位聖旨哪裡還顧得上半死不活的皇帝,將有限的禁衛都調去守宮門和控制正聖殿中的百官,哪裡能想到乾坤殿會被襲擊,襲擊乾坤宮的人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卻說皇帝在宮中修有密道乃是爲了方便出去探望左麗晶,此事皇帝是未曾告知雍王的。而完顏宗澤發現皇帝和左麗晶的秘事後自然也就查明瞭這條宮中密道,皇帝也恐密道已被他得知,故派了兩隊人馬守在密道的入口和出口,以防不測。
可皇帝沒有料到的是完顏宗澤一發現這條密道便沿着密道邊緣在近旁悄無聲息地挖出了一條簡易通道,直通密道,卻餘兩指未鑿通。今夜陳彥謖帶着一隊死士進入通道,衝進密道,殺了密道出口那些伏兵一個措手不及,又換上他們的衣裳,詐了皇宮中密道入口的金吾衛們,輕鬆便進了皇宮,直襲乾坤宮。
如今皇帝已失蹤,雍王毫無頭緒,卻見他派往宮外辦差的一隊人馬也匆匆回宮,稟道:“殿下,微臣奉命前往武英王府捉拿武英王妃,不想王府中並無武英王妃的蹤跡,另外,肅國公也未在別院中養病。”
雍王驟然聽聞此訊驚得面色大變,早先肅國公因太子妃之死稱並不朝,已搬往國公府在京郊的別院中休養,其子和媳婦們每日都不辭辛勞地趕往別院晨昏定省,做足了戲,而雍王安置在國公府別院的人也一直回報說肅國公確實在別院養病,並無發現任何異樣。故而雍王根本沒想到肅國公竟沒在別院中。如今肅國公,太子,完顏廷文還有錦瑟,這些他率先要消滅和控制的人竟然統統就這麼消失了,便連皇帝也不知所蹤,雍王豈能不大驚失色?!
“皇兒,只怕事情有變,肅國公多半是到北疆搬救兵去了。你速速到正聖殿宣讀詔書,在百官面前登基爲帝,只要明日七皇子和王將軍還有魏海的兵馬一到,即便太子有肅國公的兵馬保駕,先有他弒君之舉,事敗又興兵謀逆,必被天下人共誅之,不足爲懼,當務之急,是我兒先登大寶,佔此先機啊。”
容妃言罷,雍王便忙令禁衛軍嚴守皇宮,帶着親信侍衛匆匆往正聖殿趕去。他到了正聖殿便手捧聖旨向衆臣宣讀,又將聖旨傳於幾位公卿尚書以辨真僞。
朝臣們見聖旨無假,又被禁衛軍刀劍侍立之勢所懾,已不敢違逆於雍王。
雍王站在正聖殿高高的玉階之上,睥睨殿中衆大臣,意氣風發,雙手負於身後,沉聲道:“太上皇得蒼天庇護,經太醫診治已經無礙,只是太上皇身體到底經此一難太是虛弱,已難料理朝政,故下此廢立太子,傳位於朕的詔書,就是爲了安定衆卿之心
。太上皇已令恩義侯嚴守京城門戶,並令京畿衛肅清太子叛黨。太子偕同皇后等人弒君謀逆之舉天怒人怨,人人得而誅之,卻於諸大臣們並無干係,凡臣服於朕者,朕可不計前嫌,一律任賢爲用,然執迷不悟欲隨廢太子謀逆者,朕必滅其九族!”
雍王已以新帝自居,他言罷百官便紛紛山呼萬歲,雍王含笑轉身,一步步走向夢寐以求的龍椅,可就在他手已撫上龍椅赤金雕龍的扶手時,殿外卻突然傳來一陣喧譁和騷動聲,轉瞬禁衛軍統領高鶚已渾身染血地奔進了大殿,口中驚懼地大喊道:“皇上,大事不好了,廢太子在華陽王的擁護下,領着城防所的兵馬自朝安門殺進了皇宮,禁衛軍難以抵擋,此刻廢太子一行已直逼此處來了,皇上快隨微臣避上一避吧!”
雍王突聞噩耗,面色猙獰,已知他到底是大意了,華陽王必定已將升任了九門提督的恩義侯殺死,重奪了城防兵馬,如此迅速地攻破皇宮,只怕禁衛軍中也有太子餘孽爲其策應。他心驚不已,可唯今他剛剛宣讀詔書,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哪裡肯在百官面前做出逃逸之舉,忙抽出腰際寶劍,道:“廢太子弒父謀反,誰能斬廢太子和華陽王這夥逆賊首級,朕封其侯爵之位!虎旅軍王將軍,七皇子和南征軍魏海魏將軍馬上就會進京勤王,衆將士給朕頂住了逆賊,朕必重重恩賞!”
雍王喊罷,那高鶚也忙大喊道:“護駕,保護皇上!廢太子謀反,殺之重重恩賞!”
此刻潰敗的禁衛軍都向此處撤來,加之雍王爲控制衆臣本便留了大量兵勇在此,聽聞雍王號令,這些本有些慌亂,六神無主的兵勇們登時又充滿了立功建業的血性和勇氣來,殺機騰騰地肅整隊伍護在了正聖殿前聽侯雍王調令。殿中的諸大臣們一下子經受幾番變故,此刻亂成一團,而雍王剛被護衛着走出正聖殿,殿外廣場上已鐵甲蜂擁,殺來了大隊兵馬,喊聲震天,鼓角大作。
晨曦自天際徐徐上升,照亮了每一片玉瓦青磚,初生的太陽詭異地呈現火紅之態,似血暖紅,正聖殿瞬息間被血腥味充斥。華陽王所領兵馬和禁衛軍混戰不休,寒光如練,槍戟刀劍縱橫間慘叫聲震耳欲聾。雍王拔劍而立,被密密麻麻的侍衛前後左右地保護着,見華陽王護着太子過來,劍指太子,怒聲道:“二哥,父皇已欽定朕登基,你弒君不成,竟敢公然謀逆篡位,你可將祖宗禮法放在眼中?似你這般不仁不義,人人得而誅之,即便一意孤行,殺朕於劍下,也不能令天下蒼生信服,不能令這滿朝文武臣服
!華陽王,你難道也要隨廢太子於天下人爲敵嗎?”
雍王這一喊,外頭兩方人馬呈拉鋸之勢,倒暫歇了廝殺,殿中文武百官不由紛紛譴責起來。卻聞華陽王怒喝一聲,道:“雍王,你自東宮趁夜盜走太子殿下的雷鳴,陷害太子,又夥同容妃在今日皇上的香茗中下毒,又逼迫皇上傳位於你,你纔是行逼宮奪位的不忠不孝之賊子,你此刻竟還黑白顛倒,本王今日必擁護太子撥亂反正!”
華陽王言罷,太子亦肅容道:“五皇弟,父皇識破了你的奸計,得知禁衛軍統領和京畿衛統領皆被你收買,這才令人偷偷出宮傳口諭給華陽皇叔令他掌控城防所的兵馬並解救本宮,殺進皇宮來向衆大臣們揭露你的惡性,五皇弟,你此刻若然幡然悔悟還來得及,父皇定會念父子之情,繞你一命,你若執迷不悟,本宮必代父皇懲治於你!”
太子聲音清朗,他語落,雍王便怒聲道:“廢太子紅口白牙,憑空捏造,污衊於朕,衆卿不要相信!誅殺廢太子,誅殺逆黨,朕封爵拜候,重重恩賞!”
雍王喊罷,那些侍槍而立的兵勇們便再次刀劍相向,氣氛再度劍撥弩張,然而卻於此時人羣外響起一聲驚天震喝。
“太子殿下的話爾等可以不信,可難道皇上的話爾等也要質疑嗎?!”
這一聲喊,威沉如雷,卻又清朗如風,分明便是完顏宗澤的聲音!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民變,皇帝以民變爲由將完顏宗澤調出京城就是要令虎旅軍王將軍和得到密令的魏海各自領着虎旅軍和一部分南征軍在完顏宗澤前往鎮壓民變的路上前後夾擊,將其包了餃子,殲滅在京外。
而京城中,沒有了完顏宗澤,太子,皇后,錦瑟和完顏廷文,哪怕是肅國公也不過都是些老弱婦孺,根本不足爲慮,好對付的多。豈料這樣的安排,卻還是出了岔子!在完顏宗澤離京不久,七皇子便也悄然離開京城前往虎旅軍傳令其外祖父虎旅軍大將軍王將軍夾擊完顏宗澤,按雍王預料,此刻完顏宗澤應該已被虎旅軍和南征軍夾擊合圍無法脫身才對,也正是因此,他纔會在種種驚變之後依舊豪不失色,寄希望於魏海和七皇子等人的勤王軍馬上便要抵達京師。可現下聽到了完顏宗澤的聲音,那便說明虎旅軍和南征大軍都出意外了!
雍王面上血色登時褪盡,太子等人紛紛讓開,雍王及衆人望去,正見完顏宗澤領着一隊兵馬氣勢洶洶地自廣場盡頭而來,而他身旁端坐在肩輿之上,被人擡着的赫然便是自乾坤宮消失了的永平帝
。
“父皇,兒臣沒能護好父皇,導致廢太子等逆賊將父皇擄出宮去,兒臣有罪。父皇,您快告訴衆卿兒臣是您欽定的新帝啊!”雍王轉瞬冷靜下來便大聲喊道。
只要皇上開口,說明真相,讓大臣們都知道父皇是要他這個五子登基的,那麼就算完顏宗澤和太子控制了軍隊,太子也甭想留下好名聲,順順利利地登基!甭想堵住百姓的悠悠之口!
雍王看到皇帝,當下便大聲喊道,可顯然他想到太天真了,皇帝既然已被太子和完顏宗澤控制,他們又豈會容皇帝胡說?!故而雍王聲音落下,皇帝雖果真開口了,可皇帝說的話卻登時將雍王置身於數九寒冬,令他呆若木雞!
“逆子,你夥同高鶚誣陷太子,又拿劍逼迫朕寫下禪位詔書,欺哄百官,無君無父,朕一向寵愛於你,卻教養出你這般謀朝篡位的逆子來,幸而朕建宮之時留有密道以備不測,方能力挽狂瀾,逆子還不伏誅!”
這聲音分明便是皇帝所發,衆目睽睽,可沒人用劍抵在皇帝頸上脅迫於他,百官們瞬間呈一面倒,紛紛跪地,山呼萬歲。簇擁在雍王近前的衆兵勇們也開始三三兩兩地丟下兵器,跪倒於地,直至十數個,上百個紛紛投降,跪倒聲轟然響徹殿堂宮閣間,最後唯剩十幾人還簇擁着雍王。
皇帝離的遠,衆大臣們只見他面色激動,嘴巴張張合合,可雍王卻瞧的清楚,皇上的口型和他所發之音根本就對不上。他所瞧不差,皇帝早已被制服,此刻發聲的不過是他身後的一個侍衛罷了,可他卻將皇帝的聲音模仿的難辨真假,大臣們此刻人心惶惶,莫敢擡頭多看,豈能察覺這其中異常?
雍王察覺,正欲大喊指明此事,完顏宗澤卻突然自身旁侍衛手中奪過長弓,他藍眸收縮眯起,驟然撤臂拉弓,廣場間登時死寂一片,一股令人窒息的殺氣充斥天地,似連風聲都凍結成冰。
雍王還來不及反應,那濃重的殺機已令他難以喘息,在他瞪大的眼眸中,他瞧見完顏宗澤刀削般的脣角微微一凌,箭羽破空裂冰而來,隨着灼目寒光瞬息已呼嘯至他面門,雍王甚至還不曾感受到痛意,那箭羽便已風馳電掣地盯進了他的眉心,他的身體直挺挺倒下,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腦中疾光電閃閃過的竟是:此一箭威力迫人,我不及也,原來他一直在藏拙並非比不過我,願賭服輸,我若成事也不會放過他的,罷了,來生但願莫再生於皇家……
雍王已死,成敗已定,百官心裡明白,他們將要迎來新帝,太子原本就是正宮嫡子,自幼年坐上太子之位,這麼多年來,一直未有大過,且寬厚仁慈,甚得民心,太子登基原本就是理所當然,民心所向,此刻有此結果,多半朝臣還是樂見的,雖依舊跪於地上不敢多言,可不少大臣皆露出放鬆的神情來
。
錦瑟等人皆做好了準備,並不曾進宮來,倒是皇后一人不得不留在宮中以身爲餌,故而完顏宗澤領兵衝進皇宮後,第一要務自然是解救出身在寧仁宮中的金皇后。
此刻他剛令人將雍王的屍首拖走,便見皇后在一隊兵勇的護衛下緩緩而來。雖則完顏宗澤之前便想過,雍王沒有得到他已被夾擊死掉的消息,不會處置皇后,必定會留作人質,可到底怕有個萬一,此刻見皇后好端端地過來,完顏宗澤總算是放下心來。
太子亦是如此,他面露放鬆的笑容,待皇后走近,才和完顏宗澤領着衆人跪下給皇后請安,皇后叫了起,待衆文武大臣和兵勇都站起身來,她才撲到了被人擡着的皇帝身邊,哭着道:“不想雍王竟然夥同容妃做出給皇上下毒嫁禍臣妾,又威逼皇上下傳位詔書,收攏禁衛軍統領和恩義侯等趁機謀反這樣的事情來,皇上,雍王也是臣妾的孩子,臣妾作爲嫡母,統領六宮,竟沒能教導好雍王,約束好容妃,臣妾有罪,請皇上責罰。”
皇后說着便又跪了下來,態度要多誠懇就有多誠懇,要多痛心就有多痛心。方纔皇帝當衆痛斥雍王,衆臣子不敢擡頭,而且離的又遠,只以爲那痛斥聲當真是皇帝親口所發。
想着皇帝一毒發,禁衛軍便衝進了殿,其後雍王又令禁衛軍將他們都控制了起來,更是關閉京城九門,令其岳丈恩義侯嚴守宮門,這些舉動分明便是早有準備,而且皇后便算真爲太子要謀害皇帝,又怎會在親手煮的茶中下毒,令皇帝當衆毒發,皇后不會這樣蠢!
