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
傅靈佩似醒過神來, 纖長的指腹輕輕劃過白骨光滑的頭顱,眼神專注而溫柔, 怕驚擾了他似的,輕聲道:“待我親自去問罷。”
秦綿口中吶吶不能言,她極不願承認,師妹約莫……還是變了些,更冷,還有點瘋。
“不如, 還是我陪你一道去吧。”
傅靈佩淡淡地瞥她一眼,這一眼讓秦綿後背都沁上了一層冷意, 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師姐多慮了,靜疏還沒瘋。”
語聲清淡,秦綿尷尬地笑了聲,擺手道, “好, 好,好, 沒瘋, 沒瘋。”
傅靈佩情知她是言不由衷,卻不耐爲此辯解,伸手攏了攏罩在白骨架子上空蕩蕩的袍子,慢條斯理地將翹起的邊角又細緻地捋了一遍。
“師姐,莫把師妹我想得這般脆弱,只是……”
此番過後, 長空失色,日月黯淡,她心力一時無以爲繼,沉湎進了虛無。
秦綿敏感地覺出她的一絲鬱色,摸了摸鼻子道,“師妹,你且休息休息,有事便喚師姐,莫客氣!旁的不行,些許跑腿之事,師姐還是做得來的。”
傅靈佩頷首微笑,眉眼被燈光釉出一層清冷的豔光。
秦綿一時心跳滯了一拍,手便停在了半空。傅靈佩奇怪地看她,秦綿這才反應過來,訕訕地轉身出門,心下是一陣驚心動魄。師妹受情傷之後,這容貌更美上一層,本已是人間難尋,如今美人添新愁,更讓人見而心折,連她一個女子之身竟也受了誘惑。
美成這樣,未免遭禍。
虧得師妹已是元嬰,若還是金丹築基之流,早被人擄了去了。也不知師尊的心肝肉怎麼長的,對師姐還能皺得下去眉頭,再想起魏園回回來時的那副模樣,秦綿不免更嘆了聲。
“如何如何?”
嬌嬌頭一個蹦到了她鼻子面前,四隻毛茸茸的爪子比劃着,“老大瘋沒瘋?”
見秦綿神思不屬,立時嚎啕大哭,毫無形象,眼淚珠子跟不要錢似的一個勁往下落:“我就知道,全天下的美人,個個都是磨人精,沒有一個好東西!老大這是傷透心了,嗚嗚嗚嗚……”
魔音穿耳,哭得極用力極傷情。
彌暉露出了個無奈的笑,兩隻長耳朵耷拉下來將耳洞堵住,一邊對着向外步出的傅靈佩點了點頭,“老大。”
秦綿愣愣地看着傅靈佩步法闊朗,身姿颯爽地走過她身邊,一路往外揚長而去。
再一看房內,那具白骨已然消失不見,看來是真的被她收好帶在身邊了。
“老大,等等我!”
還不待秦綿反應過來,一隻七尾的白毛狐狸已然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身後綴着一隻渾圓的灰兔子,還有一團……模模糊糊的小白人?
秦綿以爲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孰料再一睜眼,已然失去了他們的蹤影,不由快速衝了出去,只捕捉到一道尾巴,耳邊傳來傅靈佩沉靜的聲音:
“莫跟,找鼎。”
言語簡潔,行動乾脆。秦綿只得悻悻地回了自己房間。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夕陽漸落,天劍峰沐浴在一片暖色的霞光之中,似是旅人歸途,熱烈而溫暖。
弟子們匆匆來去,偶或停下腳步,躬身作揖,一切依稀彷彿。
傅靈佩卻走得格外的孤獨。
腳下的土地有青蔥綠意點綴,身後的白狐狸和灰兔子蹦跳活潑,但那並肩而立的身影,卻不可再得。
傅靈佩感到微微的鼻酸,腳下一踏,輕煙步運轉如意,不過十幾息,人已到了宗門大殿外,穆亭雲正靜靜地等着她,見她來便露出個笑模樣:
“靜疏,若是來看你師尊的話,可去錯了地方,他如今不在此處。”
說起此事,穆亭雲便忍不住爲自己掬一把辛酸淚,這半月來,楚蘭闊發揮強盜作風硬生生霸佔了自己的洞府,害他有家歸不得,只能日日守在這宗門大殿理事。
“非也。”傅靈佩搖頭,“靜疏來此,只爲了想問清玄道君一事。”
穆亭雲露出個果然如此的表情,習慣性地摸了摸下頷,發覺一片光滑,這纔想起前不久這蓄了許久的一把美髯遭了秧,被心愛的女兒一把剪子全剪了去,不免大感肉疼。再見傅靈佩慘淡淡面色,不免起了同病相憐之感,拍了拍她肩,搖頭嘆了一聲:
“老祖宗早先便交代了,你若來尋他,便告訴你,他,閉關了。”
傅靈佩眉心蹙緊,急道:“閉關?老祖宗不願見我?”
