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如此,不論是想走還是想留,在該留的時候必須留,在該走的時候也必須得走。
自迷覺寺回來,老宅裡備下了豐盛的酒菜給洛氏兄妹送行,明天一大早,他們就會出發,趕在城門開前到安平衛城外等着商隊,然後就離開了遼東。
把酒話別,說不盡的關切、期望和想念。直到夜色深沉,吳老夫人道:“明天三更就要起來,都早些睡吧。”大家方纔各自回房。
東廂房裡,鐵石進了門就與媳婦商量,“洛大哥這次回南邊,用錢的地方一定不少,我想着明日我們送些銀錢,他辦遷墳、翻案諸事也能容易些。”
“這事還用你吩咐?”寧婉就拿出早準備好的東西,“分成了兩份,我想着山高水長的,他們兄妹將東西分開帶着更謹慎些。”
每人一百兩黃金,都是他們新打的金餅,一個個排着縫在長布帶子裡,帶子外面還包了一層綢緞,系在腰間就是外人看到了也只當是腰帶。兩個小荷包,裡面裝了銀票,大小面額的都有。又有兩個包袱放着十幾兩散銀並一串銅錢路上用。洛冰的還有一大包的紅參,皆是崔夫人送的——如今她送了東西過來寧婉照單全收,只爲了安她的心,東西多了無處用,便拿去送禮,給洛冰帶些到京城和南邊都能拿得出手;而洛嫣的則是一套新打的珍珠頭面,粉色的珍珠,很合她這樣的小女孩戴,就是有什麼大場面也撐得住。
原本依盧鐵石之意,多拿些銀兩就是,不想媳婦兒的心思竟如此之細,替洛氏兄妹想得極爲周到,將他們能在路上遇到的事情都提前想到了,甚至出些意外也不會弄得兩手空空。他一一看過便笑了起來,“好媳婦兒,你什麼事兒都替我想到了前面。”
寧婉就將兩份東西分放在桌上,“明天一早你你將這套青色的送給洛大哥,我將這紅色的送嫣兒,再將畢婆子她們做好的吃食帶上就可以了。”
眯了一覺,寧婉早早起來去廚房包送行的餃子,卻見洛冰的住的西廂裡亮着燈,接着洛嫣衣着整齊地走了出來,“寧姐姐,我也來包餃子。”
寧婉就問:“難不成你們兄妹一夜沒睡?”
“我眯了一會兒,哥哥沒睡,將新宅的圖樣都重新理好了。待過了年,盧大哥和寧姐姐請人按了圖樣接着建就容易了。”
“洛大哥也是,這個時候還管什麼圖樣?”
“我哥哥說就算趕不上行程,也要把這些弄好的。”
這正是洛冰的一份心意,就似鐵石惦記他一般。寧婉的話一時便都哽住了,只點了點頭,她其實亦是如此,本可以讓畢婆子等人包餃子就好,但是她總覺得自己親手包的餃子更帶着情誼。
大家吃過了餃子一同到了門前,只見天上一彎弦月發着清冷而黯淡的光,稀疏的星星零星地點綴在四周,將那黛色的天空襯得幽深而高遠。遼東臘月裡夜間的寒冷似乎能將人的心都凍住,寫了盧字的大紅燈籠一打出來,帶了紅色的光暈不僅將門前的那條路照亮了,還透出了一股股暖意。
騎在馬上的人手中各提着一盞燈籠,車子兩旁也各掛了一盞,一行人自黑暗中走了出來,到了十幾裡外的驛亭時天色已經矇矇亮了。
鐵石與寧婉下了馬,早有人在驛亭裡用帶來的泥爐熱了酒。雖然沒有菜餚,但大家依舊飲了三杯,從此就是關山一別了。
男人相互拍拍肩,互道一聲“珍重”,洛嫣也與寧婉道了別,卻在登車前向鐵石道:“盧大哥,你說我是不是長成大姑娘了?”
盧鐵石就笑,“你纔多大,就想當大姑娘了?”擡手就要拍她的頭,但洛嫣早已經梳起了髮髻,上面又插着髮釵,便收了手沒有拍,只笑道:“你好好聽洛大哥的話,很快就會長成大姑娘!”
洛嫣就氣道:“我早是大姑娘了!”
寧婉就在鐵石背後推了一下,鐵石就大笑了起來,“不錯,嫣兒已經是大姑娘了!等洛大哥將你們家的事料理妥當,就給你尋個好夫婿,將來兒孫滿堂!”
洛嫣羞了,趕緊鑽進了車子,將車簾子放下擋住。洛冰也就笑着上了車,“只有小孩子才問人家是不是長大了呢。”又向他們二人含笑道:“將來你們到京城時我請你們喝酒!”
車子走在封凍的地上,與平時歡快的聲音不同,而是咯咯吱吱的,鐵石和寧婉目送車馬走遠了,雖然有些傷感,但亦非傷痛,畢竟他們比別人不同,還有機會再與洛氏兄妹再於京城見面的。
帶馬回來,寧婉就笑着問起一事,“其實再過幾天嫣兒就到了十三歲,並不再是小孩子了。”通常遼東人家在這個時候就開始給女孩子說親了,而據娘說江南還有十三歲就嫁人了的呢。
“她長得小小的,不是孩子難不成真是大姑娘?”
洛嫣個子是不高,但她就是再長几歲也長不多少了,寧婉就說:“她原本就是嬌小的江南女子,身段玲瓏。”
“那我也覺得她是個孩子。”
“就算現在是個孩子,但早晚能長大,而且還會是一個傾國傾城的大美女呢,你再見了她都要驚歎她的美貌!”