有此種種,又有皇帝親口痛斥,衆文武大臣此刻見皇后如此,心中都相信是雍王夥同了容妃,恩義侯和禁衛軍逼宮謀反。而皇帝此刻就那樣半躺在軟榻之上,他被陳彥謖砸了一拳,又被陳彥謖粗魯地從密道拖出宮出,已經摺騰的出氣兒多進氣兒少,豈料陳彥謖竟然又生生給他灌下去了一碗辣椒水,這纔將他丟給了華陽王擡進宮來。
此刻雖沒有人拿刀架在他的脖頸上,可他躺在軟榻上根本連換個姿勢的力氣都沒有,喉嚨更是腫脹不堪,似乎連一絲空氣都擠不進,哪裡還發得出什麼聲音來?他眼睜睜看着,有人模仿他的聲音喊出那些申斥雍王的話來,眼睜睜瞧着雍王就那麼被斃於箭下,他一口血涌上來,竟連吐都吐不出來便被看着他的侍衛又堵了回去,生生又吞進腹中
。
他是九五之尊,此刻當着他的文武百官竟然任人擺佈,毫無尊嚴,卻連表達自己真實意思的聲音都發不出,這種感覺,簡直生不如死,他面色猙獰地瞧着皇后跪在身前情真意切地請罪,瞧着百官被其感動,登時便又涌出一口血來。
這次已離近百官,侍衛自然不敢再迫他咽回去,那鮮血瞬時便染紅了他身前龍袍。他看見皇后驚恐地擡頭撲向自己,看見太子擔憂地喊着父皇跪倒在地,膝行過來,他的面容猙獰起來,心中各種悲恨,不甘,屈辱沖天翻涌,令他想要吶喊,可他張開口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又生生涌出一口血來。
“皇上,都怨臣妾,臣妾不該再提雍王和容妃,害皇上如此生氣。太醫!快送皇上回乾坤宮!”
“父皇,保重龍體啊!”
皇后和太子前後撲向皇帝,衆朝臣擡頭看來,見皇帝口吐鮮血,神情猙獰,一隻眼睛竟紫青腫脹,顯是遭受過毒打,不覺大驚失色,卻都以爲皇帝是受了雍王的脅迫,被逆子毒打才致此刻聽皇后提起雍王便反應劇烈,皆將皇帝的猙獰神情理解成了他對雍王的恨來,一時間紛紛跪倒,也跟着哭喊起來。
“皇上息怒啊!”
“雍王已經伏誅,皇上保重龍體啊!”
……
見朝臣們竟如此,甚至有不少大臣用那等悲哀又同情的目光看着自己,皇帝再受不了這種刺激,兩眼一番徹底暈厥了過去。
“皇上!快,快送皇上回乾坤宮去。”皇后忙站起身來令侍衛將皇帝擡回乾坤宮,又衝太子道,“本宮照顧你們父皇,事急從權,太子和武英王便不必跟隨親自伺候了,要儘快肅清亂黨,顧全大局纔好,也免得你們父皇醒來再度因生氣而累及龍體。”
“兒臣領命,恭送父皇,母后。”太子和完顏宗澤跪下來恭送,衆大臣們也跪倒一片,紛紛哭着恭送,待皇后一行遠去,太子喊了起,衆大臣們剛剛緩了一口氣兒,卻見一個穿侍衛盔甲的侍衛神色匆匆地奔了過來,衆大臣們只以爲又出了事兒,心再度提了起來,卻見那侍衛直奔完顏宗澤而去
。
這來人卻是武英王府完顏宗澤的親衛統領高螢,完顏宗澤離開京城並未帶着王府親衛,將保護錦瑟的職責交給了高螢,他今日領兵衝進京城便得知錦瑟已不再武英王府,被護送到安全地方隱避起來,如今安全無虞的消息,這才能夠毫無後顧之憂地衝進皇宮來。
此刻已經控制了大局,眼見高螢竟在此時神情匆匆地衝進宮來,他登時便面色大變,只以爲錦瑟出了意外,不待高螢行禮,他便急聲道:“快說,王妃出了何事?”
高螢自然深知自家王爺對王妃的在意,便也不顧虛禮,忙道:“稟王爺,王妃胎動,怕是就要生了!”
“什麼?這……這還沒到產期……二哥……”完顏宗澤聞言想到錦瑟離預產期分明還有幾日,如今竟要生了,這分明是驚了胎。想着今日京城的這些劇變,也不知錦瑟是不是因保護不利而驚胎兒,此刻她定不在王府之中,也不知身邊帶沒帶着產婆等,如今她的情形又如何,再念着她懷着的是雙生子,本就比一般分娩更加兇險……
高螢一向沉穩性子,此刻若非錦瑟危險,他只怕不會如此形色匆匆地來稟報自己此事,難道是錦瑟她情況不好了?
他是越想越害怕,轉瞬之間面色便蒼白惶然起來,本能地驚叫了兩聲,他竟有些六神無主起來,轉身面對太子便露出了求助的神情來,連君臣禮儀也忘了,太子也忘記叫了,本能地喚了聲兩人獨處時稱呼的二哥來,聲音都顫抖個不停。
太子見他身子都是晃的,面色蒼白如紙。那神情倒像是個驚慌失措的孩子,暗歎了一口氣,實在也拿他沒辦法,知道要他留在這裡以大局爲重只怕是不能的,便道:“六皇弟妹吉人自有天相,六皇弟不必着急!雍王謀逆,雍王府中只怕還有餘黨會拼死一搏,宮中自有皇叔和本宮鎮守,六皇弟便帶一隊人馬前去剿滅雍王府中餘黨吧。”
雍王進宮將親衛都帶了過來,雍王府現在除了女眷便是些幕僚,這些人何需完顏宗澤前去親自料理?太子這話不過是給武英王找個藉口回去守着武英王妃罷了。
這種時刻,武英王只顧着王妃,這可真是……
想到武英王方纔面對雍王時泰山壓頂都不變色,現在不過聽說王妃要生產了,竟就成了這幅摸樣,連正經事兒都顧不得了,衆大臣們個個愕然不已,雖皆知武英王夫妻恩愛,可這也太……
他們兀自感嘆着,完顏宗澤卻沒精力顧及和關注他們心中所想,聽了太子的話才猛然反應過來,此刻自己不能在這裡驚慌失措,得趕緊趕去守着錦瑟纔是正經
。他甚至連領命都忘記了,轉身便如離弦之箭一般衝下了玉階,疾風一般衝出廣場,消失不見了,直驚地百官又齊齊愕然當場,半響才聽聞又竊竊私語傳出。
“早聽聞武英王甚爲愛重王妃,今日纔算眼見爲實了!”
“可不是嘛,往日多沉穩的人竟驚成那般,可見是愛妻如命啊。”
且不說這些大臣們見這般情景心中如何感嘆,只被此事一攪,一直肅殺的氣氛倒是輕鬆了一些。
而完顏宗澤衝出廣場,奪了一匹馬便直出了皇宮,他出京時便有安排,自然知道此刻錦瑟不在武英王府中,而是被暫時安置在了東城的一個極普通的二進民家小院。他一路馳馬飛奔,高螢自後追了一路卻也沒能追上,只能遠遠望着自家王爺飛馳的身影墜在後頭,心裡卻在想着王爺也真是,王妃不過是正常要分娩了,怎就惶急成了這個樣子……
完顏宗澤也確實是自己嚇自己,他因錦瑟這胎兒是雙生,本就一直繃着一根弦,眼見錦瑟那高隆的腹部越來越大,似隨時都有撐斷她纖細腰肢的可能,念着雙生本就比一般分娩要來的駭人,錦瑟又不似鐵驪女兒那般腰圓膀粗,她看上去那樣脆弱,是他呵護在掌心中生恐一碰就碎的嬌人兒,要她經受雙生子分娩的疼痛和危險,任是完顏宗澤再沉穩的人,也難免緊張害怕。
他這緊張害怕就免不了詢問了下王府的嬤嬤們,聽聞嬤嬤勸他,說這女人生孩子本就是一關,是有人沒挺過這一關,福薄的,可多數女子不都能母子平安,聽了諸如此類的勸說,他非但沒安心下來,反倒被越勸越緊張起來。
此刻高螢也不過按常理來通知他一聲錦瑟要分娩了,他卻自己就不自覺地緊張起來,淨往不好的地方想,加之這預產期本就做不得準,錦瑟此刻分娩確實也比太醫原先說的提前了三兩天,完顏宗澤便更驚懼,可不就自己被自己個兒給嚇着了。
他這邊在前頭一陣狂風似地往小院趕,後頭高螢一陣無奈地追,好容易沒被完顏宗澤甩掉追回那民居小院,他跳下馬背,完顏宗澤已衝了進去。
錦瑟安排好陳彥謖進密道的事兒後並未趕回武英王府,直接便來了這處不起眼的小院,王府中都是由白芷假扮成她掩人耳目
。
這小院看着和周圍的一排排民居並無任何不同,其實內有乾坤,修有能藏數百王府近衛和死士的暗室,完顏宗澤未曾趕回京時,這小院自然不能暴露,關門閉戶,安安靜靜。
而完顏宗澤一進京,便派了一隊兵馬將小院守護了起來,那些暗衛們也都從暗室中出來,將小院護衛的鐵桶一般,倒是將周邊的百姓給驚了個不輕,皆不知出了何事。
此刻完顏宗澤衝進小院,也不顧外院侍衛兵勇們的見禮便腳步匆匆地奔進了內院,內院倒相對比較安寧清淨,沒有兵甲林立,卻見婆子丫鬟們有條不紊地端着熱水等物進進出出,也不聞錦瑟的叫聲。
完顏宗澤瞧見此景倒是一愣,腳步不由驀然一頓,正從正房出來的柳嬤嬤恰瞧見完顏宗澤,一愣之下面露欣喜,忙笑着衝裡頭喊了一聲,“王爺回來了!王爺回來了!”
說話間她便下了臺階忙迎了過來,笑着道:“王爺可算回來了,這可真是不早不晚,剛剛好,剛剛好!”
完顏宗澤被這情景弄的有些不明所以,不由問道:“王妃呢?”
“王妃在裡頭被白蕊幾個伺候着沐浴呢,王爺且先進屋喝口茶……”
柳嬤嬤答着,完顏宗澤便更傻眼了,本能地又問,“不是說微微驚了胎,要生了嗎?”
“是胎動了,要生了啊。王爺不知,這女人生孩子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兒,胎動到孩子生下來有的要幾天幾夜呢,王妃這纔剛有動靜,這不非要趁着孩子沒下生前沐浴清洗下,說是生了孩子就要坐月子,再不得碰水了……”
完顏宗澤聽了柳嬤嬤這話,腦子轉了半天才明白過來怎麼回事,不由惱怒地回頭瞪向剛剛追上來正氣喘吁吁地高螢,分明是在怪他沒將話說個清楚,高螢被自家王爺銳利如刀的眼眸一盯,心裡那個委屈,只道分明是王爺您太緊張沒給屬下我說清楚的機會便自己個兒折騰起來了,好在完顏宗澤這會子也沒功夫再和他計較,瞪了眼便大步進了屋。
正房不過並排三間屋子,東邊的暗間已掛了厚厚的簾子隔成了產房,完顏宗澤挑起簾子進了明間正好見錦瑟在王嬤嬤的摻扶下散着長髮從產房中走出來,頭髮已被絞地半乾,身上還帶着水汽,果是剛沐浴的模樣
。見她除了面色有些蒼白外,一切完好正笑意盈盈地瞧着自己,完顏宗澤一顆心徹底落了地。
接着他又覺不對,心再度一提,忙上前親自扶了錦瑟,道:“不是說要生了嗎,怎還不快躺牀上去!”
