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她都不會再回深淵裡去。是的,寧願無法獲得世俗的幸福,她也不要將自己幸福的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
不管是丈夫,還是孩子,不管是父母長輩,還是弟弟朋友,該怎麼相處就怎麼相處,緣分走到哪裡就走到哪裡,她再也不會傾盡全部首先去滿足和遷就別人的需求。哪怕這意味着有可能踽踽獨行,孤獨終老,她也不介意如此自私地以自我爲中心去展開生活。
她會先處理自己的事情,會先關心自我的感受,會先捫心自問今天的她高不高興,會由始至終地記得自身的福祉和他人沒有太多關係。
身在熱鬧的人羣中,熱鬧就一定也會屬於她嗎?走在寂靜無邊的原野裡,寂寞當真會對她如影隨形?
未必。
年紀越大,就越明白人生荒誕,就越瞭解人心詭譎,就越清楚世事無常。
愛情一如別的性質的感情一樣,有其瑰麗之處,有其珍貴之處,但同樣的,也有其貧乏枯燥,有其痛苦煎熬。
不管感情的性質是什麼,名字叫什麼,感情就是感情,是人類與外界人事互動來往時顯露的自身的心理反應和動作流露,是自己對於外界的喜好厭惡等等複雜心情的綜合。愛情不過是其中一種形式。歸根到底,本質上也是一樣的。
既然如此,就不應該賦予愛情過多的期望。
既然親情也會鬧到父子相殘兄弟鬩牆,既然友情也會反目成仇舉刀相向,既然師徒也會走向決裂,既然戰友也會背叛倒戈,既然知己也會背棄同盟……那麼爲什麼就不能接受戀人有朝一日也會變成你的敵人?爲什麼無法相信愛人終將會離去,只顧新人笑不聞舊人哭?
不管是血濃如水,惺惺相惜,還是你儂我儂,如膠似漆,這些親近、喜愛的情感,都是我們自己對外界人事所做出來的反應。相反的情感同樣如此。
人類再強大,也改不了脆弱的本性。只是,每一個人的脆弱點不一樣,自我掌控的力度也不一樣,展現出來的自然是不同的面貌。
“姐,你和姐夫再生幾個孩子吧?反正你們也還年輕。有孩子在的話,你們之間的紛爭就會有降到最低。即便有什麼事,孩子也會最爲天然的粘合劑,可以讓你們不得不去努力瞭解對方,去配合對方,甚至是爲了對方而賭上性命拼盡全力。”
“哎,我總有種被他搶了弟弟的錯覺。”
鳳殊哀嘆一聲。
鳳昀笑了起來,“姐,我真的不是爲了姐夫着想才這麼說的。是真的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方法,對你也好,對姐夫也好,還是對阿聖和我也都好。家族的壯大,往往都是從孩子開始的。
阿聖和我年紀還小,雖然已經成年了,但是我們倆都還沒有做好成家的準備,還不懂得要怎麼做才能夠更好地成爲一個男人。
可是姐夫就不一樣了。姐夫以前和你不對付的時候,也知道要對我們幾個負起責任來,哪怕你沒多久就失蹤了,可他也沒有放棄尋找你,沒有放棄陪我們甥舅倆長大。他失蹤以後,我們倆也依舊是用他的錢在過日子。
那個時候姐夫就已經有男人的擔當了,只是可能還不怎麼會談戀愛。
我也聽三伯說起過,說姐夫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就特別討厭女生靠近他,一直到姐姐你出現爲止,家裡人從來沒有見過他和哪個異性多說過一句話的,正常來往都沒有,更別提男女交往了。他根本就沒有經驗。要不是……”
鳳昀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說過,她醒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見到他了。而見到他的時候,她在家裡頭。她並沒有“見”到他姐姐。可是,可是後來她也沒有見過君臨,然而不久之後她就發現自己懷孕了。這說明什麼?
“怎麼了?”
“姐,你……”
對他說謊了嗎?
鳳昀的心跳得厲害。
“直接問。想問什麼就問,我可以回答的,都會回答你,要是不知道,也會直接說不知道。
我的最大的秘密你都知道了,難道還怕我有什麼難言之隱不敢告訴你?
