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追與逃(十)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風吹葉落,天氣漸涼。凌方平的肚子也越來越大。
那個華麗的手銬從那天以後就再沒出現過,譚澤堯也漸漸不再限制他的行動,有時候還會帶他到外面走走。只是凌方平的身體漸漸沉重,肚子也漸漸無法遮掩,倒是不怎麼願意再出門了。
譚澤堯買了套健身器械回來,每天逼着他鍛鍊至少一小時,說是預防難產。凌方平一聽到“難產”這兩個字就覺得渾身發麻,兩個人爲這雞毛蒜皮的小事不知道吵過多少架,吵完了該咋過還咋過。
找自己身體的事,凌方平曉得着急也沒用,自己挺個大肚子跑去獵鷹基地,根本不現實。爲今之計只有先把孩子生下來了,再該幹嘛幹嘛去。
譚澤堯怕他一個人在家無聊,買了好多光碟和書,又往支付寶裡充了錢,由着他玩網遊買裝備,只是三令五申必須穿防輻射服。就算老婆肚子裡是別人的便宜孩子,也不能整個畸形兒出來禍害人民。
於是凌方平整天在家除了吃除了睡就是看書看碟上網打遊戲,或者無所事事,單等發黴。偶爾打套軍體拳吧,各種動作全部扭曲。
有一天偶然點開了錢明的博客——這博客還是爲討好青梅竹馬的小戀人而開的,爲的是偶爾裝裝文藝青年,顯示他雖然是個兵痞可是文武雙全。當時,這個一年只有年假那幾天才能添上寥寥幾個字的博客,成爲全隊隊員訓練之餘的笑柄。
點開博文目錄,瞄了眼最近的更新日期。心臟立刻止不住狂跳起來。
一行標題撞入他的視線:《謹以此文,獻給我最親愛的戰友》。日期是2007年8月2日03:45,正是……他撥通錢明電話第二天的凌晨。凌方平直覺有什麼可怕的事情,已經在他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靜悄悄地發生了。
凌方平抖着手點開文章,迎面而來的第一句就是:“作爲一個軍人,我很少哭泣。但是今天,跟我最親近的戰友、搭檔做最後告別的時候,我哭了。”看到這兒,凌方平對事實已經隱隱有了猜測,心中反倒平靜下來,接着看下去:“看着他身上蓋着鮮紅的黨旗,靜靜地躺在那裡不會再張開眼睛,不會再說話,不會再嚴肅地命令我們執行任務,也不會罰我們繞着操場跑無數圈。曾經埋怨過暗中罵過的人,到如今想來只恨不得讓他再罰一次再罵一次。”
“那些日子,在紛飛的槍林彈雨中,我們始終並肩作戰。不論多危險的任務,他都能領着隊友們安全返回。我以爲我們都會好好的,一直到退役,一直到娶妻生子……等我們老了,聚在一起喝喝茶下下棋,談談當年的事。可是這一次,五個月,整整五個月看到他悄無聲息地躺在病牀上,再也看不到他朝氣蓬勃的燦爛的笑容,再也沒有人在訓練場上吼叫:‘他媽的你是豬嗎?’再也沒有人拍着我的肩膀說:‘放心,老子是鐵打的。’五個月,我一直堅信他會回來,回到戰友們身邊,可是……他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凌方平突然淚流滿面。
“在告別儀式上接到個電話,看着屏幕上陌生的號碼,我竟奇異地覺得是他。奇異地覺得這一切只不過是個惡作劇,就像他慣常講的那些令人哭笑不得的冷笑話。只是等我從殯儀館出來,再撥過去,便無人接聽了。打錯電話本就是常有的事,我大約是太想他了。
“他不怎麼會唱歌,除了《團結就是力量》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他唱什麼歌都跑得沒調兒。記得他那時候總喜歡一個人哼唱那首《血染的風采》,他說,作爲一個軍人,就要有隨時爲國家民族獻身的覺悟,如果真到了那一刻,我們中的某一個人先行離去,那麼請不要悲傷,請爲他驕傲,因爲,共和國的旗幟上,會有他們血染的風采。
“凌隊,今天、現在,我再次爲你唱一遍這首歌,你是不是還能聽得到,聽得到我的歌聲?
‘也許我告別,將不再回來,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
也許我倒下,將不再起來,你是否還要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這樣,請不要悲哀,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如果是這樣,請不要悲哀,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也許我的眼睛再不能睜開,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懷?
也許我長眠將不能醒來,你是否相信我化做了山脈?
如果是這樣,請不要悲哀,共和國的土壤裡有我們付出的愛。
如果是這樣,請不要悲哀,共和國的土壤裡有我們付出的愛。
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血染的風采!’