“老奴也說躺着纔好,是陳先生說這會子多走動才生的快,接生嬤嬤也說王妃有精神的話,多動動有助分娩。”王嬤嬤笑着福了福身答道。
完顏宗澤見屋中已有數個接生嬤嬤侯着,丫鬟等也都僅僅有條,一絲不亂,知道錦瑟雖離了王府暫避在了此處,可卻也做好了生產的各項準備,以防萬一,這才略鬆了鬆心神。
見他神情,錦瑟豈能不知他的緊張,一面扶着他的手在屋中走着,一面一瞬不瞬地盯着完顏宗澤,心知外頭一切必定都好,大局已定,塵埃落定,只覺心中一塊巨石落了地,只待將全部心神都用在生產上,而此時她的愛人也及時的趕了回來陪伴在她的身邊,她還有什麼好怕的,她有信心生下健康的一雙孩兒來。
“瞧你,滿頭都是大汗,我這纔剛覺有了動靜,不過是陣痛罷了,還能忍受,多走動走動好。”錦瑟一面笑道,一面抽出帕子尚要親自給完顏宗澤擦拭滿頭的大汗,倒是將完顏宗澤嚇了一跳,忙抽了她手中帕子胡亂抹了兩下,扶着她滿目緊張,只卻不再勸她躺着。
錦瑟搭着完顏宗澤的手在明間中走圈兒,輕聲細語地問着外頭的情景,皇后,太子都是否皆好,完顏宗澤耐心地答着,王嬤嬤和白茹等慣常伺候錦瑟的都知王爺和王妃感情好,倒不覺怎樣,幾個接生嬤嬤卻是頭一回見有男人在女人生孩子時不嫌晦氣,就這麼貼心溫柔地陪着,見這武英王和王妃相處的倒似那尋常百姓的老夫老妻一般親暱無間,互依互靠的,不由都瞪大了眼睛。
錦瑟扶着完顏宗澤的手在明間中來來回回地走了有小半個時辰,纔開始疼的厲害了,接生嬤嬤見差不多了,這才令白茹和白蕊扶着她進了產房,產房中早已收拾齊整,王嬤嬤還在吉位上擺上了桌案,供奉起了送子觀音,一旁的方几上更是佛家,道家的辟邪物件一個都不少,擺地滿滿當當。
錦瑟躺下便趕着完顏宗澤出去,一來他進了產房已是不合規矩,這再陪着她生產傳出去當真是要叫人笑話死了,於她自己,也是不能想象自己狼狽不堪,難爲情的模樣都被他看見的。
完顏宗澤原不放心,見錦瑟堅持這才又囑咐了接生嬤嬤好一陣,一步三回頭地被王嬤嬤給趕了出去
。皇宮中皇后找送來了幾位擅婦科的太醫,連帶着陳之哲也趕了過來,都侯在院中等着。完顏宗澤剛到院中便聞裡頭錦瑟喊了一聲,驚地他面色一白轉身便又要衝進屋去,柳嬤嬤趕忙攔住,勸着道:“王爺放心,太醫都說王妃這胎雖是雙生,但懷相是極好的,王妃又康健,必不會難生,王爺這會子進去不是添亂嘛,王妃怕也不好全心全意的使勁兒了。”
皇后身邊一等得力的姜嬤嬤也被指派了過來,不由笑着道:“這女人頭一胎都是要疼上一疼的,遭這一次罪才知道疼孩子,後福才大,王爺且等着當爹吧,王妃吉人自有天相,必能母子平安。”
完顏宗澤聽罷這才稍稍安定了些,一旁陳之哲顯沒想到完顏宗澤這樣沉穩的也有這等六神無主的模樣,見他兩手不停挫着,像熱鍋上螞蟻一樣來回在廊下走動,半刻也停不住腳,不由抱胸靠着廊柱饒有興致地看,倒是姜嬤嬤見此笑着道:“男人頭一回當爹都這樣,誰也甭笑話誰,想來陳大夫到時候也差不多這樣。”
陳之哲爲皇后祛福壽膏的癮和阿月公主日久生情,皇后對兩人的事兒也是樂見其成,只等着太后的大喪過後便給女兒主婚,姜嬤嬤是皇后身邊的老嬤嬤,太子也敬她半個長輩,她這般打趣陳之哲,倒叫陳之哲面色難得地窘迫一紅。
錦瑟知道頭一胎,又是雙生,勢必不好生,好在她如今年紀已不小,不是那十四五便要分娩沒長成的女孩,可即便這樣只怕弄不好也要丟半條命,故而她痛了連喊都生生忍着,剩下氣力都用在了正經時候,嬤嬤喊着用力她便毫不猶豫地配合。饒是這樣折騰了三個時辰也沒能生出來,直磨得她氣力越來越不濟,不停含那百年老參片補充力量。
裡頭是難熬的折磨,外頭卻也是漫長而難熬的等候,屋中每響起一聲喊叫,完顏宗澤的心便被凌遲一道,他在廊下來回地不知搓着手走了多少圈,也不知冷汗出了多少遍,足六個時辰,火把大亮時,一對麟兒總算不再折磨他們的母親,一前一後相隔不足一炷香時間來到了這個世上。
嬤嬤還未來得及給完顏宗澤報喜,他已衝進了屋,見錦瑟面色蒼白閉着眼眸安靜地躺着,竟似毫無聲息,他登時大驚,撲過去抓住她的手便大吼起來,“陳之哲,微微她這是怎麼了?陳之哲!”
陳之哲聽到喊聲便忙跟着衝了進去,卻只站在牀邊沒了動作,又被完顏宗澤連聲催促,他只覺雙耳都被震的嗡嗡亂響
。他一眼便瞧出錦瑟根本什麼事兒都沒,可見完顏宗澤怒目瞪來,他心裡默默唸着抓狂的男人惹不起,愛妻如命的男人更惹不起,這纔在榻邊坐下爲錦瑟把了脈,道:“她很好,吃幾幅補血藥便更好了。”
完顏宗澤聽他語氣敷衍,登時便面露惱意,急道:“沒事嗎?沒事她怎麼不出聲,也不看我!”
陳之哲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起身,被完顏宗澤抓了袖子,這才無奈地道:“她只是睡着了……”
完顏宗澤一愣之後,這才呆呆地張了張嘴,鬆開了陳之哲的衣袖,引得屋中姜嬤嬤等人皆笑了起來,完顏宗澤被取笑卻也不惱,轉瞬便又傻笑着瞧向了錦瑟,目光愛憐而溫柔,接着卻是脣邊掛着滿足的笑意毫無一點預兆地頭一低栽倒在了牀沿邊兒,竟是暈了過去!
王嬤嬤等人一愣之後登時驚聲一片,倒是陳之哲反應快,給完顏宗澤把了脈卻是搖頭一笑,道:“他也沒事,就是太過勞累,又太緊張,一放鬆便支撐不住暈倒了,好好睡一覺便妥了。”
完顏宗澤這次出京,帶着平亂的隊伍出京七日過了華寧道便覺出不對來,逢民變往京城逃難的流民必極多,可他一路卻並不曾見大隊的難民,他稍稍一思,又令親信打探了虎旅軍的動靜便什麼都明白了,沒等七皇子領着虎旅軍夾擊,他便趁夜殺了皇帝派給他的副將,令大隊兵馬依舊佯裝中計往災區平亂,自己卻只領了三百人的精兵強將躲了起來,三日後領着這僅僅三百人的人馬趁着夜色突然殺進了虎旅軍營地。
七皇子只以爲完顏宗澤中了計,真平亂去了,還在等着和魏海一起夾擊完顏宗澤,哪裡想到完顏宗澤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折返襲擊虎旅軍?他沒防備,完顏宗澤雖只三百人,可卻擒賊先擒王,又靠着在軍中積威控制了虎旅軍,而同時魏海那邊也出了問題,在監軍蕭蘊的協助下,肅國公很輕易便奪回了南征軍的軍權。
因燕國內亂,南征軍的動作被南錦政權探知,南錦大軍發動了攻擊,顧肅國公沒等和完顏宗澤匯合便又帶着人馬南下壓陣,而完顏宗澤不日也接到了皇后和錦瑟傳的親耕禮皇帝和雍王發難,令他萬壽節定要趕回的消息。
他帶着人馬往京城急趕,五日的路程生生縮短到了三日,這才得以在關鍵時刻到了京城,進了京又是領兵逼宮,本就日夜不眠三天,再經錦瑟這分娩六個時辰的提心吊膽,便是鐵打的人也是承受不了,又怎能不生生暈厥過去。
聽聞陳之哲的話,姜嬤嬤率先心疼起來,忙令人去扶倒在牀榻邊兒,頭枕着牀沿已人事不知的完顏宗澤,誰知將完顏宗澤小心地擡起來,他的手卻死死地扣着錦瑟的,和錦瑟十指兩纏,怎麼都分不開
。
沒法子王嬤嬤便令丫鬟又擡了張紫檀木的羅漢牀,又去掉了牀的腳踏,將羅漢牀並在牀邊兒,這纔將完顏宗澤給安置在了上頭和錦瑟並肩躺着。
錦瑟這一覺睡的極爲香甜,一覺醒來竟已是第二天的黃昏,睜開眼睛屋中卻極暗,窗戶上早便垂下了遮光的黑絨簾子,她一動,趴在牀邊的白蕊便醒了過來,忙笑着道:“可算是醒來了,必是又渴又餓,王妃且等着,奴婢這就傳飯去。”
她說着便歡歡喜喜地出了屋,脆聲吩咐着,錦瑟一覺醒來神清氣爽,雖是身上都是疼的,可這最大的感覺卻是餓,見白蕊這般便也未攔,眼見屋中靜悄悄的,孩子並不在身邊,便巴巴地望着門口。
片刻簾子掀起,王嬤嬤等人魚貫進了屋,後頭兩個奶孃抱着兩個百家被包裹的嬰孩,大家都笑容滿面,進了屋王嬤嬤便笑着道:“知道王妃醒來第一件準是找孩子,這便叫乳孃抱了過來。王爺在這裡守到今兒中午這才被傳進了宮,王妃先瞧瞧孩子,健康漂亮,可真是一對玉娃娃啊。”
王嬤嬤不待錦瑟張口,倒是將錦瑟最關心的問題都交代了個清楚。錦瑟喉嚨發乾,便只抿脣一笑,奶孃將襁褓讓在牀邊,她迫不及待地瞧去,卻見一雙兒子長得果真一般模樣,都穿着銀紅色的精緻小襖,兄弟倆皆眉清目秀,雖是皮膚髮紅,小臉還有些皺皺巴巴,可卻也能瞧出是一雙玲瓏可愛的孩子,一個正睡的香,一個卻睜着眼睛盯着她,黑溜溜的眼珠像一汪水般純淨地叫人瞧一眼便心軟的不行。
錦瑟見他揮着小拳頭一搖一晃的,不由輕輕的撫了下他的小手,那麼軟綿,那麼玲瓏小巧,像是稍不留意就會融化掉一般,她十月懷胎,將來要喚她母親,喚她最愛那人父親,將他們緊緊聯繫在一起的生命,她的孩子啊……
臨到此刻,錦瑟才知做母親的感覺,很溫暖,看着他們就會由衷的感謝蒼天,就會忘記一切只留下暖暖的感激和安然。看着他們便覺着受多少苦,遭多少痛都值得了。
見錦瑟小心翼翼的,王嬤嬤便笑了,道:“哥兒沒那麼嬌弱,王妃抱抱也是可以的。”
錦瑟這才溫婉一笑,道:“可以嗎?總覺着他們那麼小,一碰就會碎一般
。他們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啊,這如此想象,以後哪裡分得清啊。”
一屋子人聞言便都笑了,王嬤嬤傾身一面將孩子抱起來教着錦瑟抱孩子,一面道:“王妃說的傻話,孩子長的再像也是瞞不過母親的眼睛的,那可都是心頭肉,哪有分不清的。”
一邊柳嬤嬤卻也笑道:“便是陌生人也能分得清,兩個哥兒長的雖一模一樣,可有處五官卻大不相同……一眼就分的出來,王妃如今抱着的是弟弟呢。”
錦瑟正詫異地看着柳嬤嬤等她說哪裡不同,她怎就瞧了半響沒瞧出來,卻突覺有個綿綿軟軟卻又力氣不小的力量攥住了她的手指,她詫的低頭一瞧,卻是那一直睡着的另一個寶貝不知何時竟醒了過來,正睜着一雙清透剔瑩如藍寶石般的眸子瞧着她,而緊緊攥着她手指的正是他調皮伸出襁褓的一隻小手。
錦瑟一下子便被那雙純淨的藍眸吸引了,那眸子像秋日最晴的一方天空,乾淨透明,像高山之巔一池碧水,清澈晶瑩,和完顏宗澤的眸子極肖,不同的只在於完顏宗澤眼睛中那些歲月和閱歷沉澱下的東西。錦瑟也一下子明白柳嬤嬤的話了,這兩個孩子竟是一個承襲了父親的藍眸,一個承襲了母親的黑眸!
她又驚喜地又去逗弄躺着的小寶寶,倒是一時將懷中的小傢伙給忘記了,小傢伙許是感受到母親的心跳,也更受到母親轉移的注意力了,登時便哇哇大哭起來,他這一哭,躺着的那個也跟着起勁,只鬧得錦瑟一臉失措,王嬤嬤卻笑了起來,道:“這黑眼睛的是哥哥,藍眼眸的是弟弟,王爺眼見着更疼哥哥一些,如今老奴瞧着王妃倒是更疼弟弟,這倒也公平了,兩個哥兒莫爭寵了,誰都不該哭。”
她一言屋中人便都笑了起來,恰完顏宗澤回來,見錦瑟已經醒了,精神極爲不錯的樣子便放下心來,倒是錦瑟一個好驚,忍不住道:“你怎進來了!”
