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巨大的雪人像門神,豎在別墅的院子裡,院前的小路也被狄登打掃的乾乾淨淨,偶有其他住戶經過,都止步朝裡邊打量幾眼,他們會看到兩個外國年輕人坐在門口的臺階上,你一個我一個吃着盤子的紅棗,也是雪人的眼睛,外國人隨處可見,但不是每一個都能如此吸引人們的眼球,女孩的頭髮白似雪,搭在肩頭,美的就好像畫中人,而她身邊的男人同樣出類拔萃,他隨意的靠在門架上,悠閒的望着空中又慢慢飄散的雪花,額前的碎髮凌亂卻有種不被束縛的味道,這是哪家的,住戶會細瞧瞧門牌號碼,然後驚訝竟是人丁稀少的王晴家,“怎麼樣,好吃吧。”秋琳拿起最後一粒紅棗,放進嘴裡,“太甜。”吃了大半,狄登還要給從未嘗過的美味食物下一個不怎麼地的結論,秋琳習慣了狄登口不對心的說話方式,“你手藝不錯,剛纔算我小看你了。”她指的是狄登弄出來的兩個漂亮的雪人娃娃,“嗯,還好。”接受了秋琳的讚揚,狄登明明心裡高興,卻故作無所謂的樣子,看着又傲又拽的狄登,秋琳知道曾經的他終於回來了,除夕前一個晚上,老李在金玉專門弄了一桌,算是提前的年夜飯,儘管過年酒店裡忙得不可開交,身爲老闆的李玉卻不在,在楊家強硬的要求下,她不得不把手上的工作交給年邁的父親,跟着楊沐到公婆家過年,一間寬敞的包間,一張大桌子,一桌豐盛的佳餚,只有六個人享用,王晴、老李,秋琳和狄登,以及叢阮與方若海,老李沒吃幾口便站起來,“我得出去招呼場子。”春節期間,金玉各家分店都爆滿,老李很久沒有這麼忙過了,誰讓他的女兒嫁進了富豪家庭,“就這麼點兒時間,沒關係的。”叢阮想把老李勸坐,“熱熱鬧鬧吃頓飯多好。”
這時酒店副經理敲門進來,他對老李說了什麼,老李眉頭微皺,本身他的皺紋非常深,這下顯得愈發老態,他對他們說,“你們先吃吧,我得會兒再回來。”
說着他拄着圓弧形的柺杖跛腳的走了出去,副經理連忙跟在他身後,生怕老人摔倒了,“哎,這開飯店就是麻煩。”叢阮說,“賠笑不說,有些尖酸的顧客還總愛挑三揀四的。”
“服務行業都是這樣。”王晴倒笑道,“沒關係,咱們吃咱們的,不管他。”
狄登聽不懂大家的話,又是小輩,一直悶不吭聲的,對面的方若海間或打量着他和秋琳,“第一次來中國?”方若海出聲問狄登,純正的英語讓秋琳和狄登都很驚訝,秋琳自從回來見方若海的次數不多,即使他就住在隔壁,偶爾碰到也就問聲好,這個老爺爺看起來不苟言笑,非常喜好垂釣,每週至少有三天,在湖邊坐一整天,王晴也問叢阮,“他會英語?”
叢阮笑道,“老頭兒年輕的時候到美國留學過。”
不怪王晴大驚小怪,在他們的那個年代能出國得多麼了不起,“不,十幾年前來過一次。”狄登回答了方若海的問題,在老人面前,他表現的很有禮貌,叢阮一聽問王晴,“就是小秋回來的那次嗎?”她掐指一算,和秋琳第一次見面不正是十多年前的事兒,“他們那麼小就認識了?”
