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奧斯親王和她絮絮叨叨了許久，知道她面露疲態，才終於放了人去休息。
等她一走，里奧賁格明便出現在了他背後。
“看來小姐真的不是一般人啊，殿下。”
“是婉婉的妹妹，怎麼可能是一般人？”阿里奧斯親王一臉欣喜地道，“你有沒有發現，這一次九娘對我親近了很多？就好像是親人久別重逢，不像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還略帶防備。”
“初次見面其實就很坦誠了。小姐和您一樣，都想要找個人談論夫人，在這個世上，只有你們有這個共同話題，可以聊上幾天幾夜都不休息。”
“我倒是想像上次一樣一直聊下去，直到兩人都累得不像話了才停下來。婉婉走了以後，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酣暢淋漓的感覺了。里奧你雖然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清楚我們夫妻間的事情，可是有關於婉婉的那個時代，你依舊不如九娘清楚明瞭。
婉婉有了這邊的經歷，回去之後肯定可以活得很好吧？哪怕沒有我，也會認真地活下去。搞不好我們將來真的可以以另外的身份重逢。”
里奧賁格明心裡嘆息一聲。
他沒有辦法附和自己主子的這一個想法，畢竟是奢念。
“夫人不管在哪裡，都會活得很好的。她是一個認真生活的人，肯定會善待生命。”
“嗯。你說得對。婉婉肯定會活得很好的，會帶着我的那一份無比努力地活下去。就像我現在也連同她的那一份活下去一樣，我們哪怕不見面，也還是在一起。”
阿里奧斯親王沉默了好半晌。
“如果我猜的不錯，小姐體內的小世界已經初具雛形，一切植物都欣欣向榮，土地生機盎然。尤其是裡面好像種了一棵特別厲害的樹，體積龐大，遮天蔽日。我猜是小世界的中心，或者地基。通過觀察來看，小姐好像對它的發展是聽之任之，又或者是根本就不知道要怎麼辦。”
里奧賁格明不希望自己的主子一直陷於往事之中，就像鳳殊說的一樣，斯人已矣，無論是否放下，都要繼續前行。
“婉婉說過，九娘是一個特別灑脫的人。
小時候雖然遭遇了至親們的冷遇，但一直都很堅強，跟着大師離開家族之後，從來都不曾回頭埋怨過，更別說報復。但凡有點小心眼，或者說戾氣更重一點，在學成下山之後，多少都會回家族裡去打壓一番，讓那些從前不願意善待她的人好好看看她的變化。
但是九娘從頭到尾都沒有，她特別利索地告別了過去。這樣的人，是不會樂意去幹涉別人的人生的，因爲她很明白自己能夠左右的只是自己的人生。”
“殿下，您和小姐聊天過後，心境好像都開闊了。”
阿里奧斯親王哈哈大笑起來，“錯了，里奧，是自從知道婉婉說的話沒錯，她的妹妹真的在這個世界活着，我就歡喜了。一想到在這個世界裡還有一個人和我一樣那麼瞭解她喜歡她，那種孤寂悲涼的感覺也減輕了許多。”
“殿下，您真的要一直這麼抓着夫人不放嗎？”
“嗯，當然要，不抓着她抓着誰？”
“殿下，您也偶爾看一看莉莉絲小小姐吧。她畢竟是您的骨肉。”
換了別人，還真的不一定敢這麼直截了當地提出這個建議，但里奧賁格明不一樣，是他的分身。
“這件事我心中有數。這些年也沒有少了她的吃穿用度，該有的探望也有，再多就過度了。”
阿里奧斯親王並不是不可憐唯一的外孫女，但是一看到對方就會想到女兒莉莉絲，進而聯想到愛人的死，兄長的背叛，那些可憐就會發展爲厭煩。
“和以前相比，我已經剋制得很好了，里奧，不至於厭惡到想要抹殺掉她的存在。你已經感到高興，當年那種情況我也能夠聽得進你的話。”
當初如果不是里奧賁格明的苦苦相勸，多次失控崩潰的阿里奧斯親王早就親手解決掉所謂的女兒了。
