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從太空裡俯瞰東林,這是一顆美麗的星球。星球表面那些藍色的海水和一望無盡的綠色原野,還有那些蒼白的令人心悸的礦坑,被透過高空微粒灑下的恆星光芒照拂,會透露出來一股難以言喻的朦朧美感,就像是一張一放很多年的油畫,蒙着歷史的塵埃。
然而對於東林區的居民和孤兒們來說,這個星球有的只是石頭,除了石頭之外,什麼都沒有。哪怕是那些綠色的原野,在他們堅毅漸成麻木的眼光中,也只是一些覆在財富和光榮歷史上的青色草皮,他們的目光只習慣於透過這些草皮,直視那些東林人最渴望的礦脈。
從行政規劃來說,東林是二級行政大區,和首都星圈那三顆奪目的星球以及西林大區擁有完全一樣的行政等級。但是在聯邦人民們的心裡,遙遠的東林,實際上已經是被遺忘了的角落。除了在聯邦政府成立六百年的慶典上還能看到東林的名字,很多時候,對於那些生活在富裕文明社會裡的人們來說,東林已經不存在了。
東林大區只有一顆星球,東林星,這似乎是廢話,其實又不是廢話,因爲東林大區名字的由來,便是因爲東林星,由此可見,在極爲遙遠的過去,這顆孤單懸於三角星系最外方的星球,對於整個人類社會而言,擁有怎樣重要的意義。
然而自從東林大區的各種品型的礦石被採掘完畢之後,東林星便成了一個漸漸荒蕪的星球,這裡只有石頭,沒有礦石,只有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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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能力離開東林的人們,早已經離開了這裡。憑藉着專業的技能和積蓄的財富,通過首都星圈或西林大區的親人擔保,他們成功地獲取得了戶籍轉移證明,乘坐着因爲能源短缺而越來越少的航班,離開了這個越來越沒有生機的地方。
能夠拿到戶籍轉移證明的人畢竟是少數,半廢棄狀態下的星球,依然要維持很多人的生活。在一個物質文明相對發達的社會裡,溫飽早已經不再是人類需要擔心的問題,東林星上的人們依然安穩的活着,社會綜援依舊發揮着極其重要的作用,貨幣依然平穩的流通,這個世界裡依然有公司,有機場,有食品加工廠,機甲維護站,電腦聯絡中心,甚至還有一個軍備基地。
應該有的,可以有的,東林區全部都有,只是依然掩不住一股淡淡的老味兒,死味兒從每一條街道,每一幢建築,每一個無所事事,端着咖啡,看着電視的人們臉上滲了出來。
數千年的礦石採掘,爲聯邦社會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支撐,就像是一條爲平原輸送養分的大河一樣,然而當這條大河漸漸乾涸,變成了一條充滿了臭氣的小溪溝時,聯邦社會反哺回來的支援,卻明顯有些不夠——因爲人類從來都不僅僅是能夠活着,便能感覺到幸福的。
東林的人們在數千年的歷史中,培養出來了堅毅、吃苦耐勞的精神,遠古時期連綿而至的礦難,也並沒有讓他們有絲毫的退縮。然而眼前的這一切,卻讓他們感到了濃郁的悲哀和無奈。無礦可挖,無事可做,從某一個角度講,連礦難都沒有的人生,絕對不是東林人想要的生活。
吃苦耐勞的東林人,在聯邦社會裡有東林石頭的稱號,如今的東林人,變成了愈發沉默,愈發冷漠的石頭,把自己塑成了雕像,杵在自己習慣的圈椅和家中的沙發上,似乎永遠不會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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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民的人生,有肥皂劇就夠了。”河西州第二警察分局副局長鮑龍濤,沉着一張臉,走在鐘樓街的涼風之中,看着那些表情麻木,在街角酒館裡喝酒的居民,在心裡這般想着。
鮑副局長也是東林的石頭之一,他的臉像石頭一樣不苟言笑,對於鐘樓街一帶出沒於黑暗中的幫派勢力,擁有無窮的震懾力。當他在鐘樓街上巡示時,那些在黑市裡出賣野牛肉的販子們,只會以戰艦的速度望風而逃,配合着他一身黑色制服煞人的風姿,以及身後七名下屬,頗是拉風。
然而鮑龍濤忽然想到今天身邊還跟着三位記者,心裡咯噔一聲,下意識裡繫好了領釦,帶着一種沉穩的節奏轉過身來,對着那名手執話筒的女記者,堆出了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就像是一塊石頭忽然綻開了老皮。
“鐘樓街的治安向來良好……”鮑龍濤不想給這位女記者留下輕浮的感覺,儘量平靜地講述。這是一次由河西州長辦公室下發的任務,鮑副局長不敢怠慢。
感覺到了局長的不適應,那幾位警務公共關係科的下屬很自然地把話接了過去,開始與記者們進行交談。鮑龍濤在心中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他在東林大區已經任職十三年了,距離聯邦政府援東條例規定的年限還差七年,可是他實在已經無法忍受再在這個滿是死寂味道的地方再呆七年,難道要自己和那些失業的礦工們一樣,天天靠看電視打發時間?