王晴搖頭,“我也不清楚,小秋當時回來參加一個比賽,只是順便來水城。”她哪裡知道狄登也參加了那場比試,而秋琳沒有吭聲解釋,王晴的話倒是提醒方若海,他隱隱約約想起去年報紙科技信息版面的頭條,難怪秋琳這個名字那麼耳熟,他對叢阮說,“小王的孫女是麻省理工的天才。”他的聲音不大,但在場的其他人都聽到了,“有一段時間,報紙上鋪天蓋地都是她的新聞,好像破譯了什麼世界級的密碼。”
叢阮有些驚詫,她看向王晴,後者並不想正常老人多麼爲孫女驕傲,反而尷尬的點頭,“她現在正讀大學一年級。”
“不得了,真想不到。”如果之前叢阮只把秋琳當做鄰居家漂亮的小娃娃看,此刻她對她完全改觀,世上有貌的女人多得是,但有才的就少多了,“什麼專業?”叢阮感興趣的問秋琳,“電子工程。”秋琳如實說道,“真是一個好孩子。”
在叢阮的印象中能靜下心來學習理工科的女孩,心一定是穩的,不像現在大都市某些浮躁的女人,“原來小夥子和你孫女是同學。”叢阮對王晴說,她指的是正在研究菜餚的狄登,王晴含糊的嗯了一聲,她女兒告訴過她,狄登坐過牢還能進斯坦福,這樣的孩子智商有多高,叢阮頓時覺得王晴真是深藏不露,如果沒有李玉一家,她和孤寡老人有什麼兩樣,除了守着一棟大別墅,銀行的存款節節高升用也用不完,從外表看王晴太普通了,個子瘦小,年輕時沒有好好保養,整張臉又幹又枯,穿着也不挑剔,結果有一個如此不凡的孫女,乍一看,誰能把秋琳和王晴聯繫起來,她老伴總說王家古怪並沒有錯,叢阮想起王晴死去的女兒,似乎叫王秋,秋琳一定是她的孩子,連中文名字都取和母親一樣的,真想看看她父親是什麼模樣的,桌上的菜,三位老人並沒有吃多少,而秋琳基本在‘招呼’狄登吃飯,告訴他每道菜的配料,讓他在吃之前做好心理準備,“你最好別動它,否則明天又要拉肚子。”狄登剛要‘挑菜’,秋琳就攔住了他,昨天只吃了幾兩紅棗,不經事的狄登從晚上開始跑廁所,一直到今天早上,徹底拉空了肚子,正好空出空間來吃這頓,“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狄登煞有其事的說,“中國的食物真讓我又愛又恨。”
這段時間跟着秋琳吃香的喝辣的,狄登的嘴裡起了兩個泡,這還算好的,關鍵是他的右嘴角上了火,傷口一碰到油膩或者香辣的食物,就出血,鹹鹹澀澀的,不過比起凱特剛來時的水土不服,狄登的反應還算正常,“別再吃油多的,我給你盛一碗甜湯。”秋琳說着就站起來,夠着腰,舀起一小碗百合蜜,狄登沒有動,紅腫的嘴角有些往上微斜,他似乎在笑,在享受秋琳提供給他的專享服務,而坐在對面的王晴越看狄登越順眼,雖然在監獄裡呆過,但這孩子老實,又是斯坦福的高材生,和她女兒有相同的專業愛好,狄登被秋琳‘喂’的都打飽嗝,老李還沒有回來,方若海起身出去叫了服務員,才知道老李居然去了醫院,“我們也一起去吧。”叢阮說道,“沒關係,又不是什麼大事,沒必要弄的興師動衆的,我這兒還有小秋和狄登。”王晴婉拒了叢阮的好意,對方若海說,“你們倆早點回去休息,明天晚上還要守歲。”
王晴都已經這樣說了,叢阮也不好堅持,在金玉門口,她和老伴上了出租車離開了,“爲什麼要來醫院?”到了醫院門口,狄登還一頭霧水,“接人回家。”
秋琳同樣感到麻煩,當然不是嫌棄老李,他現在和他**媽一同生活,那麼就是一家人,事情其實很簡單,和雞毛沒有差別,一個小孩吃飯的時候,火鍋油濺到眼睛裡,孩子母親認爲責任在金玉,和大堂經理不依不饒,於是老李過去處理,母子倆估計都是嬌貴人,扯着扯就到醫院看急診了,還是秋琳上次發病時住的二醫院,這麼些年過去,醫院幾次翻修,大樓高高矗立,非常氣派,秋琳跟着母親在急診間門口找到了老李,“你們怎麼來了。”老李訝異的迎上來,“方家兩口子呢。”