“不管怎麼說，到底是親外孫女，您還是多上一點心吧。小姐看着也是對家人非常上心的人，要不是因爲被傷透了心，怎麼會決絕到再也不回家？是因爲當初真的絕望了，爲了能過下去，只好逼着自己心如止水。”
阿里奧斯親王聞言愣了愣。
“是這樣？”
“我覺得是這樣。夫人之前每次提起小姐來，都是難過得不能自已的神情。她一直認爲整個家族都對不起小姐，如果不是古老的觀念，怎麼會親手將自己的親人掃地出門？那不單只是羞辱，更是拋棄。哪怕是讓德高望重的大師帶走，但也改變不了被家族放棄這一個事實。
夫人小時候意識不到這一點，她沒有能夠迅速體會到妹妹的處境是這麼的難堪，痛苦，所以纔會在小姐離家之後迅速佔領了自己妹妹的房間。這也是爲什麼她會執念這麼深的緣故。”
里奧賁格明是旁觀者，不像自己的主子，因爲對鳳婉用情很深，所以會常常出現燈下黑的情況，自動美化鳳婉的所有言行。他能夠看到鳳婉性格中的缺陷，所以纔會毫不留情地指出來，鳳婉後來的悔恨有多深，當年年少時對妹妹的處境不夠理解與體諒就有多深。
人和人之間的相處，靠的就是這種彼此瞭解，容忍，體諒，扶持，才能夠始終如一地友善相處。
但曾經自以爲年少時對妹妹照顧有加的鳳婉，時過境遷才反省過來自己也並不曾真正地用心去照顧妹妹，尤其不曾在最後關頭給予自己妹妹以力量和祝福。在鳳殊的死訊傳到耳中之時，想必是晴天霹靂，她的痛苦便再難避免。
鳳婉是本性善良的人，又是當姐姐的，一旦反應過來當年鳳殊的處境是如何艱難，比她曾經以爲的要如履薄冰，自然而然的對妹妹的心疼也會更多，對自己的懊惱也會更多。
世道原本就是如此。越想要向善靠攏的人，越會排斥惡。當惡在自己身上有所體現時，一旦意識到了這一點，便也會更加痛苦。
那些對惡習以爲常的人，或者察覺不到惡的體現的人，或嘲笑向善之心的矯情，或無法理解這種敏感，不管怎麼說，他們不以爲然的事情，的的確確是某些人痛苦的源泉。
阿里奧斯親王長嘆一口氣。
“你說的沒錯。的確是這樣。九娘當初還是一個孩子，如果不是經歷過這些來自於親人的磋磨，長大之後怎麼可能變成豁達如同男人？
聽婉婉說，她們那個時代，女人基本是被禁錮在家裡的，除了身份低賤的人之外，大多數的女人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果需要外出，則必定會有家族的男性成員陪同。
她們由始至終都在父家夫家的小小後院裡生活，想要堂堂正正地獲得和男人一樣行走四方的機會，是非常非常難的。按照社會習俗，甚至可以說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九娘後來其實是相當於完全拋棄了自己原有的身份，入了江湖。
江湖和鳳家所在的社會領域不同，它完全是逍遙在天地之間的那些能人異士建立起來的，哪怕是強大如王朝的軍隊，也對他們心生忌憚，最好相安無事，否則兵戈相向，血流成河便難以避免了。
她進入了一個直觀的弱肉強食的世界，相較於鳳家後院的生活，九娘顯然更加喜歡直來直往，哪怕需要面對血淋淋的事實，很有可能被人五馬分屍。可她由此獲得了男人一樣的可以堂堂正正的行走在天地之間的機會，這也算是因禍得福吧。”
是福是禍都躲不過，鳳殊能夠一併承受下來，少了勇氣是不可能的，少了堅韌也是不可能的，她成年之後的豁達，都來自於自己從前的經歷。
實際上，哪一個人不是這樣呢？一路走來，收穫歡笑，也收穫淚水，收穫經驗，也收穫教訓，收穫美好，也收穫醜陋，收穫成功，也收穫失敗，收穫榮耀，也收穫恥辱，收穫善意，也收穫惡念，收穫收穫成全，也收穫遺憾。
沒有任何人的人生是一帆風順的，沒有任何人的人生是毫無瑕疵的，沒有任何人的人生是隻有美滿幸福而毫無缺憾痛苦，沒有任何人的人生可以回頭，也沒有任何人的人生可以不向前走。
