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老爺子想到了婚書,就讓周氏去找。
周氏就開了櫃子,悉悉索索地找了一會,拿了一張帖子出來。
連老爺子打開帖子,側着頭,將臉和那帖子貼的近近的,對着外面射進來的光線,從頭到尾仔細地看了一遍。
“這生辰的年份是不是錯的?”連老爺子就問。
“沒錯,婚書上一個字都沒錯。”連守仁忙不迭地道。
連老爺子的目光從婚書上移開,一眨不眨地盯着連守仁。
連守仁自悔失言,不過卻也不好再改口。
“丙子年生人,這生辰要是不錯,那他、他今年,是七十六歲?”連老爺子試探着問,似乎是希望他說錯了,有人能糾正過來。
可惜,他的這個願望終究落空了。
“七十六?我的那個天啊……”周氏又哭了起來。大多數人面對不好的事情,一般都會有僥倖的心理。比如現在的周氏,即便親眼看見鄭三老爺年老,她還親口罵鄭三老爺做棺材瓤子,但是她還是存着僥倖,希望他沒有看上去那麼老。
七十六,這個年紀在這個年代甚至可以做連老爺子和周氏的爹了。
“七十六,沒錯?”連老爺子的手又開始哆嗦了,“他家大兒子,不就是那天來迎親的那個,看着最多四十幾啊?”
“爹,這鄭三老爺前頭生的都是閨女,現在一個都沒了,就那天來的那個,是年齡最大的兒子。”連守仁就道,接着又小聲嘟囔了一句,“……這些媒人好像都說過。”
即便說過,誰又會認真去記行將就木的老公公前面死了多少個閨女那,畢竟算起來。也都上了年紀了。
“我的天啊……”周氏抱住自己的頭,拉長了聲音哭嚎起來,“這是造了什麼孽了……”
這個年代,妙齡女子嫁給年紀大的做續絃的並不少見,但這個鄭三老爺的年紀未免太大了些。
“明生兄弟他賴歲,賴兩歲那。”連守義連忙就道,“再說,人家好吃好喝的。人家可不比莊稼老頭,人家多顯年輕啊。”
“年輕你奶奶個卷兒!”周氏被連守義的話氣的渾身打顫,一口濃痰就沒失去了準頭,也缺少了力道。沒吐到連守義臉上,而是中途就落了下來。
“……喪盡天良,你們這是把秀兒給推到火坑裡去了。我咋養活了你們這樣的狗東西,畜生、畜生啊,要知道這樣,一生下來,就該把你們按在尿桶裡沁死……”周氏狀若瘋魔,又從炕上下來,撲打連守仁和連守義。
屋子裡又亂了一陣。最後還是連蘭兒將周氏扶回了炕上。
連老爺子和周氏在炕上坐着,連守仁、連守義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
古氏剛纔已經趁着亂,不知道走去哪裡了。
“老頭子,你說句話,這個事,可咋辦那。”周氏哭道,“咱的秀兒啊……”
連老爺子垂頭不語。周氏就知道,連老爺子這也是沒辦法了,就抱着連秀兒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最後,連老爺子從炕上起身,將連守仁和連守義帶進了堂屋。周氏也將東屋的門關了起來,只留下連秀兒和連蘭兒,孃兒三個低低的聲音說話。不過是她低聲盤問連秀兒,連蘭兒在旁邊輕聲地勸解。
這個年代。並沒有明令說女子不可再嫁,但是很多人根深蒂固的認爲,女子就該從一而終,再嫁是羞恥的,是不守婦道的,她的家人會因此蒙羞。連老爺子絕不會願意自家有再嫁之女。即便是對連秀兒,這個標準也不會變。
而周氏也信奉這一點,只是對於連秀兒,她是可以網開一面的。
周氏能打能罵,但真正的辦事能力卻可以忽略不計。當前的客觀事實,她也只能認命。她自己認命,同時讓連秀兒也認命。
這件事已經無法挽回了。
已經是晌午了,大家都還沒有吃飯,不過這個時候,誰還記得起來要吃飯那。張氏帶着連蔓兒、五郎和小七回到東廂房,就開始收拾東西。
她們要立刻離開這裡,根本就無需言語商量,這是孃兒幾個看了剛纔的事之後,立刻就本能地達成了一致。
“今個兒走不了,咱也不在這住了。咱去老王家大車店住一晚上。”張氏道。
出門的時候,連蔓兒留了個心眼,將銀錢帶的足足的。這兩天逛太倉縣的縣城,她們將錢花了一部分,但是剩下的銀錢依舊很充足,從這裡出去,她們完全不需要擔心吃住的問題。
孃兒幾個收拾了東西,正往外走,迎面蔣氏帶人端着食盒走了來。