“早走了。”王晴皺着眉,心情很不好,“大過年的讓人家到醫院來算個什麼事兒。”
狄登順着走廊打量着中國醫院的佈置,現在的他對什麼都好奇,而秋琳走到診間門口,往裡瞅了一眼,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正坐在椅子上,嘴巴翹的老高,眼睛紅紅的,不知是哭過,還是被油濺傷了,他的母親看起來很年輕,穿着一件短款羽絨衣,黑色短裙以及打底褲長筒靴,相當時尚的樣子,女人一邊安撫自己的孩子,一邊在詢問醫生什麼,而一旁站着金玉的副經理,“這種小事用得着你也過來嗎?”王晴非常不高興,有些埋怨道,“金玉多大的規模,還找不到一個管事兒的。”
老李和李玉從打拼開始,親歷親爲慣了,也是因爲這份認真勤勞,纔會換來如今巨大的收穫,“秋。”狄登走到秋琳旁邊,叫了一聲,秋琳回頭,“你怎麼了。”白亮的燈光下,狄登的臉有些發紅,就好像酒喝多了,“我的胃突然疼起來。”狄登面色很僵,似乎在爲求助秋琳而感到窘迫,又似乎是因爲忍受疼痛,“我讓你少吃些油大的。”秋琳無可奈何的說,“幸好咱們在醫院,我帶你去看醫生。”
而她對王晴是這樣說的,“狄登吃多了,消化不良,我看看能不能讓大夫開點兒瀉藥。”
之前不愉的氣氛立刻被打破,王晴和老李都哈哈笑起來,“快去吧,吃撐的確很難受。”王晴說,除夕夜就在明天,醫院卻並不顯冷清,時代的融合讓傳統的年味兒越來越淡,秋琳掛急診還排了小長時間的隊,狄登和她靠坐在長椅上,開始慢慢等待,秋琳特意把帽子拉得很下,就剛剛排隊那麼一會兒,不管是醫護人員還是病人都朝她行注目禮,“我好多了。”狄登悶聲悶氣的說,實際上他的胃還是脹的厲害,“別,等回去,你又得在廁所呆一夜。”秋琳的聲音從帽底傳出來,有些懶懶的感覺,“哎,多大一個人呀,吃飯都能吃出病,怎麼這麼沒用呢。”秋琳故作遺憾的發表感慨,話剛說完,頭上的帽子就被提溜起來,眼前由灰暗變得亮堂,接着她便看到狄登的瞪視,“生氣了?動作真大,你弄亂了我的頭髮。”秋琳偏頭撥弄肩上的碎髮,她的手突然被覆蓋住,粗繭碰觸在她光滑的手背上,有種怪異的感覺,她擡頭,狄登正在看她,紅楓色的眼睛因爲晦澀而變得有些深,他低聲說,“爲什麼要對我好?我是一個十三歲就坐牢的犯人,沒有錢,沒有家,……”
“你是我的學生,還記得嗎。”秋琳微笑着說,狄登怔了半秒才說,“我從沒承認過。”
“但你以行動表示,你認爲我能夠教導你,所以連學校裡的課都不上,只爲到醫院裡聽我的講說。”
十三歲的少年把十歲的小女孩當做老師聽起來很荒誕,但這的確是事實,若非有秋琳的指導,狄登攻擊菲爾哪裡有那麼容易,狄登良久都沒再說,他心裡五味雜糧,沙安已經是少有的好老師,不顧他有前科,盡心教導,而他的‘小老師’卻是以自己的全力在挽救他,都說以長者爲師,但狄登向秋琳拜師心服口服,護士小姐拿着化驗單走到他們身邊,她的目光從狄登移到秋琳,最終落在狄登搭在女孩肩頭的手上,想不到過年前加晚班還能賞心悅目一回,剛纔隔着遠沒看清楚,她就說大廳裡的病人視線怎麼都往這頭瞟呢,這俊男美女的‘小情侶’,可太不多見了,尤其是女孩,護士覺得自己活這麼大,還沒見過如此好看的,“狄登克勞爾,是嗎。”護士的英語還是過得去的,狄登點頭,“先到那邊化驗吧。”