當初是真的不知道要怎麼向你解釋,因爲我自己也丈二摸不着頭腦,對這個時空沒有任何瞭解,對你也沒有任何瞭解,貿貿然地告訴你,我真的想象不到你我會發生什麼事情,所以再三思量之下,纔會選擇暫時隱瞞,打算邊走邊看。
不管怎麼說,你的確有權利第一時間知道真相。對不起。”
鳳殊有種預感,他要問的,恐怕是最難堪的那一部分。
她不想要回答。就算清楚,也不想要回答。更何況,她還不清楚。然而她身在死局裡,不管是回答還是保持沉默,都難逃讓他傷心的結局。既然不管說還是不說他都會爲此傷心,那麼總得下刀利落一點,避免更進一步的誤會纔好。
“阿聖,是誰和姐夫的孩子?”
鳳昀沉默半晌,才艱難地將這個短短的問句問了出來。
“我和君四的孩子。”鳳殊頓了頓,“嚴格意義上來說,沒有身體,就無法孕育孩子。但如果不是我的到來,已經喪失生機的身體,同樣也無法孕育生命。”
“所以,姐你剛來到這裡,就碰到了姐夫?你不是說你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我?”
鳳昀也不知道自己這麼急迫地詢問到底想要證明什麼,是害怕心底的猜測成爲事實,還是害怕鳳殊會撒謊欺騙他,或者,再次隱瞞他不知道的真相?
他不相信她。
他在懷疑她。
他……
鳳昀的臉上一瞬間閃過了駭人的驚懼。
鳳殊的心隱隱抽痛起來。
果然,她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如實回答他她的真實來歷的。現在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畢竟不是愚笨到腦筋不會轉彎的孩子,甚至不需要旁人提點,他就已經抓住了關鍵點。
“你的姐姐,君臨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亡了。當時君臨中了劇-毒,如果不抒發出去,就會死。
就像你聽說的一樣,他的確很討厭和異性有任何肢體接觸。不是他天生如此,而是幼年時經歷了極爲難堪的場景,以至於他從此以後牴觸一切身份的異性。即便是自己的祖母和母親,他也同樣離得遠遠的。
那一天,他在毒性發作時徹底失去了理智。而我,魂體也不知道爲什麼剛好就在那一天進入了你姐姐的身體。當時的事情,作爲當事人,君臨不清楚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他醒過來的時候,獨自一人躺在深山老林裡。
我呢,最後則在家裡頭醒了過來,我想要再次死掉,你卻死活不允許。”
鳳昀沒有想到她毫不猶豫地就將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盤托出。他知道她沒有說謊。她在很多時候都不屑於說謊。如果需要回避,或者不想要回答,她都會拒絕作答,而不是像現在這般,三言兩語就將她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告訴了他。
鳳昀閉上了眼睛,喉嚨一瞬間像是涌上了一股又一股的血腥味。
“他有沒有可能欺負了我姐?我姐她不堪-凌-辱-纔會反抗最後被人-暴-力-傷害,他是不是緊隨其後二次傷害了我姐?我姐是不是……他殺死的?!”
鳳殊喉嚨腥甜,“我認爲不是。但你以後可以再次去問他。我沒有辦法代替他告訴你他的認知與想法是什麼。”
“你相信他?”
“是。”
“因爲害怕他是殺-人-犯?”
鳳昀咄咄逼人,此刻的目光也染上了想要毀滅什麼的瘋狂。
“是。如果是他殺死了你的姐姐,那麼你和鳳聖哲永遠都不可能心安。你們不能心安,我也不能。”
鳳殊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將浮現出來的答案脫口而出。
“如果就是他殺了我姐,你準備怎麼辦?”
“你希望我怎麼辦?”
姐弟倆相對無言。
討回公道?
問題是,如何定義這件事情裡頭的公道是什麼?
君臨如果是殺人犯,毫無疑問,鳳昀和鳳聖哲三兄弟纔會是最大的受害者。她算什麼?她有什麼資格去評論這件事情?