按着規矩這月子房男人是進不得的,先前完顏宗澤進來,那時候她還尚未生產心裡也確實害怕也就罷了,此刻見他又不管不顧地衝了進來難免爲規矩所束,完顏宗澤卻只一笑,進來便抱了黑眼睛的老大,親了兩下,道:“如今不在王府,沒那麼多規矩,那貧家不過兩間房子的,男人不住月子房又住哪裡去?可見這規矩二字未見得都是有理的。兒子,想老子沒?”
這規矩可還有抱孫不抱兒之說呢,顯見的完顏宗澤是一樁也沒放在心上,錦瑟知他性子便也抿脣一笑,心裡卻滿滿的盪漾的都是比蜜更濃郁的甜意
。倒是王嬤嬤笑了,瞧着正抱了黑眼珠長子親的完顏宗澤,道:“王妃瞧老奴說的對不對?”
明眼人一瞧便知這嫡長子因了一雙眼睛之故更得父親寵愛,想着方纔王嬤嬤的話,又見錦瑟正抱着藍眼睛的老二愛憐地撫着他的頭髮,便皆又笑了起來。
熱鬧一陣子孩子才被抱了出去,完顏宗澤坐在牀邊令錦瑟靠在自己懷中愛憐地抱着她,相擁半響才道:“這些日子讓你受累了,欽天監算好了吉日,後天舉行登基大典,二哥登基,微微,這回我說到做到,定再不離你身邊半步了……”
三日後,皇宮,一場盛大的登基大典掃除了宮廷一年多以來那股沉悶壓抑的氣氛,又系繁花盛開之時,驕陽明媚,照的紅牆玉臺,琉璃瑞獸,熠熠發光,一片喜慶。下至宮女太監,上到文武大臣,九五之尊,無不肅穆中難掩喜意。
不管怎麼說,新朝新氣象,加之雍王之亂被平定,太子繼承大統,民心所向,亂臣賊子皆已伏誅,百姓們皆盼着在仁厚新君的統治下日子能紅火起來,朝臣們也都盼着在新朝能被新君慧眼識珠,大展宏圖。就連宮中的太監宮女們腳步也輕鬆了,笑容也多了,只因天下大定,金鑾殿裡那把龍椅終於迎來了新主子,塵埃落定,這瀰漫宮牆間的驚惶壓抑也該散去,叫大傢伙都舒口氣兒了。
到處都是一派祥和喜慶,這可喜慶卻並未蔓延到紫御宮,偌大的紫御宮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聽不到,竟比那冷宮更加悽切一些,像一座死宮一般,可這座宮殿如今的主人卻是再金貴不過的太上皇,原永平帝。
此刻他獨自一人躺在空蕩蕩的大殿中,遙遙地傳來前庭登基大殿的鼓樂和鳴聲,那歡慶的氣氛和他四周死寂的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叫他原本以爲已備受摧殘再感受不到疼痛的心又一下下揪緊,他想到當年自己登基時的意氣風發,想到初登大寶時的萬丈豪情,睥睨霸氣,指點天下,掌控權勢的快感滿足,唯今這些他在乎的東西,比他的命更爲珍視的東西生生被搶走了,這便像是一個人被挖去了心,只能行屍走肉地苟活在世。
他被圈養在此僅僅數日已度日如年,而顯然金皇后,如今的太后是沒打算讓他輕易死去,平日他就躺在這裡,沒人會跟他說話,沒人會來看看他,他沒有氣力下牀,卻也沒有病到立馬死去的地步,吃喝不曾受到苛待,可送飯的太監卻也不會和他多一句的話。他要出恭喊破嗓子也無人搭理,可他解決在身上,污穢了滿牀卻有人進來收拾。
他們這是在羞辱他,此時此刻他已感覺不到恨,感覺不到憤怒了,唯剩下濃濃的悲涼裹着苟延殘喘的軀體,他甚至連自裁的機會都沒有,太監看到他那裡不舒服立馬便會請太醫,會給他灌下最好的藥,他的驕傲不容他自戕,事實上他知道這屋中隱着暗衛,他們也不容他自殺
。
這樣的他活着比死了難受,如今他無法再恨了,他甚至在想,這些年他是否都做錯了,是否是他的自私狹隘纔將自己逼到了這一步,令兄弟殘殺,夫妻成仇,父子反目?這樣想着,他又覺着自己是真的老了,就要死了……
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他原未在意,只想着大概是到了用藥時候,聽到不同往常的腳步聲,這才猛然瞧了過去,已經渾濁不堪沒了神采的老眸突然有被注入了亮光,他緊緊盯着那個一身盛裝,眉目端方氣質與生俱來尊貴的女子一步步走來,她身上穿着的是皇太后的朝服,華麗威嚴,她是後族嫡長女,生來便註定是燕國最尊貴的女子,她身上有着與生俱來的傲氣和矜貴,他永遠無法忘記初次見她的情景,那時候她一身紅色騎裝高坐在馬上,和一衆京中貴女們聚在一處,不知因什麼正高興地笑着,在那一羣貴女中她的容貌不過中等,然而卻叫他看直了眼,只覺那笑格外放肆,像怒放的曼陀羅熱烈,像豔陽灼人,即便那時候她不過年方十三,比他足足小了七八歲。
她的身上有着天生的犀利和銳氣,強勢和張揚,這種氣場即便他身爲皇子都需仰視,這種貴氣,是天生的,自非當時他一個區區不受寵嬪妃所出的庶皇子能夠比擬。那時候他明白了什麼纔是天之驕女,什麼是自行慚穢,這樣的女子只怕是個男人都想征服,因爲征服了這樣的女子,便也證明了自己是最強勢的男人,彼時想到東宮他那嫡出兄長,他竟覺酸意瀰漫……
他沒有想到的是,真有一日,她成了他的皇后,大婚那日,她端坐在喜被上,在明黃的重重禮服包裹之下,她的臉被重重脂粉抹的看不清五官,她看着他,目光沉靜,神情恭謹,可是她只怕不知道,她小小的下巴揚起,端莊大氣中依舊透出了與生俱來的傲氣和高高在上,眼睛疏離,清澈,可卻失去了他印象中的那明亮嚇人的神采,那一刻他莫名失落黯然。
最早他們也是帝后和睦過,是什麼時候開始疏離的他已經不記得了,唯記得知道她心有所屬,每日在髮髻中深藏一根木簪時他的憤恨和怒火,唯記得那日的借酒澆愁,痛意難擋,至今想起竟還猶在心間般。
他這一恍惚金太后已站在了榻前,卻並未靠近,只站在離牀五步開外的地方瞧着他,她的神情平靜,瞧不出一絲神色來。他瞧着她,不知怎的便是一笑,只道:“你到底來看我了……你可是恨極了我?”
皇后見他如是,神情卻也無一絲變化,他自被圈禁在此便一直喊着要見她,她今日來不過是全了一場夫妻情分罷了,見他如是問她倒笑了,聲音淡漠,只道:“這般對你,無關恨,我那三個兒女皆是重情的好孩子,大兒子年幼中毒,被累一生,唯一在意的妻子亦因你而去,我那眼珠一般的姑娘,因你流落民間,受盡折磨,我那麼兒,愛若性命,卻因你之故,背井離鄉,和我母子生分多年,我是他們的母親,我要爲我的兒女們討要欠下的債
。討完了,你我也兩清了。”
皇帝聽的劇烈咳了起來,他早年受人挑撥,雖不曾相信皇后所出的三個兒女非龍種,可心裡卻總扎着一根刺,如今聽她這般說只覺有萬千重錘砸在心窩,他其實早該知道的,已她之驕傲,豈會做那與人苟合之事。
見皇帝咳得聲嘶力竭,金皇后卻只冷眼看着,又道:“我不恨你,反倒有些可憐你,九五之尊,富擁天下,卻不過是個自私,自卑,連愛是何物都不懂的可憐蟲罷了,一個可憐蟲有何值得我去恨啊……”
金皇后言罷牀上那具乾枯的軀體咳地更加厲害起來,金皇后卻不願在此多留,轉身雍容地出了大殿,一旁一個穿領事太監服侍的中年太監垂首迎上,金皇后仰望了眼被宮牆割成方塊的天空,卻覺今日的天特別的闊亮,想到心生的一雙孫兒,登基的大兒,已在準備嫁妝的女兒,想到那人明日便要進宮正式做完顏廷文的授業師傅,她脣角溢出柔美的笑意來,半響才舉步,淡聲道:“給太上皇停了藥吧……”
太監聞言愣了下這才忙恭謹應了,心裡卻在想太后娘娘到底是慈善之人,還念着夫妻之情,卻不知金皇后折磨永平帝是爲三個兒女討要公道,放過永平帝也不過是爲三個兒女罷了,那總歸是他們的生父啊。
一月後,太上皇病逝宮中,而聽聞雍王被當場斃於完顏宗澤箭下消息後便瘋掉的原容妃也在之後不久自焚於冷宮之中。
太上皇駕崩,舉國皆喪之時錦瑟也出了月子,這才從那民居的小院回到了武英王府中。兩個孩子被皇上御筆分別賜名爲完顏廷硯和完顏廷墨,孩子的滿月宴因在大喪之時,故王府早散出消息不會舉辦,但新帝登基,完顏宗澤這個王爺也跟着更加水漲船高,嫡子滿月宴,雖是早說了不欲舉辦,只請幾位親朋來觀下禮,可卻還是驚動了滿京城的大小官員,只給兩個孩子的滿月禮便添滿了幾間庫房。
又三個月,肅國公在邊關病倒回京榮養,新皇令胞弟武英王掛帥再度領徵南軍剿滅南錦殘餘,這次完顏宗澤果然沒撇下錦瑟,武英王攜王妃隨軍
。
錦瑟此去一來是經歷了這重重波折,不願和夫君再兩地分離,飽嘗相思,再來也是不放心身在邊關的平樂郡主,楊松之等人,南邊的對峙已有兩年,雙方或戰死或染病,兵士損傷都極大。南錦的皇帝楊建因箭傷復發駕崩,楊松之登基爲南錦皇帝,雖是隔着父仇,依楊松之那般性子多半隻有魚死網破,沒有投敵議和的可能,可錦瑟到底還是想試上一試。
故而此次她隨完顏宗澤南下,到了永州一帶便改了要隨他一路南下的決定,硬磨了十多日,軟硬兼施,最後連美人計都用上,這才叫完顏宗澤答應撥給了她一支兵馬護着她在永州一帶滯留了近月,而完顏宗澤則快馬加鞭離了她趕往邊疆。
錦瑟滯留在永州一帶不爲別的,只因當初被鎮國公楊建帶走的大錦主力兵馬多數是從這永州一帶中原腹地招的兵員,她此次能否成功議和,在永州所謀之事能否成功卻是關鍵所在。
完顏宗澤走的第二日,錦瑟便寫下了告示,令兵丁在永州等四個州郡所有的大城小鎮張貼,這告示不爲別的,只道新皇仁厚,不計較跟隨鎮國公反叛燕國的那些將士們的過錯,相反聖上甚爲體恤他們背井離鄉之苦,更體恤他們的家人因家中壯丁不在,老弱婦孺生活困苦又憂思在南錦的兒子夫婿等的生活精神雙重苦難,故而聖上嚴令禁止有人騷擾欺凌那些有親人賣命南錦政權的家庭,要求上至官府,下到百姓要一視同仁對待他們,朝廷更給予困苦家庭一定的撫卹。並且,有思念親人想給親人寫信的,各地縣衙府衙將有代筆先生無償爲其寫信,且由官府負責送至邊關,想辦法交到其親人手中。
此告示一貼出,整個永州幾郡無不譁然,百姓議論紛紛,皆道當今聖上是百年不遇的聖主明君,愛民如子,寬厚四海。那些原本家中有親人跟着楊建走了的家庭,一來因家中缺了壯丁,少了重要勞動力而困苦,再來因家中有和燕國朝廷作對的叛逆賊子,便也受盡了地方官的壓榨欺凌,鄉鄰們更是遠遠的避着他們這些門戶,生恐惹禍上身。
如今突得聖上這樣的恩旨,當然是喜從天降,先他們還恐官府會騙人,其中有詐,後來見有些膽肥的真跑到官府去寫信寄信,而官府裡頭平日鼻子沖天的小吏差役們竟格外客氣,而且那代筆先生也笑容滿面,當真不收任何費用。事後幾日也不曾有人上門尋麻煩,登時那官府門前便排起了長長的寫信隊伍,直從官衙門口排到城門口去。
他們感嘆於官府難得的親和,都道聖上威勢攝人,卻無人知曉各地官員盡心盡力督辦此事,皆因此事乃武英王妃親自吩咐,且坐鎮永州府督查此事
。那武英王妃何許人?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皇上胞弟武英王的正妃,是太后極寵愛的兒媳,武英王愛妻如命,人人皆知,得罪武英王妃,那比得罪武英王后果要嚴重的多!
