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魚蒙

“你不在我這個位置,你不明白我。”林牧之無力地解釋道。

玉珺渾身像是置於冰窖,爾後卻慢慢復甦了,一點點地溫熱起來。

重活了一世,她總算看清了一些人的真心,一些人的假意。

真心,她滿懷感激地收下,珍而重之。

假意,她萬份厭惡的唾棄,避而遠之。

從前對爹滿心滿意的崇拜,只當自己是瞎了眼。這一世的父女情義,就這樣吧。

她涼涼道:“林將軍,自我懂事起,我只知道我姓玉。從前你既然不能娶我娘,讓我成爲光明正大的林大小姐,那從今往後就讓我做個堂堂正正的玉小姐好了。麻煩您回去告訴您的夫人和女兒,我對回將軍府沒有半點興趣,從今往後別來打擾我。將軍,我累了,您請回吧。”

林牧之萬萬沒想到玉珺竟是如此決絕,三言兩語就要撇清二人的關係,他凝了眉道:“讓你姓玉只是權宜之計,你是我林牧之的女兒,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總有一日,我會接你回府!”

“可我不願意當您的女兒!”她兀然提高了音量,帶着失望,帶着譴責,揚聲道:“當您的女兒只會惹來殺身之禍,即便不死,也是無窮無盡的煩惱!我只怕有一日,將軍的權宜之計會害我入萬劫不復境地!將軍,若您爲了我好,還請離我遠遠的!”

玉珺說着,終究還是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道:“父親,我給您磕幾個頭,當是還你的生身之恩。從今往後,你就當從未生過我這個女兒吧!”

她低着頭,就聽林牧之重重地嘆了口氣,“我知道我讓你失望了,可是玉珠兒……”

他還要辯解,餘氏適時地從帳外進來,道:“林將軍還是走吧。我家珺兒累了。”

林牧之仔細看着腳下的玉珺,心痛、慚愧夾雜着不可言語的憤怒,如潮水一般席捲而來。他留不住玉橋,連自己的女兒竟也沒臉面留住。

餘氏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玉珺低着頭,不發一言,他終於跺了跺腳,道:“我已經耽誤了你娘一輩子,不能再耽誤你。若這是你真心想要的,那我成全你!”

他邁步就要離開,身後玉珺叫了聲將軍,低聲道:“昨日我娘託夢於我,讓我叮囑將軍,去圍場時,千萬別去北邊!北邊……怕會給您帶來血光之災。”

林牧之頓了頓,踏步離開。

玉珺低了頭,一滴淚落在地上。久久地跪着,渾身上下都是冰涼的,麻木到不知時日。

餘氏重重嘆了口氣,將她攬入懷裡,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心裡難過。你若是想哭,就哭出來吧。”

玉珺搖了搖頭,終究忍不住,哽咽道:“娘,我也想忍住。可是我一想到我娘一輩子受的委屈,我就忍不住。你說過,人這一輩子,愛一個人,恨一個人,都得求一個答案,我很想知道我孃的答案究竟是什麼。從前我糊塗,也曾想過只要能回到爹身邊就好,至少我還有一個親人。可是你看,即便我認回了這個爹,他還是要讓我任人欺負……我就是心裡難過……在我娘眼裡,我爹是多麼好的一個人,怎麼就變了呢?”

她顛三倒四地說着,餘氏也不打斷她,只撫着她的後背任她發泄,又道;“你娘遇人不淑,你卻不會。正如你說的,你往後有我們,你就再不會任人欺凌。日子會一天天好起來的。相信我。”

玉珺擦了淚,重重點頭,道:“嗯!”

餘氏笑道:“別忘了你還有七個哥哥,他們就是一人帶一撥人去,也能將欺負你的人踩扁。咱們家別的沒有,就是人多!”

“嘁……”玉珺破涕爲笑,道:“那我往後被人欺負了,就讓哥哥們出面。我自小在村裡長大,最羨慕有兄弟姐妹的,被人欺負了,呼喝一聲,呼啦啦就是一羣人,特別有面兒!不像我,總得單打獨鬥!”

“那行啊,哪天得空了,咱們帶着你哥哥們回到你小時候的村子裡,也讓他們看看你人多勢衆的樣子!”餘氏失笑,見她情緒漸穩,纔打發人進來替她洗漱。

天將黑的時候,鄭世寧特意打發人來請玉珺,玉珺到時,草原上已經燃起了篝火,忙碌了一天的大臣、家眷圍着篝火載歌載舞,所有人的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

鄭世寧見了玉珺,趕忙拉着她坐下,隨手遞給她一塊烤的外酥裡嫩的羊腿肉,道:“這可是我特意給你留下的!你趕緊吃吧。”

玉珺趕忙坐下,仔細看四周,料想這就是圍獵之後,君主爲了表示君民同樂而舉辦的宴會。放眼望去,果然見到遠處有着黃袍的年輕男子獨坐高臺,正同臺下貌似部落首領的中年男子談笑風生。

離得遠,她也看不清他的臉,只得轉了視線,不期然卻對上林南薔的眼睛,大約是彼此都不待見,兩人同時都撇開了眼睛。

耳邊的樂聲卻突然換了風格,鄭世寧一把將羊腿塞到手上,道:“快看,有好戲!”