“能先開些消化類的藥嗎?”秋琳對護士說,“讓他的胃不至於太疼。”
從女孩口中聽到漢語顯然大出護士意外,“可以,常用的藥還是能吃的,我去給值班醫生說一聲,今晚也不知怎麼了,病人特別多,大家都有些忙不過來,還請你們不要介意。”
或許因爲秋琳的漢語,護士對他們少了些公事公辦的刻板,語氣也親切了許多,“謝謝。”
“這是我應該做的。”秋琳禮貌的道謝讓護士相當不自在,這是家屬平時說的最多的話,爲什麼從這個外國女孩口中說出,就不太一樣了,“我去給你拿藥。”秋琳戴上帽子站起來,“在這兒坐着不要動,真麻煩。”
抱怨的話語卻讓狄登笑容很深,連牽動了嘴角的火氣也不在意,取藥處在大廳另一頭,秋琳走過去,沒有注意到從門口剛進來的幾個人,住院部九層,這裡是最普通的四人病房,雖然擠,但過年時候反倒顯得熱鬧了,家屬們紛紛給親人帶來美味的食物,正前的電視上也在播放着喜慶的節目,大家都在談笑,唯有最靠近陽臺上的牀鋪靜悄悄的,鼓起的被子說明這裡有人,其他人都不主動與他說話,他脾氣古怪,聽說貌似活不了多久,這時,病房門被推開,來的是一個老太太,尖瘦的樣子顯得有些刻薄,“帶飯來了,今天有些晚。”有人笑着打招呼,“嗯,兒子一家過來了。”和別人的熱情相比,胡欣的語氣有些冷淡,他們也不自討沒趣,不再理她,“快起來。”胡欣推了推被子,被鋪被猛然掀開,“吃什麼吃,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們都盼着我死。”
過大的聲音讓病房裡陡然一窒,歡樂的氣氛被破壞殆盡,其他人都不知該說什麼,‘發狂’的是一個穿着病號服的老頭,臉冗長,上窄下寬,眼睛細小,疾病和衰老讓他再也無法打扮自己,穿的再好,臉上的妝再濃還有誰看呢,他就是王秋的生父文元,兩個月前被確診肝癌,在短短的時間裡,病痛折磨的他面如枯槁,老態龍鍾,再也看不到曾經的風光豔麗,這十幾年來,王晴的生活越來越滋潤,鄰里和諧不說,還找了一個踏實的老伴,被她趕走的女兒也回來了,但文元與之相反,早些年在外胡搞亂搞就不提了,當初爲了生養男孩,在王晴還沒有出月子的時候,便在鄉下找了一個素質不高的女人胡欣,生下了兒子文傑,傳宗接代的願望總算完成,文元繼續花天酒地,文傑一直給胡欣養,由沒有文化的婦女帶出來的孩子的品性可想而知,文傑完全遺傳了文元的劣根性,吃喝嫖賭無惡不作,像一隻吸血鬼,吸附在父母身上,但文元只有這一個兒子,所以這些年他的錢幾乎被文傑榨乾,如今連醫療費都出不起,眼看身體的癌症一天天嚴重,文元變得驚恐不安,他還不想死,“在這兒你瞎說什麼。”胡欣臉面過不去,她拉上牀簾,擋住周遭的視線,“讓文傑給我滾過來。”,文元就跟中了風似的,每句話都極衝,“他老子要死了,他還敢‘穩坐釣魚臺’,真是臭*子養的。”
文元渾然不在乎的在外人面前怒罵自己的‘家人’,胡欣氣的剛要反斥,文元馬上又說,“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們在打什麼算盤,把錢偷走藏起來,巴不得我死,我的錢就成了你們的。”
