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房裡看到吳兵新的時候,樑一飛眉頭微微一跳,只覺得自己是不是走錯了房間,認錯了人。
也就半年時間不見而已,吳兵新整個人像蒼老了好幾十歲---這個說法細想其實不合適,他原本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一下子蒼老了好幾十歲,那豈不是成了死人?
主要是精氣神方面的蒼老,上次見面,他整個人都洋溢着一股子掩飾不住的精神勁頭,雖然樑一飛並不喜歡那種打了雞血的狼性精神,可不得不承認,這種精神在很多時候的確能讓人顯得朝氣蓬勃。
可是眼前的這個吳兵新,卻像是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一般,乾癟而無力,軟塌塌的躺在病牀上,幾縷以前也有的白頭髮,此時讓整個人顯得更加的淒涼。
“樑老闆……”
看到樑一飛,吳兵新吃力的要從牀上爬起來。
“吳總您躺好躺好。”樑一飛上前一步,虛虛的扶住了吳兵新。
“哎,我這個身體是真不行了,勞動你親自大老遠的跑過來。小劉啊,給樑總和……”吳兵新看了看樑一飛身後的吳三手一眼,對陪在病牀邊的一個年輕人說:“和吳主任搬椅子倒水。我這個身體怕不是不行了,以後三株的工作,好多要交給小劉來辦,樑總,以後你還多指點指點小劉。”
“不客氣不客氣。”對方一見面就這麼客氣,倒是搞得樑一飛和吳三手不得不更客氣了。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又有話說‘人爭一口氣’,有時候在社會上,不光是賺錢,搞來搞去的,就是爲了一口氣,一個面子,用小說裡的話來講,就叫‘年頭通達’。
吳兵新見面就變現的十分客氣,就導致了樑一飛和吳三手有些話,不好先開口。
說起來,也許是因爲生病還是三株目前的危機,即讓吳兵新的身體失去了銳氣,連態度都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變化,和當初那個咄咄逼人的樣子判若兩人。
樑一飛和吳三手之間有些明顯的對視了一眼,同樣很明顯的,都流露出了一股子疑惑的表情,然後樑一飛才說:“吳總你是哪裡話,人吃五穀雜糧,哪裡有不生病的,現在醫療條件這麼好,水平發達,修養一段時間自然就好了。”
大概是看見了樑一飛和吳三手毫不掩飾的流露出來的疑惑,吳兵新苦笑了一笑。
“身體上的毛病不是大問題,心臟病,好好保養,再活個20年沒問題,但是這一次,我這顆心,是真正的冷了。”吳兵新說。
樑一飛眉頭微微挑了挑,沒開口。
那位‘小劉’說:“樑總,您大概不知道,我們吳總這一路走過來太不容易了,這次是真的寒了心。”
“說這些過去的事幹嘛啊。”吳兵新揮揮手,但卻沒有真正組織小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於是小劉就聲情並茂的講述着他們吳總到底是怎麼不容易的。
的確不容易,這個年頭的民營企業家分爲兩類,一類是很容易的,拿批條、拿消息、拿政策,轉手就是錢,刑法上一切賺錢的方式加一塊都沒這些人發財快;另外一類,就是真正苦出身,相當不容易的。
樑一飛、吳兵新,包括當初周宇宙,都是這一類人。
吳老闆5歲喪父、6歲喪母,兄弟八人,餓死了六個,到了11歲人家小學都快要畢業的時候,他纔有資格去小學課堂裡聽老師上課,剛上了兩年學,由於交不起學費只能退學。
20歲找了一份礦上的銷售工作,在當時,在礦上工作最大的好處,一年可以發兩套衣服。可是吳老闆爲了給企業和國家節約資源,共渡難關,連續工作十一年,只要了第一年那套衣服,洗洗補補補補洗洗,直到離開這個單位爲止。
在20年後,一個農村來的窮小子如果有這番遭遇,他大約想的第一位是要努力學習工作,想盡一切辦法朝上爬,改變自己的人生命運;但是在20年前,這個窮小子從拿到國家發給他的那套制服開始,想的就是一定要爲這個國家做貢獻,讓更多的像他這樣的人,能上的了學,吃得上飯,一家10口人,再也不能餓死病死8個。
所以纔有了後來的三株,有了這個納稅大戶。
