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頭停住,連蔓兒和五郎抱着籃子下了車。連守信將小黃牛從車上解下來,開始套犁杖。連蔓兒往地裡走了幾步,蹲下身子,抓了一把土。因爲剛剛下過透雨的緣故,土壤很溼潤。
這樣溼潤的土壤,是可以直接播種的。用老莊稼把式的話來說,就是老天爺疼人。如果春耕的時候,沒有足夠的雨水,那麼莊稼人就得一桶一桶地往地裡挑水。那種勞動強度,就是一個壯年的勞力,也很難吃得消。
連守信套好了犁杖,就將小牛趕進了地。然後,他將鐵犁尖插進壟的正中,調整好深度,就揮着鞭子,驅趕小牛向前走。
一般用犁杖離地,是需要兩個人的。一個人扶犁,一個人在前面牽着牛馬走。不過也有像連守信這樣,只用一個人,一邊扶犁同時驅趕牛馬的。這後一種,往往需要一個經驗豐富的好莊稼把式。
連守信是個好莊稼把式,而且,他們用的是牛。有的犁杖是用騾子、毛驢,甚至用馬來拉着的。牛沒有騾子和馬走的那樣快,但是牛走的穩。所以牛拉的犁杖,對操作者的要求並不高。所以,連守信可以一個人輕鬆地扶犁和驅趕小黃牛。
看連守信扶犁將地犁開了,張氏忙帶着幾個孩子隨後跟上。張氏負責點種,每隔大概一紮長那麼大的距離,就點上兩顆花生種。張氏幹活也是個熟手,她一手挎着裝花生種的籃子,一手從籃子裡抓出一把花生來,垂在壟上,腰微微彎曲,沿着壟溝,就像一腳疊一腳地往前走,花生種子就從她的手裡自動落入犁開的壟內。
每次掉落的都是兩粒。不多不少,間隔也不大不小,就好像拿尺子量過的一樣。
連枝兒、連蔓兒、五郎和小七幾個都緊隨在張氏身後,他們要負責培土。就是兩腳站在壟的兩側,用腳培土將播好花生種子的壟合上。
牛拉犁杖,比人工用鐵鎬刨壟要快上許多,張氏疊着腳,頭也不擡。緊緊地跟在連守信的身後,幾個孩子也緊隨張氏身後。有的時候,連守信還會稍微放慢速度,讓張氏能跟上犁杖。這是因爲。犁開的壟,暴露在空氣中,土壤裡的水分流失的快。爲了儘可能的保有土壤中的水分,保證花生的出苗率,所以犁開的壟要儘快播種並培土合上。
“他爹,你在前面走你的。”種了半條壟,張氏就對連守信道,然後有招呼連枝兒,“枝兒。你過來,咱倆分段點種。讓五郎跟你後邊培土,蔓兒和小七跟着我。”
“哎。”連枝兒和五郎忙都答應了。
張氏這樣的安排,一家人的進度就更快了起來。
張氏心疼小閨女和小兒子,一邊點種,有時候還忙裡偷閒,幫着培上一段的土。讓連蔓兒和小七能夠更輕鬆一些。
連守信一條壟犁到頭之後,就會讓小黃牛在地頭歇着,他則快步走回來,一邊點種、一邊培土。
左右的地裡,都有人在幹活。南山旁邊的這一大片地,土地很好,很適合種花生。連着有好幾家,都和連蔓兒家一樣。在種花生。
莊戶人家的小孩,都是要幹活的。
在不遠處的一塊地裡,就有兩個八/九歲大的小孩,在幫着大人點種。那家的大人在教兩個孩子如何點種之後,還拿出兩根秸稈來,一個孩子給了一根。原來是他們家的大人。怕小孩子掌握不好點種的距離,特別弄了兩根秸稈來,讓兩個孩子可以比照着秸稈的長度,往地裡面放花生種。
“去年你和小七也是這麼地。”張氏忙裡偷閒,順着連蔓兒的目光看了一眼,就笑着道,“你姐和你哥,從前年開始,就不用那個了。”
聽張氏這麼說,連蔓兒頓時覺得那兩個小小的身影親切起來。
他們姊妹們,更小的時候,就要下地做農活了。可那時候,家裡的壯勞力連守仁和連繼祖,卻是不下地幹活的。
想到這,連蔓兒不由得把目光移向另一邊,連老爺子正帶着一大家子的人,也在種花生。連蔓兒的目光在人羣中找到了連守仁和連繼祖,就停在了這兩人的身上。
連老爺子、連守仁和連繼祖爺三個一組做活。連老爺子負責刨壟,連守仁負責點種,連繼祖則負責培土。
這三種活計,刨壟是最辛苦,最費力氣的。就像五郎和連蔓兒幾個,她們能夠點種,也能夠培土,但是卻還做不來刨壟的活計。
連繼祖正在做金雞獨/立式,齜牙咧嘴地脫掉一隻鞋子,往外倒土。
連守仁一手提着籃子,一手點種。就見他邁着方步,挺直了腰板,倒是將將地跟上了連老爺子的步伐。