如今王妃就坐在永州府督辦此事,這些大小官員哪個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不能得罪,盡心盡力,唯恐自己州郡收上來的信件少了會令王妃不悅。一時,各地排隊寫信的百姓竟得衙役們提着水桶,陪着笑臉送水送食,引得路人驚歎,成爲以後數十年百姓們還津津樂道的難見景觀。
錦瑟見她吩咐下去的事兒各地都落實的極好,便又令完顏宗澤留給她的一個參將親自到永州各處收攏一些願意跟隨她前往邊關尋親的老弱婦孺來,也不必人多,只兩百人便已足夠,好生安置。
那副將雖不明錦瑟這是作何,可卻不敢怠慢,他是一名干將倒將事情辦的妥帖,不足十日便將人帶到了府衙暫時安置,又幾日待各地收上來的信件都送到了永州府,錦瑟這纔再度動身往邊關趕。
她這一路因帶了兩百名老弱婦孺,加之她也不是前往邊關打仗的,並不急趕路,故走的並不快,路過孝南王和柳蓮心所住潞州府時才滯留了一日,又因完顏宗澤是日星夜馳地趕到邊關的,故錦瑟倒比完顏宗澤足晚到了兩個月纔到軍營。
她到達邊關時,完顏宗澤已帶着南征兵打了一場大勝仗,卻是他助烏桑施的家族重新掌了閔族酋長之權,又在閔人的幫助下帶了一隊兵馬穿過峽谷,直插南錦軍背後奇襲制勝,迫使楊松之不得不領兵退守到了鷹嘴關。
錦瑟到時,正值邊關將士們慶勝,氣氛熱烈之時,營寨中篝火跳躍,酒香四溢,四處都是聚在一起歡歌吃酒的將士們。完顏宗澤聽聞錦瑟到了,親自出迎將她接進了帥帳,他早已聽說了錦瑟在永州的所作所爲,哪裡還想不到她這般做的用意。耳聽着外頭副將正安置那些隨軍前來的老弱婦孺,他不由用醉人的眸光盯着錦瑟,將她緊緊擁進懷中轉了個圈兒,下巴蹭着她的發頂,半是嘆息半是激讚的道:“爲夫早便知道夫人是七竅玲瓏心肝,卻不想連着議和之事也是信手拈來,有這般聰慧的娘子替給爲夫助陣,只怕爲夫明兒就能平了南錦,也不用等年節了,中秋都能回京和硯哥兒,墨哥兒一起看月亮了。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啊!”
錦瑟聽他一副與有榮焉的口吻不由便笑了,蓮藕雙臂掛着他修韌的脖頸,歪着頭用一雙盈盈眸子盯着他,道:“王爺對本妃很有信心嘛,怎知本妃的計謀一定能成?”
完顏宗澤見她神情俏麗,俊美的容顏在火光下跳躍着珠玉般瑩潤的誘人光澤,當下身子便是一熱,低下頭親磨她的脣瓣,啞着聲音道:“本王對王妃一向有信心,也素知王妃的能耐……”
錦瑟聽他這話說的一股旖旎之情撲面而來,只撩撥的她心一顫,身子發軟,當下便嗔地錘了完顏宗澤一眼,小夫妻原便是小別勝新婚,登時偌大的帥帳空氣便稀薄了起來,四目相對,似有火花在眼前爆開,在心頭噼裡啪啦地炸着
。
兩人身子越貼越近,哪裡知道那帳篷上一男一女,一陽剛一嬌柔的影子也癡纏的好不羞人,直到外頭爆發出一陣狼吼般的笑聲怪叫起鬨聲,錦瑟才驀然回過神來,幾乎是驚恐地瞧了眼晃盪在帳幕上的影子,迅速躲在了完顏宗澤背後,原本緋紅動人的面也唰地一下漲紅一片,羞得直捶完顏宗澤的背。
“王爺繼續,咱們什麼都沒瞧見啊!”
“今兒這月亮可真是圓哦,是個好夜晚,大黑子,咱記着有個詞叫花什麼月什麼,耳什麼鬢什麼來着……”
“花前月下,耳鬢廝磨!”
“對對對,說的就是這月圓之刻最是適合談個那個情說個那個愛!”
……
外面傳來一聲聲笑語聲,直鬧得錦瑟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她雖知這些將士們都沒有惡意,反是因爲和完顏宗澤有同生同死之義纔會如斯放肆,可她生在詩禮傳家的首輔之家,兩輩子也沒被人這般打趣過,真真是要被羞死了。
完顏宗澤自然不覺有什麼,鐵驪人本就豪邁,這軍隊裡的男人們自然更是口下無斯文可言,事實上他們打趣錦瑟和他的這些話已經是礙於他的身份斯文了不知多少倍了,知這幫兔崽子們不是省油的燈,不任他們打趣兩句便消停不了,完顏宗澤便也由着他們鬧了幾句,見錦瑟實在羞澀,這才大喝一聲,“都給我滾,再不滾礙了本王的眼,明兒便全部收拾包袱給本王滾回京城去!”
他這喊罷,外頭一陣鬨笑倒是漸漸收斂了,完顏宗澤卻不管外面情景,更不顧錦瑟受驚兔子般的模樣,轉身便將她給打橫抱了起來,索性大步就往牀榻走,錦瑟耳聽外頭笑聲大作,直恨地捶在完顏宗澤胸膛上的拳頭都是酥軟無力的,莫說那脖頸耳朵,便是腳趾頭也紅若蒸籠裡的蝦子
。
完顏宗澤卻是暢快,朗聲一笑一手託着錦瑟翹tun,一手不知怎麼彈弄了兩下那帥案上的兩盞油燈竟便噗的一聲盡數滅了。
這一滅外頭哄聲更大,完顏宗澤卻將撲打踢蹬着的錦瑟不管不顧地強勢壓在了榻上,低沉的笑在她耳邊震盪,“寧沽之地民風倒開化的很,咱們老夫老妻了,微微含羞什麼,豈不知你這般模樣叫我心肝都化了,好微微,疼疼我吧……”
他說着那手便不老實起來,錦瑟怎不知完顏宗澤有着一顆奔放的心,被他這般對待卻不知該惱該恨,該歡喜該無奈,只嘴上連聲罵着混蛋,身子卻先就妥協在了他的一雙狼爪之下。
迷濛中只聽到遠處一陣陣歌聲盪漾在夜色下,那唱女聲的刻意夾着嗓子,卻唱的情意綿綿,引得喝彩聲陣陣傳來,那接男聲的歌聲嘹亮,亦不乏情思,聽在耳中羞人不禁,卻是:
明月之下,哥哥說我閉月羞花,清酒一杯,盼望早日凱旋,這又逢花前月下,妹妹等哥哥無論海角天涯……
山崗之上,哥哥思妹妹嬌豔若花,心若奔馬,定早日歸家,盼妹妹侯哥於村頭花下……
翌日夜,山谷幽靜,藍絲絨一樣的天際孤寒地懸了稀落幾顆星,時而閃爍。身後山谷軍營中早已肅靜一片,帳中燈火盡熄,唯巡夜兵勇手中火把和那燃在帳間的篝火散出零星光點來,夜正濃。
北方此刻已寒暑交替,又至隆冬,然而這寧沽之地卻還溫暖如春,綿延的山谷蔥翠濃郁,夜幕下鋪展開去,愈顯幽深靜謐,草木茂密。
玄月如鉤自雲中探出,清輝灑下,映亮的錦瑟清麗的面容,她揚着臉遙望着對面被兩處險峰夾在中間的一處谷地,隱約見關礙沉沉,據守一方山谷,險關之上火光點點,便嘆了一聲,道:“希望這場仗不要再打下去了……”
一晃完顏宗熹已登基大半年,天下安定,可南錦政權卻依舊頑固抵抗,完顏宗澤插入南錦軍背後奇襲制勝,迫使楊松之領兵退守鷹嘴關,因燕國大軍軍備精良,糧草充足,士氣高昂,人數也多,如今倒是佔了上峰,形勢樂觀,可南錦軍卻也佔了地利,拒險而守,兩方崢嶸鐵血,再打下去自然還是免不了傷亡皆是慘重的結果
。
一陣夜風吹來,完顏宗澤替錦瑟攏了攏肩頭披風,道:“我會按你的意思先勸降,實在不行再強攻,夜風涼,我們回去吧。”
完顏宗澤說着已掉轉了馬頭,錦瑟今夜想着明日便要攻關,輾轉反側都睡不着,便央了完顏宗澤帶她上山頭來遙望南錦大軍如今據守的關隘,此刻聞言她嘆息一聲,忍不住又回頭望了眼對面黑沉沉的山谷,這才靠進了完顏宗澤懷裡,被他一裹斗篷整個遮進一方溫暖天地,御風而馳,沿山道疾馳而過。
翌日,天剛露出青白之色,南錦軍所據守的鷹嘴關外便傳來了震天的馬蹄聲,關中天地震動,關外鼓聲震天,楊松之一臉沉肅身披盔甲自帥帳邁出已有小將牽來了他的坐騎,他翻身上馬直衝關門。關中將士兵勇們略有驚慌,片刻便各依命令整肅軍容,準備迎戰。
楊松之在高高的關牆下勒馬,行雲流水地跳下馬背,幾大步登上關隘,卻見外頭燕軍已鐵甲如潮,在關下嚴陣以待,可卻並不攻關,只不遠不近的站着,望着這邊關隘,倒像是在等什麼人。
他正詫異,卻見那邊隊伍自中間裂開,有兩架模樣肖似投石機的架子被緩緩推了過來,其後卻沒有推着大石的車馬,反而有一隊兵勇兩兩擡着麻布袋子上前,瞧那姿態,麻布袋子的重量當並不沉。那似投石機的架子被擺開,便有兵勇將麻布袋固定在了上面,可也不投,只靜靜望着這邊。
關隘上的守關兵勇們早便挽弓以待,此刻倒被敵軍一番奇怪的行動給弄的微懵,楊松之蹙眉,也正在揣測敵軍的意圖,卻見對面鐵甲之後馳過並騎兩騎來,那分明是一男一女,男子身姿雄健挺拔,女子英姿清傲,一個玄袍翻滾,一個紅衣絕豔。
楊松之心一緊,盯着那兩騎馳至陣前,果見馬上之人正是完顏宗澤夫妻。楊松之不知錦瑟竟也跟完顏宗澤來了邊疆,此刻驟然見她,他心不受控制地一縮,凝眸望去。她端坐在馬背上,控馬持繮,姿態嫺熟,鏤空刻花的銀色頭盔下還是那張清妍絕俗的容顏,所不同的是那面容之上少了他所熟悉的溫婉恬靜,取而代之是飛揚恣意,明豔無雙。可以看出,她現在的生活該是很合心意的,聽聞她初夏時剛給完顏宗澤添了一對麟兒,想必他待她是極好極好的。
這般想着,楊松之心裡便泛起一股又酸又甜的熱潮來,他壓了壓情緒,這才沉聲道:“傳令下去,敵軍主帥就在關下主戰,不可放鬆,隨時準備迎戰!”
小將領命大喊傳令,可卻在此時,對面敵軍卻在完顏宗澤揮手之後終有了動靜,只是他們依舊沒有攻城,反倒是突然唱起了歌,那歌聲先還只有前頭數隊人在唱,漸漸的後面的兵勇們也加入了進來,如泣如訴的歌聲飄蕩在山谷間,漸漸聲震九天,震耳欲聾
。接着那列隊齊整的前軍突然向兩邊分列,慢慢地有一羣衣衫破舊的百姓從軍後過來,楊松之極目望去,那竟是一羣老弱婦孺,個個瘦骨嶙峋,皮包骨頭,面色枯黃,飽經風霜,他們互相摻扶着緩緩而來,他們口中用濃濃的鄉音唱着思念的歌兒。
孤江千山遠,曲徑萬谷川,遊子異鄉慈母盼,夢醒淚沾襟……
一曲罷他們已站在了陣前,又接着唱起了另一曲,所唱之曲皆是中原腹地一帶流傳甚廣的民謠,而且這些民謠無不是遊子在外,慈父慈母,嬌妻稚兒寄託思念期盼之情的歌。歌曲唱腔曲調都帶着濃濃的家鄉口音和鄉情,聽在耳中,震在心頭!
