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年關

大周王朝遇上了百年難得一見的乾旱,從年前的早春三月一直幹到次年的臘月底。

中西部地區,一年零九個月,滴雨未下。

連宛縣縣城內從未斷過水的玉泉井,也幹得底朝天。

全縣城的百姓見面第一句話從“吃了嗎?”變成了“家裡的水還夠用嗎?”

縣城還好,有錢的人家可以買水,沒錢的人家可以從遠處拉了水去賣,飲用水基本可以保持。

吃水最困難的地方,是縣城北八十里處梓山腳下的張莊。

全莊人要翻過梓山,到離村三十里外的蓮花堰背水吃。

山路艱難,一桶水揹回去,往往要好幾個時辰,還會顛出一大半,背水的人還必須是壯漢,若是婦孺和老人,背上一整天的也有,比如程家。

程家的媳婦伍氏,四十出頭的年紀,生得十分嬌小,又很少幹力氣活,別說從三十里外背水,就是什麼都不帶,只走三十里的山路,她那雙三寸金蓮恐怕也堅持不下來。

程家的男人叫程長山,長年在外做木工,一年到頭,很少有時間呆在家裡,兩個成年的兒子又去參加鄉試沒有回來,如此以來,背水的活全落在十歲的月娘身上。

月娘,程家的小兒媳婦。

所謂小兒媳婦,就是家裡窮,爲了減少娶親的費用,抱養的女嬰,然後將她們養大做媳婦。說穿了也就是童養媳。

這些女嬰,一般在男方長大,比自己的夫君年齡大得多,自小照顧自己將來的夫君。

現年十歲的月娘,每天不僅要照顧她未來夫君程明輝,還要去三十里之外的蓮花堰背一次水。

畢業於某中醫大學的月西如,每次背水的時候都無語望天。

怪只能怪她運氣不好。星期天不在家裡休息,非要跑去爬山,爬山也罷了,偏又趕上暴雨,從山上滑了下去……

再醒來,她已經由一箇中醫大學的本科生月西如,變成了一個不知名時空的童養媳月娘,她的小老公今年只有七歲,還是個啞巴。

七歲的啞巴老公,這是什麼概念!

每想到此,月西如心裡有一萬隻草尼瑪在奔騰,咆哮。

程明輝,程長山的弟弟程長遠的兒子,自打爹孃去逝,就一直依靠着伯父程長山生活。

程長山出遠門之前,把他託給了堂兄程遠山,學雕刻。

哪想被石雕砸到了腿,血流不止,被莊子上的人用門板擡了回來。

家裡這麼窮,伍氏根本沒有要請大夫的意思。

月西如給他敷了草藥,好容易止住了血,人卻躺在了牀上。

這下可好,不僅啞了,而且是個瘸子。

月西如還沒說什麼,伍氏已經罵開了。

早也罵,晚也罵。

眼看着程明輝面色越來越黃,人也瘦得皮包骨頭,月西如不禁慌了神。

聽伍氏話裡的意思,假如程明輝死了,她是一定要跟着殉葬的。

伍氏講這句話的時候,看着她的目光十分兇狠,似乎巴不得她現在就死了纔好。

殉葬這事聽起來十分慘無人道,不過在大周朝卻是司空見慣的。聽說縣城裡,最近就活埋了兩個小兒媳婦。做爲出生就被父母拋棄的女嬰,誰又肯爲她們擊鼓鳴冤呢?死了也就白死了。

說起可笑,程明輝那病,月西如一眼就知道病根,卻苦於無法醫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越來越黃,越來越瘦。

當然,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程明輝死了,她要被活埋。

程明輝不過是失血過多,需要補充營養。

然而,程長山只是一個本份的木匠,那點微薄的收入,除了養活妻子和兩兒一女外,哪還有程明輝的份。若不是看中程遠山留下的幾畝薄地,伍氏說啥也不會收留他。

有幾畝好地又能如何?今歲本就顆粒無收,有地也是白搭,是以她看着程明輝和月西如越發的不順眼,巴不得他們現在就從她眼前消失纔好。

月西如本也有着和穿越前輩一樣的夢想,要靠着專業知識,在大周朝混得風生水起。哪想自己根本就只是個學藥的,並且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盪的那種。如何辨認生長在野地的草藥,對於她根本是難於上青天。想靠着藥材發家致富,等於白日做夢。

她打聽了一下,人蔘、靈芝、何首烏之類貴種藥材,梓山這種幾百米高的山上根本沒有。

像魚腥草、半枝蓮、蒲公英、野枸杞之類,乾的三文錢一斤,春夏纔是採摘它們的好時機,現在早過了季節。她挖了好幾天魚腥草的根,曬乾統共也沒有一斤,一共賣了一文錢,還被程東鳳告到伍氏那裡,給沒收了去。

只要開口說程明輝的病是餓的,伍氏就開始吵鬧:“你姐姐吃什麼,他就吃什麼,每次還多給他盛半碗。哪個糊塗油蒙了心的忘八糕子,會當面說我虐待他了,簡直是狼心狗肺、不識好歹!我要有半點對他不好,我不得好死。”

這麼一吵,必定會引來鄰人。

“你大伯一家子也不容易,這年頭有口飯吃就不錯了,別上竄下跳弄得一家人不安生。”

“做人要知道好歹,看你大伯那倆親兒子,比明輝大十來歲,還不是沒說親?”

“三歲看老,這麼丁點大都知道頂撞大人,長得了怎麼得了。”

“依我說,就不給他們飯吃,餓死了清淨。”

……

月西如不敢再多說話,只得安安份份的每天去背水,背了三天水,肩膀又酸又痛,更重要的是沒想到生錢的方法。也不知原主人那兩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七,程長山垂頭喪氣的回來了。

“今年年成不好,到處乾旱,給別家做的活,工錢都欠着在,這個將就着過年吧。”他說着,從懷裡掏出一條綠綠的像什麼物什的皮一樣的東西,遞給了伍氏。

伍氏接過去,只看了一眼,就使勁的扔在了地上,指着程長山的鼻子,叉腰罵了起來:“你個挨刀的,出去一整年,就帶回一塊蔫蘿蔔皮,你讓全家老少跟着你喝西北風啊。”

聲音又尖,嗓音又高,罵着就蹦到了男人面前,揪住他的耳朵,咬牙切齒的道:“一家老少,沒一個省心的!一天到晚屁事不幹,就知道躺在牀上吃,還使做着找歪。”

明顯是指桑罵槐。

七歲的程明輝,躺在牀上,氣得臉色發白,抿緊了嘴巴。

月西如就拉了程長山的手,揚頭弱弱的問道:“大伯,挨刀的是啥意思?”

程長山耳朵被揪住,嘴卻閒着,低頭看着月西如道:“傻閨女,好人家過年不是都要殺豬?等着被宰掉的肥豬纔是要挨刀的。”

經他這麼一解釋,伍氏忙鬆了手,悻悻的看了月西如一眼,趿着鞋出去了。

大臘月的,她怎麼順口就咒詛了自己的男人。

程長山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年關,年關,對於窮人,過年如同過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