鐵石突然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身子都伏在馬上。寧婉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你怎麼了?”
“我想起了嫣兒小時候……哈哈哈!”
“小時候有什麼好笑的?”
“先前嫣兒在我們家,我不敢說,”鐵石又笑了半晌才道:“當年我帶人去了大漠,將那些軍戶奪回來,自然也幫着洛大哥將嫣兒找到了,那時她又髒又瘦又小,頭髮打成綹蓬蓬亂,一張臉只有眼白是白的,那雙小手就更甭提了,我的衣裳原本就好久沒洗了,讓她一抓竟留下一個黑手印……”
想到那樣寧嫣,寧婉也不覺笑了,卻又道:“想是夷人本就不大洗澡的,她到了那裡自然髒些。”
“的確,夷人除了出生和離世以外,平日是不洗澡的。而她從小就是被洛大哥託給夷人老婆婆帶的,”鐵石就又笑,“我最忘不了的是她回來後洛大哥給她洗澡,我幫着換水,總共端出來二十幾盆的黑水,才洗出來一個小人兒的模樣。每想到那個時候,我就十分想笑,哈哈哈!”
那時洛嫣也就七八歲吧?她長得又小,恐怕只如別人家四五歲的小丫頭。等到她現在長大了,變成美麗的姑娘,可是她在鐵石的心裡一直是那個又瘦又小又髒的小小孩子,洗澡的水黑黑的,再也變不了!
想到自己初見年少的鐵石時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然後他長大成了英武的將軍,而自己也長大成了美麗的姑娘,接着他來提親,自已答應,八擡大轎將自己擡進了盧家,成了盧夫人。而洛嫣呢,她遇到鐵石時還太小,小得只在鐵石的心裡留下她洗澡時換下髒水的印象,自己生的真是時候,好幸運啊!
寧婉早就感覺到洛嫣對鐵石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心裡亦因此有些不大痛快,現在突然間隨着鐵石的笑聲都放下了。那情愫不過是個小小的女孩子,對着救了自己性命的恩人的感激加上仰慕罷了,又算得了什麼呢!因此她也就笑了起來,“嫣兒還真是可愛的孩子!”
鐵石就鄭重地說:“這事兒你可別對嫣兒說起,小時候我逗過她一次,她氣得哭了,好幾天不吃飯,把洛大哥急得不成。”
“你怎麼能對嫣兒說出這話來?”洛嫣長得小,但心卻比旁的孩子早懂事,而鐵石又是粗心的人,對洛嫣的小心思也一點也沒看出來,寧婉就笑着責備他,又說:“至於我,只當不知道,一星半點也不會說。”
“也是,”盧鐵石信服地點頭,“你言談舉止辦事都比我周全多了,我真是白白囑咐你。”
送走了洛冰,寧婉與鐵石便擇日去虎臺縣裡看爹孃。
其實寧婉前些時候給洛氏兄妹置辦回程物品時曾回孃家打過轉,只是那時她匆匆忙忙的,不如眼下無事一身輕,帶着女兒回家讓爹孃看看,再陪着輕聲慢語地說說話。
娘見幺女帶着外孫女兒來了,卻沒有車子跟着,便急忙問:“你們倆該不是騎着馬帶槐花兒來的吧?別凍着了槐花兒!”女兒和女婿時常騎馬出門,大家都看得慣了,且遼東一帶女子騎驢騎騾子的不稀奇,騎馬也就沒什麼了,但是她卻心疼外孫女兒。說着將槐花兒接過來摸摸她的小臉,“還好,並不涼。”
寧婉就笑了,“槐花兒是婆婆的寶貝,也只有回孃家時我才能將她帶出來,否則婆婆不肯放呢——我們若是騎馬帶孩子,她老人家定是要生氣的!”又道:“我們家的車子送給洛家兄妹了,鐵石將趕車的大劉,還有兩個親衛都送去跟着他們去了南邊,是以我們今天租了車子過來。”
洛家兄妹身單勢孤,又上走幾千裡的路,有人有車能方便安全多了。
娘就趕緊道:“沒有車子倒是不方便的,等你們回去的時候先將家裡的車子帶回去吧。”
寧婉擺擺手,“已經派人去買了,只是還要等幾日,娘不必擔心。”
於氏也知道幺女家十分富貴,買車子根本不算什麼,也不再推讓,因剛提起了洛冰,就說:“我那個老鄉還真是個重情誼的人,走之前還過來看看我,買了好幾匣子點心,又說回江南後幫我打聽打聽孃家。”
當年娘和洛冰說起此事時,寧婉還不以爲然呢。原想着洛冰發達了未必能想着這些小事,眼下早知道洛冰並不是如此的人,只是她依舊沒有抱什麼希望。外祖家當年窮得到了到遼東討飯,後來將娘賣到了三家村,現在真不知會怎麼樣,就是人還在也未必能留在老家了。
只是娘既然還有這個念想兒,她也不說破,只笑道:“洛大哥得了赦書,自然要回鄉去安葬父母親人,只是他們家如今僅他們兄妹兩人,卻有數不清的事,一時也難有空閒,娘不要急。”
“這麼多年都過去了,我哪裡還會急?”娘就又問:“聽說朝廷雖然給了赦書,但其實洛家的案子還沒有翻過來,聽說他們兄妹將家鄉的事辦好後還要去京城裡告狀呢。”
正是這樣,赦書只是朝廷不再追究洛家後人了,離翻案還遠着呢。寧婉就笑道:“但是洛家的案一定會翻過來的,我們只在這裡等好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