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婉採夠了榆錢,又順手在地裡採了些碗碗花纔回到家中。
這時面已經發好,一盆白麪,一盆高梁米面,寧婉將榆錢挑揀之後清洗乾淨,將白麪揉均擀成大大的薄片,抹上一層豆油,撒上厚厚的一層榆錢,捲成一個長長的卷子,用刀切成了一段段的,再豎着剖成兩半,拿起一半用手一抻一拉一扭就成一個花捲。
做好了白麪的,便又做了白麪和高粱米麪兩摻的。這些日子家裡的飯食一直做成兩樣,就像今天,一種是單給娘吃的純白麪花捲,一種是大家吃的白麪加高粱米麪的花捲,不過每種裡面都摻了一樣的榆錢,端到桌上看着就喜人。
白色的面和紅褐色的面翻成花形,點綴着許多黃綠色的榆線,顏色十分鮮豔,特別是寧婉做得比平日的窩窩小了許多,更顯得玲瓏可愛,再加一大盆碗碗花雞蛋湯,那鮮味是別處再沒有的!
多下來的花捲放在大盆中放涼,那時味道更甜。
到了清明時分,三家村有吃一日寒食的習俗,這些卷子就是明日吃的,還要用來上墳。
在三家村祭掃祖墳最隆重的是春節前,要擺上許多菜飯,燒紙錢,祈求祖先們保佑。一般清明時分便簡單得多,帶些卷子做祭品便可以了。這時候更主要的是填墳,也就是向墳上添上土,讓墳頭能保持原來的高度,不至於被風吹雨打平了。
因爲今年寧家老爺子給寧婉託了夢,因此寧樑和於氏商量了準備按春節時一樣大辦。寧樑一早特別去鎮上買了魚和肉,這時也正趕了回來,寧婉接下又一樣樣做好了,卻先放着,等明日祭了祖之後才能吃。
祖墳就在村後山上,一家人早起並不點火,吃了昨日的卷子。原來這榆錢卷子放冷了比剛蒸出滋味更好,更能品出榆錢的清香甘甜。
寧樑就說:“爹最喜歡吃榆錢卷子了。”
於氏、寧清和寧婉都沒有見過寧老爺子,因此倒不似爹一般傷感,於氏就勸他,“正好我們拿卷子上墳,爹就嚐到了。”
吃罷卷子,寧樑扛着鋤頭,寧清提着籃子,寧婉扶着娘,一同向山上走去。路並不甚遠,到了墳前,爹便將墳前墳上新長出的野草都鋤下,再將新土填在墳上,將墳頭堆得老高,這時才帶着大家將祭品擺上,磕頭行禮。
寧樑絮絮地向父親說了家裡近來的事,“多虧了爹給婉兒託了夢……現在我們都好着呢,於氏又有了身子,清兒就要嫁了……”
清明節祭祖時是不燒紙的,大家於來路上採了柳枝插在一旁,又將剪好的紙錢掛在上面,來年,柳枝長了起來,墳前便更加鬱鬱蔥蔥。
到了下山的時候,滿眼都是綠色,又有許多野花盛開,寧家的人從不會專門去春遊賞景,但此時見了眼前的風物,每人心裡都說不出的暢快,忽爾又聽林間有鳥兒“布穀,布穀!”地叫着,婉轉動聽,大家就說,“這鳥兒也聰明,可不是就要種田了!”說笑着回了家。
就連鳥兒都知道要布穀了,人更不能將這樣的好時節是白白度過,寧樑便在剩下的半日裡將菜園子的活做了。三家村種糧爲主,但每家吃的菜還是要自己種的,因此每家都有菜園子,大都在屋後,十分便捷,平日想吃什麼,從屋旁的小道穿過去摘就好了。
菜園子是要比大地先種的,於氏要養胎,寧清要做嫁衣,只寧婉隨着爹去了園子。此時園中的一株桃樹一株杏樹早已經開出了兩樹繁花,又有那粉白的花瓣落在地上,格外的嬌美。寧婉不覺得“呀”了一聲奔過去,擡頭仰望着兩株果樹,“我倒想吃桃和杏了呢。”
家裡這兩株桃和杏味道特別好,寧婉離開三家村後每吃到新鮮桃杏,就想到了家中的這兩株樹,後來聽說三老爺子將桃樹伐了,還氣了一場,但是三老爺子伐樹也沒得到好結果就是了。
寧樑哪裡知道女兒心中的感慨,只當她饞了,便笑道:“到了秋天桃杏自然就熟了,那時多得都吃不完呢。”
兩人說着,先將園子一週的木柵欄修整一番,免種了菜卻被哪一家的豬或雞進來糟蹋了,然後纔將地翻了,再一片片地種上不同的瓜菜:南瓜、角瓜、絲瓜、香瓜、白菜、生菜、菠菜、韭菜、茄子、架豆、豇豆、葫蘆、小蔥、香菜……