“放心,寫完這幾個字,我便不會再悲哀。我會記得你說過的話,會沿着你走過的路,一直走下去。”
凌方平默默地關掉網頁,脣角勾出一個很是淒涼的微笑。
這下子,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多可笑,自己的殼子被丟進焚化爐裡燒成灰的時候,譚澤堯的屌正插在他屁股裡,他竟然還他媽的覺得歡愉。
簡直他媽諷刺到極點了!
譚澤堯這幾天連着做了兩個大手術,每天到家都筋疲力盡了,雖然覺得凌方平不太對勁兒,但因爲這孩子常常脫線,也沒怎麼多想。
這一天中午剛下班,譚澤堯接到順豐快遞的一個電話,說他的包裹到了。莫名其妙地跑去簽收,打開一看立刻囧了。
滿袋子五顏六色的小衣服小褲子小襪子小鞋小帽子,裡面唯一一塊比較大的布料,譚澤堯掂起來怎麼看怎麼詭異。我靠這不是一件秋裝孕婦裙嗎?
譚澤堯瞬間滿臉黑線,這小孩兒究竟想幹嘛?終於開竅了想當媽想瘋了嗎?
“喏,你從網上訂的衣服到了。”
凌方平“嗯”了一聲,擡起頭對他笑笑。
譚澤堯伸手試試他的額頭:“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凌方平笑笑,“只是身子有點兒倦。”八個月的肚子已經很是明顯,胎動和腰痛折騰得他整夜無法入眠,再加上心情抑鬱,整個人都有些憔悴蒼白,但卻添了一種特別的韻味。
譚澤堯在他面前蹲下來,環住他的腰,耳朵貼在他的肚子上靜靜地聽了許久,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小俞,你知不知道,我盼着有個家,盼了多少年……”
一路上闖了好幾個紅燈,車子瘋了一般在公路上狂飆。油門一路踩到底,他還是覺得太慢了太慢了,恨不能飛到火車站。握着方向盤的手控制不住地發抖,手心裡全是汗。
“喂?”車載電話接通,對面傳來姚海山的聲音。
“姚老師,我是譚澤堯。有急事跟您請個假,下午不能過去了。”
“好,我知道了,”姚海山並沒有多問,他知道譚澤堯的爲人,如果不是真的有十萬火急的事,是不會耽誤工作的,“明天的手術,行不行?用不用我頂你上?”
譚澤堯一面猛打方向盤飛速超車,一面道:“放心,我可以。”姚海山剛剛升任副院長,忙得要死,他不能再給他添麻煩了。
掛了電話,譚澤堯飛快掃了眼手錶,14:28,離K676次列車開車時間,只剩下17分鐘。
中午下班回家,發現小俞不見了。按照慣例這娃是憋不住了出去轉悠,譚澤堯也沒太在意,先去廚房做好了飯,溜達出來才發現貼在防盜門背後的便籤紙,上面是龍飛鳳舞的一行字:“這幾個月謝謝你。我走了。”右面是一張潦草的笑臉。
譚澤堯腦袋瞬間一片空白。他走了……他竟然真的走了?從驚慌和絕望中回過神來,立刻想到那身不合常理的孕婦裝,打開電腦上網查了支付寶的交易記錄,最新的一條支出赫然是一張到成都的火車票。
凌方平看着緩緩退出視野的城市,心裡涌出一股濃濃的不捨。其實這幾個月,譚澤堯對他很好,只是這份好,跟他沒半文錢關係。
他對着窗玻璃朦朧映出的那張漂亮到豔麗的臉,自嘲地笑了笑,他媽的不過幾個月,肚子大了,人也娘們嘰嘰多愁善感起來。都不像自己了。
可是,“自己”又他媽的是什麼玩意兒?靈魂?還是殼子?前幾個月以爲不久就可以回到自己的身體裡,繼續屬於自己的生活,他不過當這是一場短暫的脫軌旅行,所以可以傻樂,可以哭哭鼻子吵吵嘴,可以啥都不在乎包括被人輕薄,包括肚裡裝了個孩子。
——因爲他相信總有一天可以回去。
可是現在他已經沒有退路。
凌方平向來是很知足的人,29歲父母健在事業有成活得好好的,人生卻突然被重新洗牌,一切歸零。
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沒有學歷,肚裡還懷着個孩子,唯一一個認識的人,喜歡的是這個殼子的真正主人。而他,不過是個鳩佔鵲巢的冒牌貨,隨時可能被發覺被唾棄被痛恨。凌方平在心裡朝自己攤了攤手,瞧,多麼爛的一手牌!他突然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但是,在重新規劃自己的人生之前,他必須要回一趟獵鷹。
也算是一場有始有終。
作者有話要說:我知道這一章一點兒也不歡樂。還頗多矯情的廢話。但這是一個必要的轉折。再二的人也不可能在這種事面前再二下去。所以……希望繼續關注下一大節《我他媽愛的就是你》。
吐槽:心理活動好難寫好難寫好難寫==
作者手殘把2007打成了2013。修改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