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邊的一盞落地銅花燈突地發出一道嗶啵的聲響,打破了一室寂靜。陸籬姝不自覺動了動, 指尖拽着袖口的一道紋飾,聲音澀然:
“師妹,你這是……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傅靈佩一甩袖,人直直立在陸籬姝面前,往日裡秋波瀲灩的一雙明眸乍一看有些厲,“我不知道, 所以,才需要來問你, 陸師姐。”
“是,我承認,我乃歸一陸家之人,陸家家主之女, 但並非出自老祖宗一脈。”
陸籬姝抿了抿嘴, 語速變得很急,“我本無意瞞着你們, 只是一開始沒找到機會說, 後來時間長了,便不敢說。我初時並不想做個純粹的劍修,歸一派那裡不大適合我的性格。於是,我便自己來了天元派。”
歸一派與天元派,始終是合作又競爭的關係,她一個歸一附屬家族的弟子,怎麼想身份都尷尬。
“你是指,所有一切,均出自你個人意願,並無家族在後操縱?”
陸籬姝擡頭直直地看着傅靈佩,目光顯得執拗而單純,“是,並無其他目的。我陸籬姝雖隱瞞了出處,但也斷不是那首鼠兩端兩面三刀的小人,並不曾做過任何一絲一毫對不起天元之事。”
對着一雙清澈的杏眼,傅靈佩很想信她,聲音軟了下來遲疑道:“若……真依你所言,莫師兄之事又該當如何解釋?”
“莫師兄?”
陸籬姝她歪了歪腦袋,一臉不解:“我是陸家之人,與莫師兄有何關係?爲何如此問?”話落,她似是想起什麼,臉色大變,“莫不是莫師兄出事了?”
傅靈佩一哂,“陸師姐,你可還記得,當年你與莫師兄互換魂魄之時,我可曾囑咐過你什麼?”
“師妹你說過,不要將此事宣揚出去。”
陸籬姝猛然一驚,擡頭直直向傅靈佩看去,“師妹,你莫要告訴我,莫師兄此回來,是出了什麼事。”
“這,就要問你了。”傅靈佩眼中飛快地滑過一絲憐憫,她重新轉過身去,看向窗外。樓閣羣落半浸在絲絲雲氣裡,很是一副仙家盛景。
“你是否曾將莫師兄與凌淵的關係透露了出去,尤其是你,”她頓了頓,“陸家之人?”
陸籬姝猛地垂下頭去,半晌似是想起什麼,面色慘白起來,“若要說……我與誰提起過的話,大約只有那一回了——陸玄澈當初在天元一住那許久,走前來探望我這個族妹之時,我無意間提了一嘴,說漏了什麼。”
是了,必是那一回。
她說完沒幾日,莫師兄就跟人回了歸一,陸玄澈很快便也回了去。
“你是說陸玄澈?!”
傅靈佩驀地轉過頭來,窗外的強光打進來,彷彿給她鍍了層柔光,一雙眼怒氣勃發,明麗耀眼,“你是說你透露給了陸玄澈?”
“是。”
傅靈佩手攥得咯嘣響,咬牙想着,昨日便該直接扭斷了那廝的脖子纔是。與他廢話言語,是自己太蠢。人的皮相會騙人,她不是第一日知曉。什麼清澈如水的雙眸?不過是善於僞裝罷了。
可陸籬姝想不通,她疑道,“即便如此,那要如何?莫非是我陸家要對莫師兄不利?"難道是莫師兄的師尊與老祖宗不對付?不該啊,莫師兄的師尊雖然是元嬰大圓滿,可還不在老祖宗眼裡。”
“這,要你自己去判斷了。”
傅靈佩無意做那開解道人,時間有限,她也沒時間坐下來細細解釋,只道,“莫師兄約莫是被你家老祖宗囚禁在歸一派的什麼隱蔽處,指掌俱斷,元力一潰千里,已然是個廢人。”
陸籬姝的淚倏地撲簌簌落了下來,她猛地一抹臉,穩住神問道,“你想要我做什麼?說吧。”聲音堅定,卻尤帶着絲哭腔。
聰明的姑娘。
傅靈佩讚賞地看了她一眼,五指在另一手上滑過,一個翠盈盈的小瓶驀地就出現在她手中,她徑直丟了過去,陸籬姝順手接了,觸手冰而潤,“這是什麼?”
“能救你莫師兄的良藥。”傅靈佩頓了頓,接着道,“你今日便回去,趁你老祖宗不在,想法子用你陸家人的身份混進去,打探清楚後將莫師兄救出來。”
“放心,凌淵在歸一有些得力的人手,你到時去找劉黑石,他自會幫你。”
如今歸一派大部分高階修士在此,正是能救人的好時機。
“只是,若你真行了此事,許是你家老祖宗,會惱了你,甚至……撕了你。”傅靈佩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眼裡透出絲連自己都不確定的緊張,“就這樣,你還想去救莫師兄麼?”
陸籬姝面上浮現出一絲茫然,拳頭緊了鬆,鬆了緊,一時答不出話來。若她真這麼做了,等同於背叛家族,陸家在這件事上陷了多深,無人知曉,可一旦這麼做,背離家族未必,但背離老祖宗那是一定了的。
陸家輝煌若此,老祖宗功不可沒。她相當於聽着老祖宗的故事長大,在她心中,陸天行是天,是地,是牢不可破的信仰。
如今——有人告訴她,她的信仰動了她愛的男人,該怎麼選?
陸籬姝頭都快炸開來了,她抖着脣問,“誰是背離道義的一方?”