“四嬸,你們這是要幹啥?”蔣氏看見張氏孃兒幾個帶着包袱,是要走的樣子,就嚇了一跳,剛忙上前來攔着。
“繼祖媳婦,我們這就走了。正好看見你,他爺他奶,還有他大伯、二伯那啥的都挺忙,幾個屋子裡我們就不去了,麻煩你給我們捎個話,就說我們走了。”張氏勉強笑道。
張氏爲什麼急匆匆地要走,蔣氏不用想也知道。
她們這裡確實很忙,如果張氏她們在參加完婚宴就走了,那也沒什麼。但是現在,卻不能讓張氏孃兒幾個在這個時候,就這麼走。所以,蔣氏死死地拉着了張氏不讓走。
“四嬸,你別忙着走。不在這一會工夫。四嬸你大老遠的來一趟,這幾天我們都忙,也沒咋顧得上四嬸。這兩天就閒下來了,四嬸你得多住兩天,咋地也得讓我們好好招待招待,不然說不過去,我這心裡也過不去。”蔣氏說了半天,見張氏依舊執意要走,就哀求着道,“……四嬸你要走,也得等、等……,咋地四嬸你們也得自己個跟老太爺、老太太那打個招呼再走。”
等什麼,蔣氏沒有說出口。想必是等這番事情消停了,這一大家人又和和美美了吧,連蔓兒想。
古氏也聞訊過來,拉住張氏孃兒幾個不讓走。
然後三郎跑了過來,傳達連老爺子的話。
“四嬸,我爺說,讓你們先住下,要走,好歹也得過了今天……”
連老爺子發了話,張氏孃兒幾個萬分不情願,卻只得暫時又留了下來。
很快,蔣氏就帶着人給張氏孃兒幾個擺上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古氏也跟過來親自給孃兒幾個佈菜。
“我一個內宅女人,啥事輪到我說了算了。”古氏向張氏訴說委屈,“外面的事,是老太爺、大老爺說了算,家裡的事,都是老太太一個人當家。我就是聽喝,跑腿。誰說一句,我都不敢不聽。她四嬸,我還不像你,你有兩個兒子,你怕啥。我、我這心虛啊,繼祖他,我對他再好,他也不是我親生的。 ……老太爺、老太太、大老爺但凡誰有個不滿意,我就啥也沒了……”
並不直接說連秀兒的事,只說她的處境,就將她自己從這件事情裡乾乾淨淨地摘了出去。即便她在裡面做了什麼,那也不是她自己的主意,她是不得已被人擺佈的。
“咱家內裡是啥樣,別人不知道,她四嬸你還不知道。老太太啥時候拿咱當過人啊。看看我,一個縣丞的太太,我還沒一個粗使的丫頭有體面。這見天沒事,她就下我的臉。她那咒罵我的話,是一個當老人的能罵的出口的。罵了我還不算,還罵花兒,她把還沒定親的朵兒都給罵進去了。那不是她嫡親的孫女?”
同時周氏的兒媳婦,古氏向張氏訴苦,尋求認同。
“這些個兒媳婦、孫子、孫女,就沒一個好的?我們就在她跟前,她這麼罵。你們不在跟前的,她也罵,這見天地,就拿這個當營生了。她四嬸,得虧你們留在老家了,她在這罵你們什麼,你們也聽不見,好歹有個清淨日子過……”
尋求了認同之後,就是挑撥。
張氏孃兒幾個只不吭聲,古氏的小心思她們都看的很清楚,偏古氏說的這些話,也都是真的。
古氏和蔣氏兩個服侍了張氏孃兒幾個吃完了飯,得了張氏的話,說今天晚上不走,她們才退了出去。
這娘兩個走了,趙秀娥的娘和嫂子隨即就來了。趙秀娥沒來,因爲她還在月子裡,不能出屋。
“大妹子,你別怪我說話直。”趙秀娥的娘就壓低了聲音對張氏道,“你們家的事,我們都知道個大概齊。這些年,你們沒少給他們拉長活。你們家大老爺當了官,你們也沒跟着借到啥光。……現在就不一樣了,你們這老姑太太這門親結的……嘖嘖……”
“你們大老爺把你們老姑太太嫁給鄭三老爺,這是爲的啥?你們大老爺肯定要藉着鄭家的勢,往大里發。這鄭家才真正是大戶人家,拔根毫毛,都比咱的腰還粗。你們就該多留兩天,不給不給,也不能白讓你空手回去。……你們這老姑太太,她不還是吃你的奶長大的,她現在有了,她還不得報報你的恩。”趙秀娥的娘說的兩隻眼睛都冒光了。
這裡說的有了,可不是說連秀兒懷孕了,而是說連秀兒有錢了,富裕了。
連蔓兒看了一眼趙家的婆媳倆,她明白了。
連秀兒如今成了一塊肥肉,不只連家的人要吃,就是這作爲姻親的趙家,也想跟着咬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