而令人更加震懾的是他們望向關中將士們的目光,那是怎樣的目光啊,思念,擔憂,祝福,盼望……混着老淚,和着鼻涕,流在因歲月折磨而滿是摺痕的面頰上,叫人看着聽着,酸澀的心膨脹地像是隨時要爆炸開,可即便這樣卻也像入魔般移不開眼睛。
此次被鎮國公帶進這寧沽之地的數十萬兵馬皆徵自中原腹地,他們隨着鎮國公且戰且退,走到了今天這一步,致使遠離家鄉,不能歸鄉,這皆非他們所願,都是迫不得已,有家難回。
他們遠離故土,不僅要承受水土不服這樣身體上的痛苦,更重要的是思鄉情切,不少兵勇都會在夜裡對月流淚,他們之所以堅持據守在這裡,一來是不敢做逃兵,怕被抓回軍法處置,二來也是恐逃回家鄉也不被官軍所容,反要連累家人。
可越是不能歸家,便越是想家,此刻耳聞家鄉歌聲,見着家鄉父老對着他們唱起這樣的歌,他們如何能不心神大亂,更何況南錦纔剛剛打了一場大敗仗,兵退關中。楊松之祖籍正是離永州不遠的西河縣,這鄉音他不陌生,故而他初時也被蠱惑了,甚至熱了眼眶,待楊松之自歌聲中醒過神來,顧目四盼時卻見方纔還面容堅毅的兵勇們,此刻雖還挽弓搭箭,可那一張張年輕的面龐上卻已滿是淚痕,有不少兵勇竟然已不知不覺跟着低唱了起來。
楊松之豈會不明白完顏宗澤令這些人對着關隘唱歌的用意,他面色大變,然而卻無力阻止那歌聲飄揚而來,眼見着關隘之中像是染上了一場瘟疫,迅速瀰漫起一股悲慟,反逆之情來,他心知軍心已亂,再這般下去當真是不戰而敗
。
因敵軍並不在箭的射程之內,他忙傳令擊鼓,大開關門,主動出擊!
而他將令剛下,豈料外頭的敵軍卻突然掉頭竟是一邊繼續歌唱,一面退軍了。楊松之握拳望去,那最後撤軍的兩隊人終將投石機上的麻袋拋了過來,麻袋飛至,完顏宗澤的箭也緊隨而至,一箭穿透麻袋上繫着的環結,漫天的信件猶如雪片一樣分落而下。
連拋過去十數袋信件,完顏宗澤才衝關隘城樓上高高而立,面色鐵青的楊松之高聲喊道:“本王體恤關中將士思鄉情切,特爲信使,捎來書信八千封,楊兄無需言謝。”
他喊罷朗聲一笑,這才掉轉馬頭,指揮後軍緩緩退離,而城樓上,兵勇們已亂作一團,紛紛按麻袋上所寫大字指明的州郡期許能找到自己家人帶來的信件來,有那當真找到的,歡喜難禁,引得其他人更加瘋狂地哄搶信件,方纔還嚴陣以待的關隘上此刻宛若鬧市,哪裡還有半點軍營模樣。
“都不準撿!不準碰那些信件!都給本將軍放下!放下!”
跟隨在楊松之身邊的一名大將怒喝着,然而此刻卻無人肯聽令,文士站在楊松之身後見楊松之面色複雜只看着這鬨鬧的一幕也不出聲,不由擔憂地道:“皇上,這樣會動搖軍心的,微臣建議將這些蠱惑人心之物盡皆燒燬,誰敢私藏立斬不赦!”
他言罷,楊松之卻像是根本就沒聽到他的話般,神情凝然不動地又默默瞧了眼那些捧着信熱淚滿眶的兵勇們,他竟驀然轉身,一言不發地下了城樓。他上得馬上,纔有一名小兵匆匆自城樓上追了下來,手捧一封燙金信封呈上。
楊松之接過卻見信封上的字正是姐姐平樂所寫,他睫羽輕顫,默然接過收入懷中,卻並不揚鞭,只盯着馬前跪着的小兵,道:“你可想家?”
小兵一愣,咬了咬牙,到底說了實話,道:“俺離家時俺爹剛給俺娶了一房媳婦,俺娘早逝,俺爹年邁,俺家只俺這一根獨苗,俺不怕媳婦改嫁,她就算跟了別的漢子,俺也不怪她,就只怕俺爹養俺一場,老後卻無人送終……”
楊松之聞言面部線條愈加凌冽,小兵驚出一聲冷汗,正懊悔說了實話,也許就要小命不保,卻聞頭頂傳來一道輕淺卻沉肅的聲音。
“你放心,我不會叫他老人家無兒送終的
。”
小兵恍若夢中,待回過神時,楊松之早已策馬遠去。
是日夜,位於兩座軍營間的一處山頂,山風清涼,朗月明照,錦瑟耳聽山道間傳來依稀的馬蹄聲,不禁快行兩步翹首而望,隨着蹄聲清亮夜色下顯現出一騎孤絕的身影來,見楊松之竟隻身前來,未帶半個隨從,錦瑟心一觸。而站在她身後的完顏宗澤已是輕嗤一聲,陰腔怪調地道:“單槍匹馬,他可真信得過你啊。”
見他吃味,錦瑟收回目光好笑地微微搖頭,這片刻功夫楊松之已到了近前,他勒馬望了眼不遠處靜靜侍立的一隊騎兵,這纔將目光落於錦瑟身上。未言,倒是和錦瑟並肩而立的完顏宗澤抱胸勾脣道:“楊兄,久違了,沒想到楊兄如今做了皇帝,行事竟還如此灑脫不羈,單槍赴會,實令本王吃驚不已。”
楊松之這才轉眸淡掃完顏宗澤,自然聽出了他口氣中的酸意和譏諷來,他卻只淡然一笑,目光重落於錦瑟面上,道:“南錦的皇帝沒來,今日來的只是她的楊大哥。”
完顏宗澤聽他如是說,目光一眯,幾欲再言卻被錦瑟扯下了衣袖瞪了一眼,他這才轉而露出溫柔地幾欲溺斃人的笑容來,替錦瑟攏了攏披風,道:“有什麼話快些說完,山頂風大,倘使着涼了,爲夫可沒法向兒子們交待,爲夫去那邊等着你。”
兒子才半歲,需要交待什麼,錦瑟聞言險些沒翻個白眼,暗笑這男人越來越小氣,感受到楊松之的目光只覺一陣尷尬,忙推了下完顏宗澤,待他走開才衝楊松之歉意一笑,道:“楊大哥今日能來我很高興。”
楊松之翻身下馬,瞧着錦瑟亦回以一笑卻未說話。他接到的那封信確是平樂郡主所寫,信中姐姐並未規勸他任何事,只簡單地將她和李冠言已大婚的消息告之,令他勿以她爲念。而信中還夾着一紙素箋,卻是錦瑟夫妻約他今夜子時此處一見的邀函。
兩人並肩而立,遙望遠山近樹,半響楊松之才道:“你是要勸我歸降燕國吧……”
錦瑟卻揚眉而笑,道:“我聽聞楊大哥今日並沒阻止兵勇們找尋家中信件,楊大哥心中自有決斷,又何需我相勸?”
其實自燕國立足穩定後,南錦政權便註定是歷史長河中的瞬殺煙花,長久不了。完顏宗澤在閔人的幫助下驅南錦大軍退入關中,依楊松之之能,怎會瞧不出南錦氣數已盡,再抵抗也不過是平白多死些無辜兵士罷了,更何況當此時機,南錦大敗,軍心又被錦瑟這四面楚歌一擊搗毀,此刻他若同意議和,尚能保全妻兒性命,若是不議和便只會拖着萬千無辜生靈累了家小一同陪葬罷了,他唯今已經沒有了第二條路可走……
楊松之和錦瑟對視,見她清亮的眸子滿是愉悅和慧黠盈盈若水地盯着自己,脣角便也落了清淺笑意,復又收斂,沉聲道:“其一,我關中將士歸降後將不接受任何整編,直接驅散回鄉,永不服役
。其二,他們歸鄉後燕國朝廷不得追究他們今日之罪,亦不可區別對待。其三,將士歸鄉倘使家中遭難,田產皆失,官府需爲他們分良田兩畝以爲餬口。其四,寧沽之地原是疆畢王之番地,我大軍歸降之後,朝廷需保有他此封號,和在此地原有的權利和地位。”
錦瑟靜默地聽楊松之說着,見他半響再不言語,這才挑眉,道:“楊大哥提出四條要求,卻沒一條是關乎自己的,楊大哥這是要做那捨己一人,成全千萬的大英雄嗎?”
楊松之卻自嘲一笑,“敗兵之將,何來英雄?即便軍心不亂,這場仗也是勝敗早分,我又何必拖着那些將士們於我陪葬呢。”
錦瑟見他眉梢眼角終是顯露了幾分黯然落魄來,張了張嘴卻吐不出話來,到底一嘆,道:“楊大哥放心,朝廷既然招安便不會爲難關中的將士們,做那失信於民之舉,如今遭逢大亂,朝廷別的沒有,荒廢的土地卻是不少,正少人去播種耕耘。至於疆畢王,他治理這一方土地多年,此處自成一體,民風民俗和中原頗不相同,相信此地的百姓們也都更願接受他的治理,有疆畢王替朝廷鎮守此地,皇上想來也是沒什麼放心不下的。”
錦瑟說罷,語氣微頓,又道:“楊大哥……皇上聽聞楊大哥祖籍在永州,想來楊大哥常年離鄉必也是想回去看看的……皇上的意思是倘使楊大哥肯歸降,便冊封楊大哥爲英王,賜王府,回鄉祭祖後以後還是長居京城好……”錦瑟說着聲音已是低了下去,垂下眼眸有些不忍去瞧楊松之。
錦瑟不忍傷他顏面說的隱晦,可楊松之豈能不明白,他是舉過反旗,建了朝廷,當了皇帝的人,這英王的封號不過是虛名,圖個好聽罷了。等進了京城,那英王府便會是困獸的井,圈鷹的籠,此生他怕是再難踏出京城半步。不過這樣的結果已經是求之難得的善終了,他也許該滿足纔對。
楊松之再度自嘲一笑,道:“三日後辰時我會開關遞降書。”
錦瑟聽得心頭一澀,咬了下脣才笑着道:“不管世人如何瞧,史書又如何評,在微微心目中楊大哥始終是那個正直善良,心繫蒼生,擔當重義,頂天立地的磊落男兒,擔得上英雄二字
。”
聽錦瑟如是說,楊松之倒朗聲笑了起來,道:“微微這話倘使叫那位聽到,只怕楊大哥這京城也不必去了,今時今刻便要喪命於此咯。”
他說着衝完顏宗澤的方向揚了揚眉,錦瑟順着他的目光瞧去正見完顏宗澤蹙眉盯着這邊,臉色果真不大好看。她面頰微紅,楊松之已是再度開口,道:“快過去吧,山風確實涼意沁骨。”
他說罷已動作利落地翻身上了馬,錦瑟見他掉轉馬頭,忍不住追了兩步才道:“楊大哥,稚子無辜,侄兒年僅三歲,我會求皇上恩准他在疆畢王身邊長大,皇上仁厚,想必不會不允。”
楊松之勒馬回頭衝錦瑟投以感激一笑,並未言謝,驅馬如一道疾電劃破夜色,瞬間身影便淹沒在了濃濃的夜色中。他身影消失錦瑟卻還怔怔的望着,驀然想起前世自決時見到楊松之衝進屋來的情景,那張臉意氣風揚,帶着勳貴子弟的矜貴和清傲,楊松之性剛正,不好權貴,不貪浮華,是極灑脫淡泊名利之人,只可惜被家世所累,亦被其父楊建所累,到底做了楊建九五之尊黃粱美夢的陪葬人。
錦瑟心下微嘆,待完顏宗澤恨恨地攬住她的腰肢將她帶上馬背,迎上他控訴的目光,錦瑟才忍不住露了好笑,嗔他一句,“醋缸王爺!”
卻說那邊楊松之回到軍營已是三更,他揮開帳簾一腳跨進帳中身子卻是一僵,卻見靠東的榻上端坐着一人,柳葉眉,丹鳳眼,正是他的妻子晚晴鄉君。楊松之不過一刻僵住,接着便邁步進了屋,一面扯下斗篷,一面淡聲道:“你怎到這前線關隘來了?”
他問出此話時正背對晚晴鄉君將斗篷掛在衣架上,半響不聞妻子開口這纔回頭,卻見她已自牀上站起,正冷眸盯來,素來含笑的面上如籠冰霜,接着在他的注視下,她大步走來,在他三步開外站定,這才舉起掩在袖中的手來,那芊芊素指間正抓着一張薄紙,不用看楊松之便知那是他前日派人送回疆畢王府的休書。
他眉宇又蹙了起來,而晚晴鄉君卻突然揚手瞬間將那休書撕了個粉碎,竟是朝他撲頭蓋臉地扔來,恨聲道:“楊松之,你沒有心!”