“道義?”傅靈佩輕笑了一聲,“家族大了,總有些齷齪事。人的執念太深,便總會做出些不大妥當的事來。你老祖宗想要凌淵身上的一樣東西,找不到凌淵,便找莫師兄問一問,沒料莫師兄是塊硬骨頭,一不小心便下手重了些。要說道義,應該還是站在莫師兄這一邊的。”
陸籬姝似得了顆定心丸,“當真?”
“千真萬確,你去一探便知,箇中緣由我便不細說了,等你救出你的莫師兄,便讓他告知你罷。”
陸籬姝將玉瓶小心翼翼地收入儲物袋,轉身便走:“師妹,你便幫我與秦師姐和師尊告一聲,我這便去了。”
傅靈佩叫住她,“陸師姐,我能信你的,是麼?”
陸籬姝深深看了她一眼,嘴角咧出個難看的笑,“師姐放心。”轉身大步地走了開去。
這個原來嬌俏可愛的姑娘,在一瞬間彷彿突然成長了許多——似丟去了什麼,又似沉澱了什麼。傅靈佩靜靜地看着她一路走出玉宇閣臺,帶着蕭瑟的意味,走向不可知的未來。
她突然有些難過,一點點沉鬱從心底漸漸泛了上來。
家族對於她們這等人來說,意味着什麼,沒人比她更清楚。是不可脫離的土地,是不能失卻的根莖。
陸籬姝這一去,不論結果如何,陸家人待她,總也回不到原來了。
許還會有人言,她輕薄寡恩,爲了一個男人,便可以背棄爲了陸家作出諾大貢獻的老祖宗,陸天行所行,固然爲人所不恥,可陸籬姝此舉,也未必多光明。
——即便是爲了道義。
傅靈佩重新坐到了塌上,靜靜修煉起來。
第二日。
她照舊起得很早,將身上所有物品都清點一遍,確保放在最順手的地方,纔出門往鬥法臺處而去。略等了等,秦綿才匆匆趕來,面上還有未褪的睡意,顯然昨晚不務正業地睡了個好覺,直到現在才醒。
“咦,陸師妹呢?”
“哦,”傅靈佩輕描淡寫地道,“我讓她替我去辦一件事,現下回去了。”
秦綿不疑有他,只點點頭,伸手朝她拍了一掌,“今日是關鍵的決勝局了,師妹,我看好你。”
傅靈佩失笑,與這等大而化之的人在一塊,總覺得日子要好過許多,“師姐,那就承蒙你看得起了。”
兩人說說笑笑,半路上還遇見了沈清疇。
秦綿扯了扯她,顯然對往年那樁子八卦好奇不已,“那便是當年那個想要強娶你的傢伙?長得還真是不賴,這小模樣,在場上除了凌淵真君與雲滌道君,也沒人比得上了。師妹你果真是豔福不淺啊……”
傅靈佩啐了她一口,“凌淵且不說他,道君也是你能調侃的?”
秦綿悻悻地住嘴,“師姐我錯了。”
沈清疇在後默默地垂下了眼瞼,視線所及處,唯有那一截青色的裙襬,飄啊飄地,彷彿牽在他心上一般。
傅靈佩回頭朝他點頭示意了下,便轉身迅速地與秦綿一同到了目的地。
“還真是……一日一變呢。”秦綿讚歎地看着。
昨日巨大的水晶琉璃屏已經撤去,觀臺重新列起分佈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每個方向都有一個標示,提示各人所坐位置。
歸一派與天元派遙遙相對,而散修盟與馭獸宗兩兩相視。
觀臺正中央,憑空挖去諾大的一塊,挖空的一個巨大的廣場——或者不能稱之爲廣場。
傅靈佩看着正中,目光所及之處,雲氣蒸騰,落無實地,是一片無盡的虛空,闊大而浩蕩,她第一回對身處九天之上感覺這般明顯。
對面人影憧憧,歸一派的藍衫差不多坐滿了,相隔約有一里,若不用神識,肉眼完全看不到。
——不知,接下來,是怎麼比呢?
傅靈佩漫不經心地看着對面,丁一目光灼灼地看來,她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示意他已然將玉瓶給了陸籬姝,他嘴角才勾了勾,露出一個笑模樣來。
“眉目傳情,郎情妾意,只不知……還能持續多久?”風七嫋嫋走來,一雙媚眼橫波緩緩滑過傅靈佩,落在清玄身上,拱了拱手:“清玄道君。”
“晤。”清玄瞟了眼她,“不管多久,都不是你能操心的。”
他第一回對風七露出不客氣來,風七愣了愣,半晌才道:“是。”
她雖橫行慣了,卻也深知人家不過是給她父親一個面子,未必有多看重她,只不知,這靜疏真君什麼時候就那麼入清玄的眼了。
傅靈佩輕輕掀了掀脣,對着清玄笑眯眯地揖了揖手道,“多謝道君仗義執言。”
“咳。”
一道清嗓驀地從半空傳來,雲滌突地出現在了看臺中央,凌空立在雲層之中。
狂風獵獵,光滑如水的深色玄衣隨風招搖,一頭烏髮直直落下,幾垂至足底,旁物雜色,更襯得那張臉如玉似的白淨。昨日的溫柔俱都消失不見,反透出些狂妄而乖張,一出現便吸引了衆人的目光。
傅靈佩卻把視線落在了他身後,那裡,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怎麼會來?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應該發出來的,但是關小黑屋最後一千字死活碼不出來,今天就乾脆分開來發吧、
這是第一更。
中午12點半第二更。
下午五點第三更。
(存稿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