她沒有任何資格。
由始至終,她都是一個局外人。
這個世界於她而言,太過陌生了。
鳳殊的氣息隱隱不穩起來。她不知道的是,小世界裡的大地也開始出現一條又一條的裂縫。小綠第一世間注意到了不對勁,趕緊出來給她餵了幾滴綠髓。
“你到底胡說八道一些什麼?沒看見小姐快要崩潰了嗎?你要是這麼無理取鬧下去,這一個姐姐也要死掉了。不管是誰弄死你原來的姐姐,都和小姐無關。
她也是身不由己纔會出現在這裡,如果可以選擇,你覺得她會願意遠離自己的故土,活在這個她一無所知的時空?換了是你,你願意?換了是你,你不會害怕?你不單隻不體諒她,還只顧着去追究那些毫無……”
小綠被禁言了。它着急得在她眼前左右飄蕩。
鳳殊神志回籠。
夢夢和鳳山慢半拍地出現了。
鳳昀被小綠罵得一愣一愣的,身邊又突然憑空冒出來一人一獸,對腦海裡的假設問題所感到的憤怒與悲傷瞬間就消失了大半。
“都回去。”
“我不回去。有本事你也禁我言。我就不信你能……”
夢夢非但被禁言了,和小綠一道還被鳳殊丟回了小世界。
鳳山卻笑眯眯地站到了身邊去,“鳳昀少爺,我是鳳山,少主的首席護衛,初次見面。”
鳳昀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你好。”
她沒有辦法禁他言,也打不過他,更無法限制他的來去,鳳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少主,你剛纔很危險,真的,我們都沒有說謊。孩子可能也意識到了危險,哇啦哇啦大哭。”
鳳殊怔了怔。
孩子。
“姐,什麼孩子?”
鳳昀也愣愣地加入了交談。
鳳殊還沒有想好怎麼介紹雙生子,鳳山就繼續笑眯眯地道,“少主的兩個小兒子啊。鳳昀少爺還不知道自己多了兩個小外甥?”
鳳昀的眼睛都直了,“兩個?在哪裡?什麼時候生的?我們怎麼不知道?姐你和誰生的?姐夫……”
再次提起君臨,他激動的心情才又平復下來。
“等大家都到齊了,就會介紹他們給所有人認識,是鳳聖哲同父同母的兄弟。”
鳳殊覺得自己的介紹有些乾巴巴的。
鳳山並不瞭解他們之前到底談論了什麼。和夢夢小綠等不同,他雖然能夠自由進出小世界,但是在小世界裡面時,他卻無法透過小世界看到外面的情形,更別提知道鳳殊的言行了。
“鳳昀少爺,你難道懷疑少主會和別的男人亂來?還是說,你不相信君臨的爲人?
你在聯邦生活了這麼多年,肯定比少主要了解聯邦的過去和現在。是不是有聽到什麼秘密?如果可以,請你立即告訴我。我和七小姐可以立刻帶你們回鳳家去,讓君家人永遠都不能夠找我們鳳家人的麻煩。”
鳳昀下意識地搖頭,搖完頭他才明白自己剛纔的確是失態了。
就像剛纔那個小綠光點說的一樣,他的確不能衝鳳殊發脾氣,更不能質疑她是不是參與殺害了他的姐姐。
他是唯一一個見到她剛活過來時的狀態的人。那個時候的鳳殊,的確想要死,她根本就沒有想要再次活下來。如果不是他插手,她可能在睜眼的當天就自殺了。如果不是有了活下去的意志,而且無法選擇-流-產,鳳聖哲也不可能出生。
就算他不拿她當親姐姐看待,但她的確爲他帶來了鳳聖哲這個至親外甥。這些年,他都是和鳳聖哲相依爲命着過來的。在君家生活,雖然有君家人的感覺,在即家生活,雖然也有即家人的感覺,可是歸根到底,他知道自己並不屬於任何一家。
他姓鳳,他是在薩達星出生併成長的。他的祖父母,父母,甚至於姐姐,都死在了薩達星。他是薩達星鳳家的鳳昀。
他……他如果不是鳳殊的弟弟,他是誰?鳳殊如果不是他姐姐,她又能是誰?
她從來沒有弟弟。而他,有姐姐,姐姐卻年少橫死在外頭。也許老天爺是可憐他孤苦伶仃,纔會派她來做他姐姐吧?也許老天爺知道鳳家的冤屈,所以纔會讓新的生命重新出生在這個家庭裡。
一念至此,他淚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