文元的語氣惡毒至極,渾然不把妻子兒子當成家人,年輕的時候,他愛女人又愛男人,玩樂花叢,濫交多情,實際上他最愛的只有自己,不管是前妻和女兒,還是胡欣與文傑,在他心裡的地位恐怕都及不上一晚暢快的醉酒放蕩,胡欣也被文元的話傷的透心涼,儘管文元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辱罵她了,看着還在罵罵咧咧的老頭,胡欣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傻子,虧她年輕時,以爲找了文元,能進城市多了不起,在村子裡天天炫耀,還唾棄‘下堂婦’王晴,甚至專門到王秋面前給她添堵,如今看來,她們纔是聰明的,早早的離了這個神經病,而自己爲文元生兒養子,盡心操勞這個家,對他的各種令人作嘔的交際也隱忍在心,最後換回來了什麼,也難怪文元要找一個沒文化的鄉下人,伺候他,服帖他,而王晴,顯然不是這樣的女人,“沒錢了,給你治病,我們都要傾家蕩產。”胡欣即使心裡疲憊,面上還是一副橫氣,“放屁,文傑呢,他養老子不是應該的。”文元太怕死,他的病現在只有一條路---肝移植,而這也意味着鉅額的醫療費,癌症拖不得,也不怪文元驚恐,胡欣被文元的話一激,不該說的話脫口而出,“你不是還有一個賠錢貨,她們家那麼有錢,怎麼不找她去要啊。”
她,胡欣自然指的是王晴,
當初王秋一百萬美元的死亡補償金,連王晴的弟弟家都沒在這上面討到好,更不提文元,他不僅一分錢都沒拿到,還去派出所溜達了四次,險些接到傳票,罪名居然是涉嫌危害公共安全,對於真正的人渣,叢阮與方若海不介意動用他們的特權,胡欣的話很有作用,至少文元不再說話了,半響他纔開口,“那五十萬本該是我的。”王秋是他的女兒,身體裡一半流着他的血,憑什麼補償金被那個蠢到家的老太婆獨霸,當生命不得不用金錢來衡量的時候,文元眼裡對錢的渴望接近瘋狂,“你們給我馬上去找王晴,只要把錢要回來,治好了我的病,剩下的都是你們的。”
文元的話讓胡欣也心動了,五十萬美金,哪怕只拿一半,她和文傑以後的生活也不用煩了,還有妍妍,她學油畫再也不用看文元的臉色,胡欣臉上的愁容頓時消失不見,彷彿困苦的障礙已經消失,光明的未來在朝她招手,她卻沒想過王晴會把錢給他們嗎,……
“誰讓你們帶他來醫院。”
這是秋琳和狄登回來時聽到的第一句話,剛纔還空空蕩蕩的眼科急診室門口多出來三五個男人,秋琳離着大老遠的距離看到其中一個的手,指着老李的鼻子,而她媽和金玉的副經理焦急的站在外圍,男人和母子倆一樣穿着昂貴,西服外罩着一件風衣,顯然是成功人士,不過手上的動作太粗魯了,那個四五歲的男孩倚在母親腿邊,沒再嘟着嘴,反而笑得開懷,彷彿在看有趣的熱鬧,而她的母親臉色卻不怎麼好,微低着頭,雙手搭在兒子肩上,秋琳臉上的笑立刻收斂得乾乾淨淨,在離他們還有些遠的地方停下,“怎麼不走了?他們好像遇到麻煩。”就表面上來看,狄登比秋琳更擔心王晴和老李,和兩位中國老人相處了兩個星期,哪怕語言不通,但不阻擋他對他們的好感,“我們過去,麻煩更大。”秋琳面無表情,她不懂爲什麼有些人總喜歡把小事往大里扯,李玉就是在這樣的壓力與指責裡,一步一步壯大金玉的麼,她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秋琳在心裡輕嘆,因爲如果是她,肯定沒有辦法圓滑的處理這些,老李畢竟是老人,比這些小年輕沉得住氣,他沒有被一羣男人嚇住,即使被人指着,也不在意,穩穩的站立,“大過年的,讓我兒子進醫院,你們徹底壞了我今年的風水運頭。”他的聲音很大,秋琳聽的一清二楚,不先關心兒子,而先擔心自己的運勢?
他應該是那種迷信的商人,秋琳如是想着,她還是第一次遇到有人爲了這樣的理由找茬,見秋琳皺眉,狄登問道,“他說了什麼?”