穆亭雲負手望天,“非也,前些日子陸劍尊之事,將老祖宗刺激了一頓,他說要閉關靜思去,暫且不見人。不過——”他頓了頓,接着道:“老祖宗留下話來,你要尋之物,被那姓雲的得了。”
“如此,多謝。”
傅靈佩做了個揖,臉露感激:“靜疏還有急事,便先告辭了。”
正要轉身走,卻被穆亭雲一句話止住了:“老祖宗還說,那姓雲的賊心不死,色心難湮,女娃娃還是莫要羊入虎口得好!”
傅靈佩嘴角抿了抿,露出個奇異的神情,難得肯多說兩句:“老祖宗既早猜到我要來,便該知道,我不會放棄纔是。”
“老祖宗又說,盡人事聽天命,女娃娃要撩虎鬚,還請趁早。等那姓雲的將鼎帶去雲昬界,你便是做了風七老爹的第三百八十八房小妾,也拿不回來。”
傅靈佩垂眼不答,穆亭雲帶話帶得臊得慌,說起這小妾之事,便他臉上也掛不住,紅透了半邊,忙不迭揮手趕人:“成了成了!你回去罷!”
“敢問老祖宗可曾說過,那雲滌道君如今身在何處?”
傅靈佩緊張的神情幾乎要將穆亭雲感染到,他突然嘆了口氣,想起那鮮活的紅衣修士,心裡也有些不是滋味來。他搖了搖頭,“老祖宗沒說。”
“罷。”總還能見到。
傅靈佩揚脣,露出個無奈的笑,“多謝掌門。”
穆亭雲一愣,不自在地擺手,聲音發粗:“不想笑就別笑,沒人勉強你。”
傅靈佩怔忪,半晌才牽了牽嘴角,“是。”轉身便帶着嬌嬌與灰兔子往天元派大門直射,身似流雲——時間緊迫,她尚有許多事要做。
穆亭雲在後幽幽地嘆了口氣。穆靈蘭從他身後走了出來,默默地看着傅靈佩遠去的身影,眼中一片暗沉。
“你卡在金丹圓滿夠久了,一月後,便獨自下山歷練去罷。”
穆靈蘭躬身應是,眼見傅靈佩身影徹底消失,才道:“父親,大約,傅氏靜疏,是女兒這一生都翻不過去的夢魘。”
“胡鬧!”穆亭雲額頭青筋跳了跳,指着穆靈蘭想罵,卻又憋了回去,“你只看她逍遙縱意,可曾見她背後挫折?何況,你還留得性命,不過區區一座山,如何就翻不過去了?!”
“挫折?”
穆靈蘭沉默半晌,突然啞然失笑,是她入了魔障。
傅靈佩自是不知身後那慈和的掌門用她做了番教女的材料,只御着從一,很快便來到了位於天元坊。
如今陸天行已死,滄瀾傅家處心積慮對付玄東傅家之人也折在了她手中,傅家已然安全。她這回來,是想將父母一併帶入雲昬界。
傅靈佩沒有去傅家,而是在距離傅宅還有兩條街的地方找了個客棧吝了個房間,而後便等在了房內。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房外便傳來扣扣扣的敲門聲。
房門應聲而開,傅靈佩站起了身:“父親,母親。”
廖蘭快走幾步,直直拉過她的手,不錯眼地將她從頭到尾掃了個遍,見她全須全尾地回來了,這才舒了口氣,嘆道:“沒受傷便好,沒受傷便好。”
傅青淵一臉心慰,不過到底不擅長在女兒面前露怯,只道:“此番神神秘秘地將我二人招來此處,可是有事商量?”
傅靈佩雖發了傳音符,卻沒具體說明何事,兩人雖心中有些猜測,但也不敢篤定。
“父親母親且安心,是好事。女兒這回元嬰大比得了名次,半月後便會入雲昬界修習,父親母親便與我一併去了罷。”
之前傅靈佩便與他們講述過一些關於雲昬界之事,是以兩人並不陌生,只傅青淵仍有些疑惑,若真的能輕易將旁人帶去,那也不會像如今卡得這般嚴格,不由道:“可會影響到你?”
傅靈佩神秘一笑,“父親,你便相信了罷,女兒自是會帶你們安安全全地去了的。只不過此事,還是對其他人保密爲好,否則……”
兩人自是明白她言下之意。
家族中事,歷來是不患寡而患不均。雲昬界既如此之好,傅靈佩帶他們雖是人之常情,卻也難免有人會心中不平,還是乾脆瞞着,便當去了外地遊歷,不說也罷。
“也好。”廖蘭點頭,“不過我等出來得急,一會回去再做些準備,你何時出發?”
“還有半月,時間還充裕得很,不過女兒估摸着,還是需與族長交代一聲。”
傅青淵視線從傅靈佩面上滑過,“青艋那自是要交代一聲。不過佩兒,那傳言……是否屬實?”
“凌淵真君,他是真的……不在了?”
這句話,自打今日見女兒第一眼,他便忍不住想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傅靈佩面色褪白,強撐着的面具一下子便碎了。在廖蘭溫柔到近乎悲傷的視線裡,她幾乎哽咽起來:
“是,凌淵他……不在了。”
每一承認這個事實,她都覺得自己被再一次掏空了一遍。
在父母溫柔的並不那麼強大的臂彎下,傅靈佩第一次,痛痛快快無遮無掩地哭了出來。
“他……真的不在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