“以前沒出事,你好我好大家好,人人都把吳總奉爲座上賓,當作改革開放的典型先鋒來表彰,現在稍微有點風吹草動,一個個全都變了臉,我們吳總是真的很心寒了,覺得這些年做的這些有什麼意義呢,他想爲國家做貢獻,可誰能體諒他?”小劉說。
小劉這番話說得聲情並茂,有幾分真假,樑一飛即不清楚,也沒有必要去搞清楚。
只是有一點倒是不假:三株每年發佈的收入和納稅額,是對得上賬目的。
這番話多少有些說到了樑一飛的心坎裡,當代的民營企業家,由於時代的侷限性等等緣故,可以說每個人的身上都帶着一些這樣那樣的原罪,每個人都不是完全乾淨的,也導致了普遍的缺乏安全感,即便像樑一飛這樣處處都儘量恪守原則,不觸碰紅線的企業家都不可百分之百避免。
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普遍的擁有一顆對於國家和民族的熱忱紅心。
‘歷史使命感’這個詞雖然是從樑一飛的嘴裡第一次說出來,可是這一代的企業家,從改革開放之後,就已經前赴後繼的用自己的行動在展示着。
“吳總,還是要客觀的看待問題,三株的功過是非,雖然不是我能評價的,但是我相信,三株在改革開放的歷史上,一定會留下重重的一筆的。”樑一飛說了一句聽起來挺有份量,其實不疼不癢的話。
“我心寒,也不完全是小劉說的這些。生病的這段時間,我認真的回想了這些年的經過,尤其是這幾年三株的起起落落,這才猛然驚醒,我那一套的確是落伍了,倒是當初你講得一些東西,纔是對的。”
吳兵新說着,示意小劉拉開牀頭抽屜。
抽屜裡有一本沒有封皮的書,吳兵新探手拿過來,然後用另外一隻手用力的撐直了身體,然後很正式的把書遞給樑一飛。
樑一飛愣了愣,雙手接過這本書,翻開看了看。
這不是一本公開發行的書刊。
沒有封面,沒有刊號,也沒有任何名人的序之類。
簡簡單單的,打開後,第一頁就是一行字:
我的告白書--吳兵新。
下面是一行簡單介紹。
‘沒有利益,企業就沒有意義,我辦企業,就是爲了國家和民族的事業而奮鬥,爲了盡匹夫之責,在這個動機上,我走到哪裡都敢於昂首挺胸說我沒有錯,但是在具體的施行過程中,我又犯了十六個重大的錯誤。’
接下來,是十六個錯誤的目錄。
“這……”樑一飛擡起頭,不解的看着吳兵新。
“哎,樑總,我託大叫你一聲老弟,老弟啊,到了這一步,我什麼虛得都不想講了,講真心話,我就是真的想爲國家做點貢獻,我不求什麼,國家讓我幹,我就好好幹,現在不讓我幹了,那我就不幹了。寫點東西,算是把我的經驗教訓,留給你們這些年輕人後來者,希望你們能走得更遠點吧。”吳兵新長嘆說。
樑一飛沒有接話。
自從見面以來,吳兵新的態度的確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樣,沒想到這麼強勢的一個人,在一次打擊之下,這麼快就心灰意冷了。
雖然必須承認,這個打擊是很巨大的。
可是像他們這樣真正苦出身,從底層爬起來的人,最不缺乏的就是堅韌的神經和抗打擊能力,只要還剩一口氣,還有能蹦躂一下的力氣,一般都不會輕言放棄。
更何況,吳兵新現在的情況,遠遠不到‘只剩一口氣’的地步,三株目前也沒到關門大吉的地步。
難道是因爲畢竟年紀大了,這一場病,反而讓他看透了?
“老弟啊,這些其實也都不重要,我是老思想,犯了這麼多錯誤,在你身上,未必會發生。今天大老遠的請你過來,我是要託孤的。”吳兵新說。
“嗯?”樑一飛眉頭一皺,什麼意思?
“你忘了,我們曾經打過一個賭?現在看來,贏家一定是你,沒有什麼懸念了。我也得言出有信啊。三株集團最重要的一塊牌子,就是三株口服液,我準備把這一塊交給你,老弟,我也不求別的,這塊牌子花了我小半生心血,我只希望在你手上,能洗刷掉它之前的污點,讓它繼續走得更遠。”吳兵新認真的說。
說了半天的話,這一句纔是真正的重點。
然而這個重點的提出方式,卻是樑一飛之前完全沒有意料到的。
他和吳三手來之前考慮過很多可能性,要不要履行賭約,怎麼履行賭約,無法履行該怎麼辦?等等等等,可偏偏沒想到,吳兵新會主動提出來。
今天這番見面,吳兵新給他的意外實在太多。
意外太多了,有時候未必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