那紙屑掃過眉梢在眼前紛飛飄落,眼見妻子燒紅着眼喊罷竟扭身便走,身影憤恨而孤冷,楊松之心一顫,手臂已本能地擡起牢牢扯住了她的手腕,一扯便將她牢牢抱在了懷中
。
晚晴鄉君渾身一僵,轉瞬淚流滿面,擡起粉拳便急雷驟雨便落在了楊松之的胸肩之上,泣不成聲,道:“混蛋……我是你妻子……是你妻子……你到底知不知道……”
楊松之任她撲打,將臉埋在她的頸窩半響才道:“玉靨,那日夜裡我寫下休書方知原來我是在乎的,這兩夜我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原以爲是爲取捨抉擇,方纔瞧見你坐在這裡,我才知道我是恐你真就收了這休書,連你也棄我而去……”
他話未說完,懷中嬌人兒已是嚎啕大哭起來,他微仰了下頭,輕撫妻子髮絲,也掩去了眼角熱潮之意。
三日後楊松之果真攜妻晚晴鄉君卓玉靨遞交降書,在南方曇花一現的南錦政權至此滅亡,此後天下一統,徹底結束了動亂。
冬去春來,翌年,春色倏忽而去,夏風燻人,草木經了暖風潤雨,鬱鬱蔥蔥地舒展起蒼翠的枝葉來,嬌陽初生,京城已瀰漫了燥熱之氣,街頭花團錦簇,自皇城而出的數條街道上都掛滿了紅綢絹花,萬人空巷,翹首以盼,喧囂如塵,一片喜慶。
明媚的陽光下,百姓們七嘴八舌地打着招呼,閒聊着。
“今兒皇上親自爲四對新人主婚,這樣的熱鬧老頭我活了一輩子還真沒見過,一會子可得睜大了眼睛好好瞧瞧。”
“熱鬧自是要瞧的,這喜錢可也得抓住了,且不說那阿月長公主下嫁,天家自要潑灑喜錢,與民同慶,那其它幾家辦喜事,迎親嫁女的,可也都是公卿府邸,高門大戶,今兒這喜錢定要拾到手軟啊!”
“聽說這回皇上親自爲四對新人主持婚禮,那都是因爲幾位新郎官在此次平亂中建了大功,皇上要恩賞他們,也是新朝初建,又除了服,過了不宜嫁娶的大喪,皇上與民同樂之舉,奴家孤陋寡聞,卻不知這新郎官都是何等人物,建立何功了?”
四對新人由皇帝主婚同一日自皇宮出嫁的消息早已傳遍了京城,被百姓們傳頌多日,無人不知,這說話的婦人顯然不是京城人士,見她對此事竟似不甚瞭解,當即她身旁便有幾個婦人七嘴八舌興奮不已地表現起博識來。
“阿月公主的駙馬陳神醫乃是虞國公所收義子,聽說太上皇當時被下了噬心散之毒,後來是陳神醫妙手回春這才保得太上皇又享了兩月陽壽,若不然當年宮變時便要遭逆賊所害了
。”
“華陽郡主要嫁的吏部蕭侍郎,乃是望族蕭氏下代家主,年紀輕輕卻極得皇上賞識信任,將來必是要做丞相的。那時候雍王之亂,若非他以監軍之職協助了老肅國公控制徵南軍,說不定亂賊都攻到京城了。”
“白姑娘雖身份沒前兩位高貴,但卻是武英王妃的義姐,巾幗不讓鬚眉,早年便曾救王妃於箭下,宮變時就是她喬裝成王妃,吸引了版賊的注意力,這才使王妃未曾受叛賊所害。她要嫁的李將軍便是當日第一個衝破宮門之人,以後必定受到皇上中用,成爲我朝虎將。”
“這最後一對新人乃是前朝的平樂郡主和江寧侯府的次子李冠言李大將軍,妹子,這對新人嫂子可得給你好好說道說道,只因這新娘和新郎原是叔嫂關係……”
……
宮外百姓們熱鬧非常,此刻的皇宮正聖殿中卻早沒了宮變時的肅殺之態,取而代之是一片繁華歡鬧之景,新皇承安帝完顏宗熹端坐龍椅之上,笑望着殿中四對新人,擡手衝禮部右侍郎張大人示意,張大人領命上前高喊一聲,道:“吉時到,新人拜堂,跪!”
“一拜天地~二拜君父~”
隨着他的高唱聲,下頭四對新人在百官祝福的目光下緩緩拜下。錦瑟坐在玉階中階安置的席面之後,亦滿臉笑意地瞧着殿中的四對新人。去歲,太后和永平帝先後過世,按燕國規矩,大喪百日內禁止嫁娶,一年內不得飲宴,故而白芷幾對佳偶的婚事便被推遲了一年,那日她進宮和太后說起給白芷備嫁的事兒來,婆媳兩人聊着聊着便又說起了阿月公主和陳之哲的婚事,後又憶及華陽王也要嫁女,這麼三聊兩扯的錦瑟便說這來回赴宴也是麻煩,倒不若一道拜堂才熱鬧省事呢,本就是一句逗趣兒話,誰知皇太后聽了竟興致大起,最後索性拍案,乾脆來個皇帝主婚,四對新人在皇宮拜堂,也叫京城百姓們跟着高興高興,算是新朝新氣象。
錦瑟也覺這注意甚好,這纔有了今日的這場空前集體婚禮。此刻四位新娘皆穿着自己親手繡制的嫁衣,雖嫁衣樣式花樣各不相同,但那豔麗的紅色,落於她們身上,卻被籠罩着相同的美麗和幸福之光。而四位新郎手握紅綢牽着自己的新娘,卻穿着一模一樣的紅色喜服,束着同樣的赤金頭冠,一樣的筆挺俊朗,面含喜色,風華意氣。
手被身畔完顏宗澤溫暖的大掌握住,錦瑟擡眸見他目光閃爍着祝福盯着殿中一處,隨着他的目光瞧去,正見陳之哲親自扶起盈盈拜下的阿月公主
。
皇后不慎沾染福壽膏全賴陳之哲的藥和診治才能戒除,鳳體好轉過來,在宮變當日,陳彥謖恐身在公主府的阿月公主會遭受意外,便令有武藝傍身的陳之哲前往公主府保駕,後來新皇登基,陳之哲更是常住宮中爲皇后調理身體,這一來二去的,他對在宮中陪伴母親的阿月公主自然早已情根深種,成婚早已是水到渠成,籌備多日。
阿月公主歷盡艱辛,嚐盡苦楚,如今總算是撥雲見日,時來運轉,得到了幸福,心知完顏宗澤爲姐姐高興,錦瑟不由回握了他的手,安慰地用拇指撫了下他微凸的虎口筋骨。
“三拜高堂~”
玉階之下的殿中分別安置了幾張太師椅,坐着四對新人的父母高堂,喝聲再起,錦瑟見白芷被李雲琦牽着衝其父大理寺少卿李大人夫妻跪拜,不由勾起脣角,心裡亦如灌了蜜般替她感到幸福愉快。
她目光一轉卻又瞧見了白芷右邊也正衝江寧侯夫人叩首的李冠言和平樂郡主,這回平樂和江寧侯夫人等被押赴前線威逼鎮國公楊建,李冠言不顧鎮國公命令,單槍匹馬離開大軍衝入徵南軍的兵營誓於家人共患難,當日徵南軍的大帥還是左雲海,平樂和婆婆不知受了多少罪,便連小小年紀的橋哥兒也在軍營中受盡欺辱,李冠言這般固然有事母至孝的緣故,可平樂郡主也不是傻子木頭,自然也明白還有一部分是李冠言放心不下她和橋哥兒,父母迫於無奈也好,貪戀權勢也罷,終究是棄了她,可李冠言這些年來卻一直堅持着,默默地遠遠望着她,不管何時,只要她回頭他始終站在那裡,給她力量給她依靠,女人的心都是軟的,平樂郡主又豈能不被打動?又因在邊關經歷了萬千磨難和生死,平樂郡主更是看開了,什麼世俗眼光,什麼謾罵譴責,都比不上叫愛你之人爲你所累來的叫人難過,她終是心疼了,不願再叫李冠言這樣傻傻地難過下去,也不再顧及於世人眼光,決定接受李冠言的愛意。
而江寧侯夫人見兒子如此執着,又因兩人侍母至孝,亦心疼於他們,對兩人的決定到底也點了頭。平樂郡主和李冠言皆不再畏懼世人的別樣目光,他們的這份純粹的愛,他們的勇敢,令錦瑟有所感,免不了在太后面前唸叨幾句。而此次皇上爲兩人主婚,也是因叔嫂成婚這樣的事在鐵驪族並不算稀奇之事,更是出自幾層考慮。
一來是皇上恩賞李冠言獨入敵軍軍營,侍母至孝之舉,令百姓知道皇帝以仁孝治國,再來也是表示新朝將繼續施仁政,善待漢人,更善待前朝皇室
。
不管世人將如何議論兩人,錦瑟是由衷爲兩人高興的,她正笑意盈盈,不想卻和李冠言感激的目光撞上,錦瑟衝李冠言含笑眨眼,目光落在被他牽着的平樂身上。意思是叫他不必多謝,只需好好善待平樂,李冠言瞭然她的意思,衝她鄭重地點了下頭。
這時禮部張大人已再次喊道:“新人出宮,迎入各府,送入洞房咯。”
外頭煙花鞭炮齊響,鑼鼓嗩吶奏響,眼見四對新人在晨光下緩緩轉身,不少大臣和命婦們都站起身來歡笑着相送,錦瑟也不覺站了起來,她目光再度望去卻不意迎上了蕭蘊黢黑的眸子,一身紅色喜袍將他溫潤清朗的俊顏襯托出幾分英朗之氣來,對上她的目光,那深邃的眸中似有光華沉澱散去,他衝着她遙遙含笑點頭,垂眸時面龐滑過溫柔笑意,擡手扶上她身旁新娘的手,帶着完顏古青邁過了正聖殿高高的門檻。
蕭蘊如今年紀輕輕已經官拜禮部侍郎,極得聖寵,可他想要入閣拜相,娶鐵驪女子卻是有必要的,蕭家韜光養晦數十年,也雪藏了蕭蘊十數年,一直壓着不叫他早入官場,爲的就是今日他的一飛沖天。蕭蘊的身上給予着蕭氏一族復興的厚望,他娶完顏古青固然有政治聯姻的因素在裡頭,這點完顏古青那麼聰慧自是明白的,可她卻毫不在意,用完顏古青的話說,她相信總有一天,蕭蘊視她爲妻,會只因她是她!完顏古青是個好姑娘,錦瑟相信他們會有好結果的。
肩頭突然一緊,錦瑟被佔有性地擁進了一個熟悉的懷抱,感受到完顏宗澤寬厚硬朗的胸膛,又聞頭頂傳來他譏誚的一聲冷哼,錦瑟不覺失笑出聲。這個小心眼的男人啊,蕭蘊那樣通透之人,完顏古青又是那般好的姑娘,他自然是明白惜取眼前人的道理的,他方纔那一眼不過是告訴她,他終放下罷了,也只她身後這個男人才會將她當成無可取代,獨一無二的寶貝,而她所求所願,也唯他一人而已,只盼執手偕老,今生無憾。
送親的喜樂聲愈來愈遠,錦瑟擡頭望進完顏宗澤沐於晨輝中剔透如藍寶石般的眸子,笑道:“只望天下有情人都能終成眷屬。”
完顏宗澤含笑和她十指交錯而握,柔聲道:“會的……”
承安帝完顏宗熹愛民如子,登基兩年先後施行數十道仁政,與民休養,減免稅賦,四海安定。翌年,九州豐收,百姓飽腹;次年,國庫充盈,商貿繁榮;又年,承安帝宿疾復發,崩於乾坤宮,皇嫡子完顏廷文做爲嫡子又是承安帝唯一的血脈毫無疑義地登基,改元徵和
。因新皇年幼,百官奏請靜懿太皇太后臨朝聽政,武英王輔政,帝允。
這年秋闈,姚文青已年十七,錦瑟拘着他一直未讓他過早下場考試,今年卻是放開了,親自爲他準備了備考之物,遙遙地將文青送出京城,看着他躊躇滿志地趕回江州祖籍參考,文青果真不負所望,一舉奪得解元,次年春闈,錦瑟又親自瞧着他走進禮部貢院,自己在府中茶飯不香的等到考罷又親自侯在貢院門口接他,見他腳步從容面帶溫潤笑意從裡頭出來,怎麼看都已長成風度翩翩的男兒郎,又念着外祖母已連番催促她給文青挑選媳婦,自文青鄉試之後更是不知多少貴婦們明着暗着地給她相看家中未嫁貴女,又想着早年兩人相依爲命在姚府的那些歲月,一時感嘆時光流逝,竟然恍然若夢。
揭榜時文青果然又名列榜首,再奪會元,一時間朝野轟動,街頭巷尾便連那擺攤買菜的大娘都要說叨叨兩句姚家有個會讀書的天才兒郎,只怕要三元連中。殿試時,皇帝欽點了文青爲探花,狀元卻被一名名不見經傳的中年舉子佔得,世人皆言探花郎的文章實比狀元公的出彩的多,皆因歷來探花都點那俊俏的,而作爲武英王內弟,武英王妃不願弟弟風頭太盛,皇上這才委屈姚文青做了探花。
一時間姚氏五郎才名,俊名傳遍了燕國大街小巷,不知癡了多少閨中少女的芳心,許是風頭太盛,不久便有瘋言瘋語謠傳姚文青才氣不過爾爾,皆因其是武英王的內弟才能連連名列榜首,皇帝卻令人將姚文青鄉試,院試和殿試的文章抄錄後送往各郡傳頌,很快這謠言便壓了下去,此後姚門祖孫三傑的名頭卻又傳了開來。
讀書人都說姚家有科考的法寶,以至於錦瑟早先整理的祖父和父親的書稿傳了出去,竟然成爲讀書人科舉人手必備的寶典,自此也再無人提及姚氏祖上不過區區銅臭商人,皆奉江州姚氏爲詩書傳家的書香門第,這也帶動了姚氏族學,其後中舉者不知凡幾。
而對文青的去處錦瑟卻和完顏宗澤商議了一番,鑑於新帝年幼,完顏宗澤又輔政,便只安排文青領了閒散的虛職。五年後,武英王征戰時所受箭傷復發,不良於行,請奏辭去輔政之權,帝再三推辭後終准奏。
是年,太皇太后廢帝后只出金氏一族舊制,廣選天下佳麗爲帝擇後。再年,帝大婚,太后還政於帝,同年冬病逝於慈安殿,臨終傳懿旨曰永平帝安葬多年,不忍再去驚擾先夫,又因心繫孫兒,只望不再於永平帝同陵同穴而葬,唯願葬於離明城不遠之辛安,以求就近看顧孫兒
。帝悲慟,思慮十數日,終按太皇太后之願安葬於辛安。
可後世有野史卻記載,有人在呼赫草原瞧見過一雙牧馬的老夫妻,其婦頗類已故靜懿皇太后,只多數人卻覺這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且不說薨逝入葬的太后怎會重新復活,只太后之尊去牧馬放羊便是黃口小兒聽了也會徒惹一場笑話說是無稽之談。
武英王歸隱之後不久便攜王妃兒女離開了京城,不久帝頂着紛紛衆議毅然啓用武英王之內弟姚文青,並對其信任禮遇有佳,姚文青也不負聖望,和蕭蘊蕭伯約成爲政和五十七年間最富盛名和清名的兩位輔政賢臣,並共同在明君的領導下締造了青史盛讚的政和盛世。
自然,這些都是後話,時光回到政和六年,夏日,旁晚。
夕陽灑金,漫天雲霞緋紅如染,暮靄下草原綠波無垠,高低起伏,蔓延着深深淺淺的綠茵,成千上萬的野花被清風吹拂了柔軟的腰肢,傾斜向天之盡頭,那盡頭一汪明淨溪水如玉帶蜿蜒,鋪灑了落日紅光,風起,波光粼粼,幾匹野馬於溪邊悠閒飲水,被吆喝聲和急踏的馬蹄聲驚嚇,濺過溪水碎散向遠處奔去。
那驚嚇了這如畫美景的卻是一前兩後的三騎,三騎正奔馳如電在追趕着一匹毛髮黑亮的野馬,那緊隨在野馬之後的神駒上,男人一襲黑色武士袍,藍眸炯炯,英俊的面容上此刻已掛滿了汗水,真是傳言腿疾復發不良於行辭去輔國之權的完顏宗澤。
此刻他手握套馬杆,藍眸緊盯着前頭如一道黑色閃電般在草原上肆虐馳騁着的寶馬,目光中盡是征服和興奮的光芒。
那馬通身黢黑髮亮,毫無雜色,長鬃揚風,雙眼奕奕,被他連追了這許久依舊桀驁不馴,反倒傲氣十足地帶着他在此兜起圈來,此馬乃無雙良駒,絲毫不比他的玄夜和紫冥差。最主要的是這馬是匹半成年的馬兒,前年獵得的那匹霜髯他坐着給了老二,老大做哥哥沒表現出不快來,可他心裡失落,他這當爹的豈能不覺?也不願厚此薄彼,今次這匹馬,正好獵來補償老大。
“爹!快呀!”
