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確艱難,沒什麼體諒不體諒的,稍微忠厚點的人,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去指責這個大叔騙人,說什麼鞋子質量明明不好之類的話。
不過樑一飛也沒買他的破鞋,遞了一支菸,跟他聊了幾句。
大叔看上去沒什麼其他人,一個在廁所邊上的破房子住久了,想了也是孤單的很,很快大開話匣子,和樑一飛聊得熱火朝天。
臨走之前,樑一飛丟了個名片給大叔,既然是八級工,願意幹的話,不妨去嵐韻湖,那邊工程部挺缺自己的技工,平時都從外面找。
樑一飛走後,大叔拿着名片愣了好半天。
樑一飛是誰,他不知道;
嵐韻湖是什麼地方,以他的層次,也沒聽說過。
但是,這張名片撒了香水,燙着金邊,拿在手裡沉甸甸的,以他這麼多年‘八級工’的經驗判斷,就這一張紙,怎麼着也得要一兩塊錢。
隨手一張名片就要一兩塊錢,這年輕人到底什麼來頭?!
這麼有錢的人,跑廠區來幹嘛?
拿着這張名片,任必達很發懵。
‘很有來頭’的年輕人繼續在廠區裡瞎逛,漫無目的的走:這鳥地方到處都是亂搭亂建的平房,路又破又窄,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想有目標性也沒辦法,只能漫無目的閒逛。
走着走着,路過一條稍微寬敞的小路。
眼前微微一亮。
和之前經過的地方比,小路也明顯乾淨不少,邊上的人家雖然依舊看上去很陳舊,卻門窗都明顯經過打理,至少比較乾淨。
“老闆,來玩唄?”有個畫着很濃妝容的中年婦女站在路口,衝樑一飛招招手。
樑一飛朝小路探頭看了幾眼,裡面不光有這樣畫着低價妝容的女人,還有白髮蒼蒼的老人,和到處亂跑亂叫的小孩。
另外一間房裡也走出來一個年輕些的女人,長得不難看,但很乾瘦,朝那一站就跟竹竿似的,沒胸沒屁股,顴骨高聳,臉上化妝品都掩蓋不住的因爲營養不了導致的蠟黃。
看樑一飛探頭探腦的,還以爲他有興趣,乾瘦女人大咧咧對他說;“老闆,大活八塊錢,小活四塊五,便宜又快活,來不來!”
樑一飛想了想,掏了十塊錢遞給那個乾瘦女人。
“我草,年輕人狗屁不懂,那麼瘦,硌死你!”之前中年大媽一臉不愉快的轉身回家。
乾瘦女人接了錢,咧嘴一笑,拉着樑一飛進門:“進來,大姐保證讓你快快活活。”
關上門,她一貓腰,就要褪褲子。
“大姐,別別別,咱們聊聊。”樑一飛擺擺手。
女人的動作停了下來,起身抱着胳膊斜着眼打量了樑一飛片刻,說:“聊聊?行啊,不過聊時間長了,十塊錢那可不行。十塊錢,就夠聊個十分鐘的。”
樑一飛笑了笑,掏出一張五十的放在桌上,說:“多不退,少補。”
“好咧,想聊啥,大姐陪你聊!”乾瘦女人飛快的一伸手,閃電般把五十塊錢抓手心裡朝褲子口袋一塞,然後轉身拿起熱水瓶給樑一飛倒開水,邊說:“你是記者吧?”
“大姐,你怎麼看出來的?”樑一飛問。
“你長得清清秀秀的,一看就是文化人,看你的打扮出手,也不像是沒錢的,玩也不會到這個地方來玩。”
乾瘦女人把一杯開水放在樑一飛面前,又從窗臺上拿了個菸灰缸,一包五毛錢的大前門和火柴,一塊放在樑一飛桌上。
看起來,和一個居家婦女款待上門的客人沒什麼兩樣。
錢給到位了,樑一飛還沒怎麼開口,瘦女人話匣子就先打開了,她自己先點了一支沒過濾嘴的大前門,吐出一口濃煙,說:“以前咱們這裡也來過記者,打聽這打聽那,跟你一樣。對了,我愛人以前就是廠裡搞宣傳的,高中生呢,那時候算是有文化的,他有次就跟我講,中國男人有兩大愛好,從古至今沒變。”
樑一飛好奇問:“什麼?”
“推良家婦女下水,勸風塵女子從良。你們男人,就這臭德行。”瘦女人風塵氣十足的說。
“大姐,這話精闢啊。”樑一飛樂了。
“不是精闢,是沒辦法。就說以前來的那些記者,臨走前,都跟我講不要乾了,我就特煩他們一副同情的樣子,你說說,真同情,給點錢唄。我不幹了,吃什麼喝什麼?小孩上學怎麼辦?嘴上當好人過癮,真讓他們掏錢,媽的,一個個夾着尾巴跑。”
女人擡手點了點樑一飛,說:“你人不錯,一上來就給了不少錢,今天我啥事都不幹,就陪你聊。聊完了,你要是想,我再讓你舒服舒服。”
說着,衝樑一飛眨了眨眼,露出一個和她的長相、廉價妝容,完全不符合的,十分有女人味的媚笑,說:“一般人來,我都是應付事,趕緊給他們弄出來滾蛋,你人不錯,我指定讓你享受到。”
樑一飛是真正底層出身,所以對這些市井人物,社會最底層的老百姓有深的瞭解。
這些人知道怎麼熬生活,沒文化,自己日子都快過不下去了,可大多又喜歡指點江山,熱心,但偏激,思想僵化,對人生、社會,都有一套在中上游層次的人看起來很可笑的看法,可有時候,他們這些可笑的看法,往往又一針見血。
呵呵一笑,問:“大姐,我問句話你別不高興啊,你幹這個,你丈夫沒意見啊?”