秋琳低聲爲他解釋,
那頭,麻煩還在繼續,就因爲小男孩說了一句,“爸爸,我眼睛不舒服。”
“老公,這可怎麼辦。”男孩的母親連忙抱住孩子,對丈夫說,聲音非常膩,“在醫院你問我怎麼辦?看大夫啊。”沒想到男人衝她吼了一句,“帶兒子吃飯都不會。”他這麼大的火氣,不是在怨妻子讓孩子受傷,而是怕自己今年惹到黴運,女人被男人吼得大氣都不敢再出,男人一把扯過小男孩,“金玉飯店,好,很好。”男人神神叨叨的自語又點頭,拉着兒子就往走廊外走,王晴正好站在他右手邊,來不及躲,就被男人臂膀重重撞了一下,老太太哪裡敵得過年輕男人的力氣,連連後退幾步,若不是旁邊的副經理,她就要摔倒了,“擋路的老太婆。”男人頭也不回,反怪王晴,女人小跑着跟上他,幾人從秋琳和狄登身邊走過,男孩彷彿感覺到什麼,回頭看了一眼,他的脖子驀然縮緊,那個外國人的眼神好可怕,幽暗暗的,沉陰陰的,“沒事,我沒事。”王晴扶着腰,擺手笑道,“現在的年輕人啊,就是脾氣大又喜歡鬥狠。”她問走過來的秋琳和狄登,“臉拉這麼長做什麼,狄登的胃好受些了嗎?”
“嗯,他身體紮實的很。”秋琳也不想在喜慶的節日被不相干的人擾亂心情,笑了笑,非常自然的拍着狄登的背,狄登莫名挺直背脊,雖然秋琳的力道比起獄警和那羣獄友實在和蜻蜓點水沒有兩樣,等回家已經接近十一點,在王晴的催促下,秋琳和狄登都早早睡下,爲明天的除夕而養精蓄銳,第二天,天氣大晴,陽光普照讓地上、樹梢、屋頂的雪水開始慢慢化去,秋琳是在嘀嗒嘀嗒聲中醒來的,她穿着睡衣走出房間,眼睛還半眯半睜,還沒走到客廳就聽到她媽媽高興的聲音,“對,對,就是這樣,你太聰明瞭,老李,你看看狄登弄的。”
秋琳順着聲音來到廚房,寬敞的空間,被各種食材堆得滿滿的,她媽正在炸豆汁皮,而老李再調製什麼醬料,滿屋子都是香味兒,而狄登正站在砧板前,腰上繫着大紅色的圍兜,他的眉頭凝成川字,非常認真跟擀混沌皮較勁,手和臉都沾上了麪粉,“哈哈……”笑聲讓廚房裡的三個人都停下手裡的事兒,順着看過去,秋琳一手扶着門框,撐腰笑得開懷,她的眼睛彎成淺弧,連之前熬夜學習留下的淡淡眼袋都清晰的凸出來,狄登從沒想到她也可以這樣笑,放肆而沒有拘束,她的眼睛好像被漫天星子綴滿,粲然無邊,狄登記得從他們認識開始,那時她才七八歲的時候,笑容都是內斂沉靜的,其實,女兒開朗的笑聲王晴已經幾十年都沒有聽到過,“狄登怎麼到廚房來幫忙了。”秋琳好不容易止住笑,眼角還掛着水氣,“還不是我和老李弄不過來,不得不服老。”王晴也有心情開女兒玩笑說,“難不成你怪我‘勞役’他?”