一陣渾厚古樸的鼓聲乍然響起,在遼闊的草原上,越傳越遠,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屏住了呼吸,不多時,便見一女子着一身紅色戰衣,手執長劍,英姿颯爽地走入場地中間的空地。

光是看她氣勢,玉珺已經忍不住要贊上一句。只聽鼓聲漸起。她手執長劍,踏着鼓點而舞動。初時鼓聲稀落,她的舞步穩健颯爽,進退回旋之間,皆是氣勢,爾後鼓點漸緊,她也隨着飛快舞動,在快速之下,劍襯着篝火,劍光閃閃,堪比天上星光。

玉珺,乃至全場的人都看呆了,直到女子收劍停步,衆人仍舊沉浸於其中。

玉珺喃喃道:“劍氣渾脫舞……竟是劍氣渾脫舞!”

“你說什麼?”鄭世寧見她喃喃自語,正要開口問,臺上的皇帝卻鼓起掌來,讚道:“好一隻《劍器渾脫舞》!前有公孫大娘一舞劍器動四方,詩人贊她‘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我看烏蘭姑娘,竟也不遑多然!”

那姑娘一笑,道:“多謝皇上誇獎!這個《劍器渾脫舞》早已經失傳了多年,我也是偶然學得,又做了些變動,才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

“好好好!有賞!”皇帝大笑。

鄭世寧解釋道:“這是土默特部落首領的女兒烏蘭,那個……”她指了指正在同皇帝說話的中年人,那個就是土默特部落的首領,我看他們的意思,像是要跟咱們大周聯姻!”

“大約吧。”玉珺回道,一雙眼卻落在烏蘭的身上。恰如鄭世寧所說的,前一世,烏蘭的確入宮當了妃子。因爲這一支《劍器渾脫舞》她名動大周,皇帝更是將她寵到了極點。即便後來林南薔入了宮,皇帝對她寵愛有加,可是這份寵愛,卻越不過烏蘭頭上去。

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玉珺一下子就覺得眼前的姑娘可愛極了,不由地多看了她幾眼。哪知烏蘭也正在環視衆人,正巧四目相對,玉珺趕忙送上友好一笑,就見烏蘭略略點了頭,也回了她一個笑容,爾後卻是見視線挪開,朗聲對皇帝道:“皇上,我自小聽我爹說,大周地大物博,人才濟濟,大周的女子尤其能歌善舞,難得有機會,我也想跟大周的姑娘們切磋切磋,不知可有哪位姑娘,肯出來舞上一曲,讓我也開開眼界?”

玉珺心頭咯噔一跳,那種熟悉的不安感浮上心頭,她正想閃開,就見烏蘭轉身,手指正正地指着她,道:“這位姐姐長得這麼漂亮,應當很擅長舞蹈吧?”

全場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的身上,玉珺頭皮都要發麻了,跳舞?殺了她也不行啊!她只得硬着頭皮涎笑道:“姑娘說笑了。我是個大夫,你讓我給你做個鍼灸還行,跳舞我是當真不會!”

“鍼灸?你在耍我麼?”烏蘭眸色一沉。

玉珺似乎感覺到了周圍投來的鄙夷的目光。她挺直了腰背,迴應道:“烏蘭姑娘別動怒,我大周的姑娘們確然多才多藝,能歌善舞是一種技能,鍼灸難道就不是麼?你若是真心想要同我比試比試,也不能光比你的長項。不然這麼着,我可以陪你跳一支舞,然後我去擡個病人來,咱們倆一起用鍼灸比比醫術,看看誰能把他的病治好咯?你看,這公平吧?”

烏蘭噎了一下,一時沒想到合適的詞,只得“哼”了一聲,道:“難道當場的大周女子,竟無一人能跳勝過我的舞蹈麼!”

玉珺只覺得她的敵意來的莫名其妙,坐下時心頭卻是一跳,趕忙擡頭望向林南薔的方向,那兒早已沒了人,片刻後,林南薔笑語吟吟地站在場地中央,對着皇帝行了個大禮,道:“奴婢是林牧之將軍之女,想要跟烏蘭姑娘討教討教,還望皇上准許!”

方纔還是一身普通衫裙的林南薔,不知何時換了一身白衣,風吹白衣,衣袂飄飄,光是看背影,就像是風中仙子一般奪人心魄。

玉珺忍不住扶額長嘆:從剛纔起她就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這下總算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