“這有啥不高興的,我家那個死鬼,喏……裡面躺着呢。”女人指了指裡面房間。
這話把樑一飛嚇得頭皮一陣發麻,猛地回頭一看。
從貼着膠帶紙的玻璃窗戶看到,裡面房間牆上,掛着一張黑白的遺像。
遺像裡,是個******,很年輕的很消瘦男人。
說起亡夫,女人終於嘆了口氣,又點上一支菸,說:“這條路上幹這個女人,要麼離婚了,要麼老公死得早,要麼就是老公不成器,就知道賭錢打老婆,還得靠老婆養。你別怕,我講句良心話,這裡住的,都是以前廠裡工人,老實人,別看我們幹這個,可跟社會上不三不四那些壞人不一樣,絕對不會講你給了錢,反過來抓你奸。”
“你把大哥遺像掛在這裡,人家哪裡還敢來?”樑一飛說。
“我就是要掛!”
瘦女人說:“當年下崗,他得癌症,一蹬腿走了,他倒是快活,我怎麼過日子?幹這個事,在外面說起來丟人,一開始我心裡也過不去這關,可是我得活啊,我孩子得吃飯啊!我一咬牙,就把他掛在這裡,讓他親眼看看,我幹這些破事,不是什麼貪財,跟那些爲了錢跟老闆跑的賤貨不一樣,我就是爲了把他小孩拉扯長大!他看着,我幹這事,心裡頭就有個底氣,反而不覺得丟人!”
頓了頓,又嘆了口氣說:“小孩今年六歲,他走得時候,才五歲不到,把他掛在這,小孩回來看到,也記住她爸爸長的是什麼樣子,平時吃個飯睡個覺吧,好歹也算是一家人在一塊。”
說完了,還是一聲長嘆:“我現在反正習慣了,男男女女之間,不就那回事嘛,男人賣勞動力,女人沒力氣,那就腿一分,也能過。就是覺得對不起孩子,這破貧民區長大,孩子連寫作業都沒地方,將來能有個好嘛?我就琢磨着,一定攢點錢,將來搬出去,讓小孩上學,一直上到大學,我就不信了,大學生還找不到好工作!”
“大姐,現在工作那麼多,只要肯吃苦,你找個工作也不難吧。”樑一飛問。
女人嗤笑一聲,說:“你一看就是真有錢,誰告訴你肯吃苦就能找到工作?這年頭肯吃苦的人多了,再說了,像我,以前在單位,在女澡堂收票,從16歲,收到26歲,除了收票點票利落點,其他事我什麼都不會,我能幹什麼,誰要我啊?賣力氣,我一個女人,哪能比得上男人?”
說着,看了看牆上的老掛鐘,說:“呦,我孩子快放學回來了,小帥哥,要不咱們別聊了,你給這麼多錢,姐好歹給你服務一次。”
“大姐真不用。對了,我聽你聲音挺好聽的,會不會唱歌啊?”樑一飛說。
“唱歌,哪個女人不會唱歌啊,不瞞你講,我以前是廠裡合唱團的,唱歌還在市裡拿過獎呢!”乾瘦女人說。
“哦,那你要是有興趣,到我這裡來唱歌,收入還行。”樑一飛又遞了一張名片過去。
乾瘦女人接過名片,看了一眼,就是一愣。
擡頭瞅瞅樑一飛,又看看名片,再瞅瞅樑一飛,疑惑的說:“你不是記者啊!”
“不是。”樑一飛搖頭笑笑。
女人又看看名片,忽然驚詫的叫了起來:“嵐韻湖……呦,是不是就是原來的大宇宙啊!”
“對。”樑一飛說,“不過不搞三陪了,單純上臺表演唱歌。”
“不是……你是這個嵐韻湖的老闆?!”女人見鬼似的盯着樑一飛,聲音也越提越高,聽起來還有些悅耳。
一直沒什麼歪念頭的樑一飛第一次冒出來一個古怪的想法,這嗓門,必然叫得一口好牀調!
“大姐,地址上面有,你要是願意,可以直接去應聘,我們常年招歌手。不過,到時候還是要考覈的,能不能錄用還不一定。”
樑一飛說完,起身朝外走,說:“你坐,我也該回去了。”
女人還沉浸在驚訝之中,有些手足無措站起來,要送樑一飛。
打開門,樑一飛就是一愣。
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穿得乾乾淨淨,扎着羊角辮,側臉看,和屋裡的女人面容有幾分相似,但營養卻明顯更好,小臉蛋紅撲撲的。
那個小女孩正趴在門口的大青石頭山寫作業,邊上放着黑貓警長的書包。
聽到開門聲,女孩下意識擡頭,衝瘦女人親熱的叫了聲‘媽,’
看見樑一飛,眼神一下子變得有些躲閃,怯生生的叫了句:“叔叔好。”
樑一飛心臟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下,十分的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