“再快些,就要套住它了,爹爹,快啊!”
身後傳來兩聲高喊,正是他那一雙兒子緊追而來,聽着他們興奮的叫喊聲,完顏宗澤瞅準時機,雙眸一眯,精光大作,猛然揮臂將手中的套馬杆甩了出去。
那繩索在暮色渲染的天空下劃過一道漂亮的弧度,接着精準無誤地套在了前頭黑馬的脖頸之上,後頭立馬響起兩個孩子歡快的叫喊聲
。
“套住了!套住了!”
“爹爹快收索套,他要掙開了!”
那馬驟然失去了自由,嘶鳴,踢跳,狂奔,掙扎起來,完顏宗澤只一擡臂那索套便收緊,死死套住了馬兒的脖頸。
馬兒更加拼力掙扎起來,登時展開了一場較勁,烈馬甩脖躥蹦,完顏宗澤亦自馬背上躍起,立於馬背,一手持繮,一手緊緊拽住套馬杆,用腋窩和手臂支撐着牢牢將馬兒鉗制在手。
那馬杆直被拉出驚人的弧度,似隨時都要斷裂,馬背上完顏宗澤的身影臨淵峙嶽,將夕陽餘暉擋盡,黑影線條剛硬,每一筆都凝結着令人驚歎的力量。
眼見後頭兩個兒子策馬跟了上來,完顏宗澤才沉喝一聲,道:“墨兒,躍上去!”
自後面緊趕上來的完顏廷墨聞言明眸晶燦如星,揚聲道:“得令!”
說話間身影已自馬背上一躍而起,身姿敏捷的在身下馬頭上一踏向那掙扎的烈馬撲去,誰知那馬竟似感受到了他的靠近,猛然又是一陣狂奔,眼見哥哥無法成功躍上馬背,後頭完顏廷硯自馬背上飛身躍起,大喝一聲,“哥,弟弟助你!”
他躍起的同時,雙臂伸出,雙手交疊,完顏廷墨默契地踩着他交疊的雙手一個借力本已落勢的身姿又是一個騰空急竄,敏捷地抓住馬鬃,正落於那力圖掙扎的黑馬背上,而完顏廷硯被借力身子墜落之際大喊一聲霜髯,他那匹通體雪白的寶馬便若一道流光急躥到了他的近前,完顏廷硯抓着馬繮轉了一個圈,攜了衝力,這才穩穩落於馬背上,凝眸去瞧,前頭黑馬突被哥哥完顏廷墨騎住,長嘶一聲更加暴躁起來,忽而人立,忽而甩背,可不管它如何烈性掙脫,哥哥完顏廷墨都緊緊抓着馬鬃,在父親間或的控馬輔助下,身軀牢牢伏在馬背上,知這馬多半是跑不了了,完顏廷硯登時便笑了起來。
完顏廷墨如今已有八歲,長的卻比一般男孩要挺拔許多,飛揚的眉梢和眼角此刻盡是明光,尤且顯得稚嫩的面容上滿是堅毅之色,藍眸若星辰明燦,已能瞧出幾分卓越風姿來。
他這樣緊緊貼於馬背使得黑馬掙脫不過又欲狂奔起來,完顏宗澤並不急着去拉緊套馬杆控制那馬,反而只在兒子驚險時才用套馬杆輔助一二
。此刻馬兒狂奔,他便也拽着套馬杆策馬趕上。
一旁完顏廷硯亦騎着他雪白的霜髯緊跟在側,見哥哥到底年幼,氣力不足,那馬又極烈,竟險些將他甩脫下馬背去,便忙喝着,“哥哥再堅持一會,這馬已快服軟了!”
完顏廷墨聞言清嘯一聲,夾緊馬腹,任是那馬兒如何動作,他瘦高的身子都隨着馬背起伏,卻牢牢釘在馬背上。這般直折騰了將近小半個時辰,那黑馬才漸漸地老實順服下來,顯然已接受了他從此將脫離野馬行列,多了個小主人的事實。
完顏宗澤甩脫套馬杆,眼瞧着一雙兒子興奮地馳馬奔遠,這才朗聲一笑,轉掉馬頭,遠遠的那溪邊樹下仍能瞧見一個緋色身影面朝這邊靜坐着,像是一朵開於綠緞上的海棠花。
他目光在觸及那抹緋色時已柔光若水,隨手扔了套馬杆,策馬向那處靜謐的天地奔去。
樹下,錦瑟盤腿坐於草地上,衣袂在晚風中翩翩舞動,她墨發只編了條長辮子垂在胸前,一根鵝黃絲帶繫着,直垂草地,髮梢和青草交錯飛揚。
她的腿彎靜靜地躺着一個四歲大小的小女孩,紅脣粉腮,漂亮的有些失真,就像以人間精華借了最靈巧的手雕琢而成的玉娃娃,此刻她長而翹的睫毛低垂着,正睡的香甜,粉嘟嘟的脣微張着,露出兩粒可愛的貝齒來。
錦瑟手撫着女兒柔軟的頭髮,心意盈盈的瞧着完顏宗澤越馳越近,見夕陽下他身姿雄健而灑脫,俊美的面上還閃動着汗水光澤,衣襟微散,露出闊而緊實的胸部線條來,性感的要命,她不由心一觸,忽而手撫一旁放着的琴絃,一串清揚的琴音扶搖而起,她瞧着他輕聲地唱起了最動聽的情歌來。
霞雲漫天,飄在天邊,清風溫暖,拂過面頰,有個身影奔馳如電,馳騁在遼闊的草原,他的馬兒就像離弦的箭,他的雄姿讓我流連忘返,他揮舞起套馬杆,英姿令夕陽黯然,他揚起迷人笑臉,佔據我的心田,我眷戀他就像馬兒眷戀草原,我撥響深情的琴絃,爲我凱旋的英雄……
她方唱兩聲完顏宗澤已勒馬近前,便那樣端坐馬上直勾勾地盯着她瞧,眼神火辣而熾烈。
今次他帶着她來草原上參加跳月節,她面皮薄,當着衆人和兒女們,死活都不願爲他對歌一曲,卻不想此刻竟遂了他的心願
。
被她盈盈秋水的目光瞧着,耳聞她唱出如斯真摯而動情的歌聲,完顏宗澤已然癡了,待她聲落跳下馬背便走過去勾了她如玉的下巴,俯身吻上那能吟唱出醉人歌聲的櫻脣。
纏綿,升溫,擦出火花,激烈燃燒……待完顏宗澤氣息不穩地撤離那片溫柔,卻驀然對上了女兒興致勃勃的黑眸。
他愕住,見女兒竟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似非要等個答案,他力持鎮定地道:“蕊蕊醒了啊,你孃親嘴巴上沾了髒東西,爹幫孃親擦掉。”
他言罷卻見女兒若有所思地眨巴了眨巴眼睛,道:“哦,原來是這樣啊,下回哥哥們吃東西不斯文嘴上沾了東西,蕊蕊也幫哥哥們擦擦。”
她言罷,錦瑟原就紅透的面頰更加豔若滴血,完顏宗澤已忍不住俊顏紅染,好在他的女兒極通情達理,已轉開目光不再執拗這個問題,跳起身來向遠處跑去,只她跑了兩步卻又突然回頭,盯着依舊一站一坐挨的極近的父母道:“爹爹,你的謊言真拙劣,蕊蕊還想要個妹妹呢,爹爹和孃親繼續努力哦。”
她言罷古靈精怪地又瞧了眼僵硬的父母,這才咯咯一笑轉了身,完顏宗澤鬆了一口氣,豈料蕊蕊又陡然轉過身來,兩手舉至小嘴前做喇叭狀,喊道:“爹爹放心,蕊蕊不會親哥哥們的,不過舅舅家添了小弟弟,二姨母也爲江淮王府添了小郡主,這回爹孃帶蕊蕊進京賀喜,蕊蕊見了叡哥哥卻是要親上一回的。”
女兒口中的叡哥哥正是蕭蘊和完顏古青的長子,自己辛辛苦苦捧在手心養到四歲的小寶貝豈能就這樣被人佔了便宜!?完顏宗澤意識到事情的嚴重來,登時暴走,正欲怒喊女兒回來好生教育一回,手卻被錦瑟拉住。
迎上她含笑的目光,完顏宗澤不由焦怒地道:“這丫頭片子真是越來越沒正行了,整該請個教養嬤嬤好好管管!”
錦瑟卻是一笑,道:“前兒這丫頭還說蕭家的小子小小年紀愛裝大人,老氣橫秋的最是沒趣。你放心,你女兒鬼着呢,瞧不上蕭家小子。女兒可是你的心頭肉,只要你捨得,我倒極願意有個嬤嬤來幫我拘着她。”
自己這個女兒小小年紀卻極是早慧,鬼主意頗多,時常哄的兩個哥哥都連吃悶虧,完顏宗澤心知自己被女兒撞破好事,一時窘迫,竟也被女兒給戲弄了,不覺笑道:“這丫頭,她比那蕭家叡哥兒還小兩歲呢,倒說人家小小年紀老氣橫秋
。”
他言罷卻驀然將愛妻擁進了懷中,彎腰在她耳邊低低啞啞地道:“不過這丫頭胡話多,卻也有說對的時候,微微,你瞧文青都是兩個孩子的爹了,妹夫閆峻也後來居上有了四個兒女,咱們是該努力努力給蕊蕊添個妹妹了……”
錦瑟見他又將教養嬤嬤的事兒岔了過去,顯然就沒真想過要讓人來管教他那寶貝閨女,念着這丫頭小小年紀就這樣有主意,不知將來長大會成什麼樣,能不能找到婆家……
她這邊兒走神,完顏宗澤卻是不悅,滾燙的脣落下懲罰地在她頸邊激起一抹菲麗的紅霞,她攬上他的腰,脣角含笑,眸底映了天際霞光,瀲灩波光,腦中卻驀然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奢望。
願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子孫繞膝,同敘天倫。
她何其有幸,今生得之享之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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