然而聯邦條例十分嚴格,雖然在東林區升職格外的快,但必須達到一定的年限才能調回首都星圈或是西林大區,雖然鮑龍濤也認識幾個大家族的外圍成員,可是要讓那些行事謹慎的家族,替他這個小局長出手,實在是沒有什麼可能性。
這便只有在政績上下功夫,今天鮑副局長親自領着記者來鐘樓街,也是有這方面的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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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副局長臉上的一絲惘然並沒有保持多久,便被震驚的神情充滿!
以至於那名女記者好奇的問話,他也沒有聽見,他那雙想要殺人的目光,直接掠過了女記者的肩頭,投向了鐘樓街四條支道的出口處!
記者們也注意到了鮑副局長的失態,因爲鮑副局長的臉色太過難看,一片鐵青,就像是河裡被青苔蓋了數十年的石頭,隨時可能化身成爲某種恐怖的怪物。
記者們順着鮑龍濤的目光望去,頓時也發出了吃驚的吸氣聲音,尤其是那位女記者,更是失態地掩嘴輕呼了一聲。
涼風吹拂在鐘樓街平直安靜的街面上,在這一剎那間,卻響起了無數細碎的腳步聲,這些腳步聲並不整齊,也不像是鼓點響起,然而太過密麻,一時間竟不知有多少人出現。
下一刻,這些腳步聲的主人出現在了鐘樓街上,四個巷口裡同時涌出來了一大堆人,迅即佔據了人行道和街口的大部分地方,聲勢十分驚人,不止是街上的行人和幾位警察記者變了面色,甚至連那些沉迷於咖啡和酒精裡的東林居民們,也詫異的望向了窗外。
更準確的說,四個巷子裡涌出來的是一羣少年,這些少年最大的不過才十五六歲的模樣,甚至有的少年臉上還髒一塊淨一塊,也不知有沒有十歲。
這些少年的身上穿着各式各樣的衣裳,但卻有一條特別統一,特別令人心驚膽顫,因爲他們都穿着黑色,黑色的夾克,黑色的T恤,黑色的襯衣,有一小子看模樣是家裡實在沒找着黑色的衣服,竟是尋了一件不知道多少年沒洗過,滿是黑黑礦灰的青色工作服!
一百多個不知來歷的少年,穿着黑色衣服,看着滑稽卻依然給人無窮壓迫感的少年們,就這樣走到了鐘樓街的正中間,走到鮑副局長和那幾名記者的身前。
鮑副局長下意識裡踏前一步,惡狠狠地盯着少年當中最頭前的那個人,因爲他認識對方。
女記者下意識裡退後幾步,小心翼翼地偷窺着那些少年的臉色,不知道這些黑衣少年究竟是來做什麼的,自己的人身安全能不能得到保障。
“大白天的,不上學,你們來這兒做什麼!”鮑副局長十分嚴厲地吼了一聲,往常他一聲吼,鐘樓街的幫派領袖都要屁滾尿流,誰知道今天這些少年們臉上竟同時露出輕蔑的神色,理也不理他。
領頭的少年明顯擁有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成熟,睜着那一雙大大的眼睛,毫不退縮地看着鮑龍濤,說道:“我們有請願的權力!”
“請願?”聽到這兩個字,本來躲在鮑副局長身後的女記者頓時精神爲之一振,伸出那張化妝的極爲精緻的臉,顫着聲音問道:“什麼目的?”
領頭的少年沒有馬上回答記者的問題,而將手中的拳頭一舉,只見黑衣的少年羣裡面,頓時伸起了七八幅標語,上面用油漆寫着一個個的大字,十分醒目。
“堅決反對地域保護主義!”
“堅決反對電視信號管制!”
“我們要看聯邦二十三頻道!”
“我們要看簡水兒!”
最小的那個男孩兒擦了一把臉上的污垢,扯着嗓子,無比悲憤地喊了幾句口號,只是聲音太過清澀,面容太過正太,所以倒是充滿了可愛和可笑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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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記者本以爲自己抓到了一個極佳的新聞素材,然而當她看到那些標語上面的訴求之後,頓時傻了眼,有些莫名所以地看着鮑副局長問道:“這……這……這些孩子是些什麼人?”
鮑副局長此時已經陷於發飆的臨界狀態,從那些荒唐的標語上收回目光,咬着牙低聲狠狠咒罵道:“一羣王八蛋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