一念至此，阿里奧斯親王擱在桌子上的手頹然地掉落到了大腿上。
“主子？”
里奧賁格明立刻意識到了他情緒的變化，不，更爲確切的說，是心境上的動搖。
“沒事。”
他半晌才自嘲道，“九娘都能夠向前走，我居然還花了這麼長時間，可見我心性遠不如她勇敢堅強。”
“您這是怎麼了？”
里奧賁格明並沒有能夠接收到他的想法，但此刻顯然阿里奧斯親王並沒有隱瞞的意思，說明這個想法是剎那之間產生的，非常快速，以至於根本就來不及感知。
“沒什麼，就是，突然之間福至心靈？”
阿里奧斯親王攤開自己的手心，嘴角微翹。
“要是婉婉在這裡，肯定會笑罵我是笨蛋吧。原來她沒有罵錯啊。我吧，一直以來都不夠聰明，就像大哥說的那樣，不單純是爲情所困，是爲很多事情所困，是拿的起放不下的類型，總是自己犯蠢讓身邊人乾着急想要收拾爛攤子都會被拒絕的傢伙。真是愚蠢啊……”
見他開始喃喃自語，對於自己的疑問恍若未聞，里奧賁格明悄悄兒地退了出去。
“小姐，您要不要去看一看殿下？”
他突然出現在鳳殊的房間裡，嚇了她老大一跳。
“姐夫怎麼了？”
“他好像突然想通了什麼，一直在自說自話，心境曾經非常明顯地動搖了一瞬。”
里奧賁格明也說不上是好還是不好，“和您聊天之後，他的情緒就會有相當明顯的起伏。之前也是這樣，不過因爲您停留的時間也比較長，所以他緩了過來。這一次又有些許不同，他好像，好像就是豁然開朗的那種……”
“豁然開朗難道不是好事？想通了之後，整個人煥然一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你怎麼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不守着你主子，跑來找鳳殊幹什麼？蠢貨。”
夢夢說完就踢了他一腳。
落了空。
它的爪子沒有碰到任何實體。
里奧賁格明已經消失了。
“你說姐夫到底發生了什麼？”
夢夢阻止她過去，鳳殊也不心急。
“估計是頓悟。奇怪，怎麼和你聊天后的人總是直接頓悟？你難道真的有什麼魔力？還是你的精神力，不，或者你身體的異香，所帶來的技能之一就是這種能夠促進人頓悟？”
它的話匪夷所思。
“如果是這樣，我會被蟲族羣起圍攻的。就算只是猜測，也不要說出去。不，想都不要這樣想。只是剛好他們到了頓悟的節點上，然後又那麼剛好和我聊天了而已。換了別的人來，他們該頓悟的時候也還是會頓悟的。”
夢夢撓了她一把，鳳殊吃痛，捂住了臉。
“打人不打臉，你沒聽過？我受傷對你有什麼好處？”
“當然有，提醒我不要像你一樣愚蠢。”
“我又怎麼了？”
“我跟你說，肯定有你的原因。就算不是主要因素，也是導火索似的作用。頓悟是很難的，哪怕天賦再高，也不一定能夠碰上一次頓悟。可是你看，你周圍有多少人已經頓悟過了？君臨算一個，鳳小七算一個，蕭崇舒算一個，阿里奧斯親王也算一個，還有其他的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使人家頓悟了的傢伙，你真的是頓悟導師啊。”
“你想多了。要是真的那麼厲害，施耀又是怎麼一回事？他壓根就沒有動靜。”
“你怎麼知道他沒有動靜？搞不好是他自身的基礎沒有打好，所以纔會頓悟不上。要知道，有時候巧婦也難爲無米之炊。”
鳳殊哭笑不得。
“夢夢你是笨蛋嗎？”
“你說什麼？你纔是笨蛋！你全家都是笨蛋！！”
夢夢炸毛。
“沒有米，別說是巧婦，就算是大師，也同樣沒有任何辦法。這不是有時候，而是客觀規律就是如此。我吧，還真的沒那本事。頓悟講究的是自己心思澄明，福至心靈，靠的是自己，別人做不了什麼。”
鳳殊不當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