“絕對沒有的事兒,你儘管把活壓給他。”秋琳邊說邊走進來,順手拿起門後的擦水果的毛巾,“看看你的臉,想唱京劇嗎。”
在狄登還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她踮起腳爲他擦淨臉上的麪粉,狄登全身都僵直了,他直直的盯着正前面的薰魚,不敢低頭,因爲秋琳離他太近,秋琳沒有發現,狄登耳後銅色的皮膚有些發紅,“這兩個孩子。”老李笑着對王晴說,“我看挺好。”
“我也是這樣想的,哎。”王晴卻嘆了口氣,“只怕小秋……”不是秋琳的小秋,而是王秋的小秋,她的女兒受她和文元那個混蛋的影響太深了,大年三十,秋琳最清閒,王秋不准她動手幫忙,身爲頂級廚師的老李不需要她幫忙,反而是最外人的狄登在廚房裡從早晨忙到傍晚才歇口氣,待月出半梢,除夕夜也開始了,“混沌皮是狄登擀的,豆汁皮肉包是他包的,綠豆丸子綠豆是他攪的,……”
在老李的介紹下,秋琳驚詫的發現滿桌的菜,幾乎每一道狄登都插了手,並且做得非常好,“你說他是數理計算機天才,我看不止呀。”王晴笑得合不攏嘴,她現在看狄登就跟看‘女婿’似的,而功勞頗大的狄登非常老實安靜的端坐在旁邊,虛心接受長輩的評判,王晴端起秋琳的碗,替她盛各種菜餚,在這個家裡沒有那麼虛禮,用不着長者爲先,至少在王晴心裡她女兒是最重要的,於是秋琳成了狄登初次嘗試廚藝的第一位品嚐者,狄登微微擡起頭,瞧着她,彷彿在期待着什麼,“非常好吃。”或許因爲狄登只是在打下手,秋琳覺得這些都是她記憶中的味道,和小時候她媽媽做得沒有兩樣,“回美國以後,如果有假期,你就到波士頓替我做飯吧,我可以免除你一部分需要償還的債務。”秋琳轉而用英語對狄登說,王晴和老李自然都聽不懂,狄登低聲笑了,“不用,我無償爲你服務。”
划算的交易擺在面前,他卻不接受,他是傻子嗎,當然不是,外面偶然隱隱約約的響起鞭炮聲,聽得不真切,飯後老李從儲藏室拖出一箱煙花,他對秋琳說,“小玉結婚那會兒,特意到瀏陽採買了幾箱煙花,還剩了這麼一點兒,哦,對了,你和狄登放過煙花嗎”
秋琳搖頭,過去她們家向來冷清,哪裡有心情放煙花,而狄登連老李手裡的東西是什麼都不知道,從小區到江邊,狄登抱着大紙箱,而秋琳給他普及煙火與春節的知識,心情愉快的她連凍紅的鼻子都不在意,他們一直走到江堤邊上才停下,大年三十夜,這裡只有他們兩人,四周靜悄悄的,可以聽到遠處大橋上的車流聲,橋燈反射在流淌的江水上倒有種昏暗的波瀾,枯黃的蘆葦草和雪白的荻花被風吹的四散起伏,幸好有天上的繁星與明月爲他們提供照明,狄登脫下羽絨服,就着草地鋪在秋琳身後,“你先休息一下,我現在來研究研究它怎麼用。”
狄登拆開煙花紙箱,拿出裡面的使用,打開手電筒,開始仔細閱讀起來,認真的就好像在專研課題,幸好李玉買的是出口煙火,否則狄登哪裡看得懂,秋琳抱膝坐在狄登的衣服上,江風直往她臉上吹,即使戴了圍巾,它也從縫隙中鑽進了她的脖子,秋琳甚至可以聽到耳邊呼呼的嘯聲,但她卻奇異的感覺不到冷,是太快樂的原因嗎,如果積極的心情可以禦寒,她希望以後的冬天都變得不再冰冷,“OK,我懂了。”狄登的語氣難得是一種成就感般的興奮,他拿出一紮煙火,走了很遠的一段距離,他把大圓筒形的彩軸在地上放定,然後順着引線,又走了幾米,掏出打火機,點燃了它,秋琳也從地上站起來,兩人目不轉睛的盯着呲呲的火星,他們所在的位置與彩軸之間恰好在呈一個完美的角度,‘哄’的一聲,綴着尾巴的亮光沖天而去,橙紅的顏色瞬時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秋琳和狄登的臉,一朵巨大的花朵在兩人面前展開,耀眼的美麗讓閃亮的明星也黯然失色,而在他們身後,卻有一個男人靜靜望着被煙花籠罩下的女孩,鞋上的霜跡表明他已經在這裡站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