新翻過的地是黝黑而溼潤的,散發了泥土的氣息,過不了多久,這裡便是一片片青青,最先長出來的應該是小蔥,因爲最不怕寒冷,大家就叫它火蔥,接着就是菠菜,然後各種菜都爭先恐後地長起來,多的時候家裡都吃不過來……
在三家村,只要熬過了寒冬,山村便完全不同了,老天爺的恩賜會讓每一家的日子都好過起來。
過了清明,家家便開始翻地,再到穀雨,就是三家村播種的時候。
而這時的榆錢已經老了,變成枯黃色的,飄落在地。但是槐花又下來了,白白,碎米一般的小花香氣十分地馥郁,差不多與榆錢一樣的採法,一樣的做法,味道又是另外一樣,今日中午便蒸了白麪槐花饅頭,用大醬炒幾個雞蛋,再隨便採點野菜做個湯給地裡的人送去,他們一定胃口大開。
眼下還不待吃,香氣就已經撲鼻而來,寧婉採了一會槐花,覺得自己滿身都被染得香了,突然想到,回家後拿針錢將槐花穿成串兒戴在手腕上,身上就會一直這樣香吧,便微微地笑了起來。
“婉兒,婉兒!”羅雙兒跑了過來,“村口來了兩個人,說是姓盧的,找上次救他的小姑娘,你趕緊去看看!”
盧二少爺?
他還真來了。
寧婉有些吃驚,她明明記得盧二少爺沒有來過三家村啊?
但是這時羅雙兒已經用力拉着她走了,“你快點過去吧,小燕說是她救的人,想把盧家的謝禮要來呢!”
寧婉立即想到,也許盧二少爺曾經來過三家村,只是她沒有看到而已。再想想也對,瘸子將軍雖然冷情冷心,但是他倒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性子。當年的自己雖然沒有真正幫過他,但是他一定覺得既將自己嚇了,又借自己的扶持才上了馬也算是幫忙。
那麼他一定會來感謝的。
然後她恍然大悟,怪不得前些天她出門時常見郭夏柱和郭小燕在村外的路口處閒逛,他們一定是在等盧二少爺!
曾經,郭小燕和郭秋柱就是這樣將盧二少爺截在三家村外,瞞住了自己。然後郭小燕貼上了瘸子將軍,成了他的妾!否則郭小燕只憑着一把匕首,哪裡能找得到盧二少爺!
寧婉每多猜到了一些事情的真相,便對瘸子將軍的有了更多的同情和內疚,如果不是自己,瘸子將軍就不必理郭小燕了。
也許他會過得更好一些?
但也未必,畢竟他還結了那樣一門親。
可是,也許瘸子將軍並不在意,他真正喜歡的只有習武打仗,對於其餘的都不大放在心,娶什麼親納什麼妾於他是無所謂的。
就在寧婉被羅雙兒拉到村口時,便遇到了在不少村裡的婦人和孩子們簇擁而來的兩個人,一個自然是盧二少爺,未來的瘸子將軍,但是他並沒有瘸,拉着一頭騾子穩穩地走過來,兩條腿完全正常。
寧婉由衷地笑了,自己竟能真的救了瘸子將軍,讓他成爲一個健全的將軍,真好!她欣喜地問道:“你的腿沒事了?”
盧二少爺看到眼前的少女一直將目光落在自己受傷的右腳上,現在向自己展開一個燦爛的笑容,立即便知道,當時救自己的正是她!
但是,那位小姑娘要比眼前的人小一些瘦一些,頭上有一塊非常顯眼的血痂,聲音沙啞,在冬日的寒風中蕭索而可憐。但是眼前款款走來的少女卻長大了不少,滿身的香氣,頭上身上落了零散的槐花,手中提着裝着槐花的籃子,至於那嚇人的血痂早已經看不到了,聲音又清又脆……
不過她的眼睛與當日遇到時還是一樣,又大又亮,只專注地盯住自己受傷之處,滿是關切。盧二少爺趕緊上前幾步,拱手道:“多謝當援救之恩,我的腿已經全好了。”
騎在騾上的婦人卻疑惑地問:“真的是她嗎?會不會也是冒充的?”
寧婉聽了將目光轉到了那婦人身上,見她四十多歲,面色十分蒼白,滿臉的病容,坐在騾背上似有不勝之態,一身月白色的綢衣裳,插戴幾樣尋常簪環。難道,這就是盧二少爺的母親吳夫人?
這位吳夫人可是從不出家門的,怎麼今日竟然到了三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