而在幹活的時候,總是領先兒孫們的連老爺子,爲了配合連守仁和連繼祖的速度,卻落在了連守義等人的後面。
連老爺子刨了一會地,直起腰來打算喘口氣,看見連繼祖還沒回來培土。他就把鐵鎬放下,快步走回來,接着連繼祖剛纔培土的地方,開始培土。他剛培了一腳的土,就停了下來,盯着前面的壟,面色發青。然後,他又往身後看了看,似乎發現了什麼,就轉身沿着壟溝往後走了一段,這下,他的臉色更青了。
連繼祖這個時候,剛將兩隻鞋子裡的土都倒了出來,就走回來,要接着培土。
“爺,你回去吧,我就腳上磨出個泡,沒啥事,我能跟上。”連繼祖對連老爺子道。
若是以往,聽見連繼祖腳上磨出泡來了,連老爺子肯定會非常關切。可是,這次,連老爺子似乎並沒聽見連繼祖的這句話。
“繼祖啊,你先別培土了。你回頭來看看。你看你乾的這活,你這土是咋培的,這一塊塊地還咧着口子那。”
“啊?”連繼祖似乎吃了一驚,忙走過去。
“你看你這孩子,乾的這叫啥活計。”連老爺子抱怨着,又往後瞅了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連繼祖不會幹農活,要不是他發現了,這條壟的莊稼就廢了。地廢了,投進去的種子也廢了。
“爺,那我返工。”連繼祖看着連老爺子臉色不好看,就小心地說道。
連老爺子沒有說話,走到還沒有培土的地方,往前走了一段,這回他不只臉色難看,眉頭也緊緊地皺了起來。
連守仁點的花生種,有的距離太近,有的距離太遠,有的地方掉了好幾顆花生種,有的地方卻只有孤零零的一顆。更讓他不能接受的是,還有好大一段距離,那花生種子,都跑到壟外面去了。
“敗家!”連老爺子肚子裡暗罵了一聲。
這若是換做別人,他當然是要大罵出聲的。但是兒孫們都在眼前,遠近還有村裡的鄉親們,他得給大兒子和大孫子都留些顏面。
“老大,你先停停吧。”連老爺子壓着心裡的火,招呼連守仁道。
“哎。”連守仁很聽話地停住了,也沒問連老爺子是爲什麼。
連老爺子鐵青着臉,在地當間站了半晌。連守仁和連繼祖就在旁邊站着,都不敢說話。
連老爺子正在做着一個艱難的決定。
返工還是不返工?
返工,連守仁和連繼祖的臉面就沒了。就是他也跟着沒有臉面。不返工,那這一條壟的收益就全沒了。
他知道連守仁和連繼祖都不擅長做農活,所以才特意將兩個人都安排在自己個的身邊。別人家幾歲大的孩子,有家裡的大人領着,也能幹活。他一個老莊稼把式,還帶不好兩個成年的兒孫。
一開始,這兩個在他的帶領下,雖然動作慢點,可也沒出什麼差錯啊。他就放了心,沒再看的那樣緊。結果,這一鬆懈,這兩個人乾的活就不能看了。
連老爺子覺得嗓子眼有什麼堵着,咽不下又呼不出。
其他幹活的兒孫們,都扭過臉來看着他。遠近的鄉親們,也似乎都停下來在看他。
連老爺子邁開大步,走回去拿起了鐵鎬,又大步的走回來,悶着頭,就將被連繼祖培好的壟都刨了開來。
返工,要全部返工。地和莊稼是莊戶人家的命根子,他捨不得這一條壟。而且,就算現在這麼遮掩過去,等花生出苗的時候,這一條壟,會成爲連家,乃至整個三十里營子、整個青陽鎮的大笑話。
他丟不起這個臉。
“爹!”
“爺!”
連守仁和連繼祖都被連老爺子的樣子嚇到了。
連守義、連守禮幾個也察覺不對勁,都放下手裡的活計走了過來。
“爹,咋種好的壟,又刨開幹啥?”連守義問道。
這才叫哪壺不開提哪壺。
“幹啥?返工!”連老爺子沒好氣道,“你們都圍過來幹啥,回去幹你們的活去!”
……
連蔓兒一家在旁邊,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
看着鐵青着臉,一語不發低頭髮狠似地幹活的連老爺子,再看看不知所措地站在旁邊的連守仁和連繼祖,連蔓兒暗自搖頭。
爲什麼幾歲的孩子都能幹的活,連守仁和連繼祖就幹不了那?!
連蔓兒正這麼想着,一擡頭,不覺得呆住了。
幾個壯漢帶着一架犁杖站在了他們的地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