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安排人將骨灰寄給了她。在母親生命中最後的難熬時光,他沒有去送她最後一程。而作爲女兒的她,也缺席了最終的陪伴。
自此,她對父愛沒有了渴望,對自己起了深深的厭憎。
但她始終記得,母親臨終前要她努力地享受幸福。所以即使後來她並不快樂,也努力地生活。
她告訴自己,只有健健康康地活着,平平安安地老去,與母親再見的時候,纔有資格去擁抱她。
她努力了。
義務教育九年,高中三年,在那漫長的十二年中,她只做了一件事——習慣一個人的日常,享受獨處的樂趣。她一直努力地照顧自己,妥善地安排自己的生活。
直至大學,她開始住宿。對她而言,那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與人同住的時光十分難熬,她與室友沒有什麼糾紛,可是也沒有深交。
她沉迷於學習,成績依然優秀,卻沒有交到朋友。直到大四,他出現了。
在黃昏的圖書館,他向她伸出了手,“嗨,賀甜甜,我是秦雲正。做我女朋友吧。”
在沉默中,那隻手白皙修長,穩穩地停在她的眼前。
她沒有答應。
然後他們開始上演一次又一次的“偶遇”。
她困擾地一次一次拒絕,直到快要畢業的時候,實在是不耐煩了,問他爲什麼?
“我以爲你永遠都不會問了,今天真是個好日子,證明我們的關係更進一步,”他很高興,“我爺爺告訴我,如果你抱怨一件手頭的事情,那麼便儘快結束它或者從一開始就不要做。而如果你對一個異性心生喜悅,想要時刻與她在一起,那麼就不要放棄。”
他說她心悅她,可是她還是不明白。泯然於衆遊離人羣的她,哪點值得他喜歡?
他說了一大堆她的閃光點,她依舊抿脣不語,然後他嘆了口氣,“好吧,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可是就是心動,爲什麼要想那麼多?接受它,靠近你,對我來說,這就是愛情。”
那一瞬間,她被說服了。如母親所說,想不通的就不要想,船到橋頭自然直。她並不討厭他,所以,她點了頭。
他高興地手舞足蹈,像個孩子。不,那個時候,他們都還是孩子。
他是個十分陽光的人,感情熱烈,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後,恨不得時刻黏在她身邊。這一度讓她十分惱怒。
可是他總是有一堆的理由說服她讓他留下,然後圍繞着她傻傻地笑。然後,她也便因此感到愉悅。
在越來越多的相處中,他一點一滴地滲入她的生活。因爲他,她變得越來越開朗。不再害怕身處人羣,不再恐懼人際交往。
她慢慢變得和在正常家庭長大的孩子一樣。會主動地鬧他,會對他撒嬌,會偶爾耍賴,他們的感情越來越甜蜜,相處越來越自在。有時候她會想,這大概就是愛情。
戀愛第三年,他向她求婚。她下意識地拒絕了。
他開玩笑,“好吧,求交往31次才成功。求結婚,起碼也要32次。你等着。”
她沒有等到第32次。
接下來的一年,他求婚了15次。她克服心理恐懼,準備答應他。結果他鬍子拉碴地跑來,問她願不願意立刻跟他走。
他語無倫次地解釋,他與家裡鬧翻了,家人要求他與一個富家千金訂婚。原因是家族生意出了問題,那個女人的父親可以幫忙解決。
她問如果她跟他走,走了以後,他的家族會怎樣?
他頭一次暴躁不已,吼她說沒有如果,哪來那麼多如果。
她說不能走,讓他等等,情況興許會有轉變。
他哀求她,說他不要和陌生人結婚,他只想要她。
她很明確地拒絕,始終認爲,沒有家人祝福的婚姻是不會幸福的。她已經失去了母親。實在不願意他和她一樣,以後的日子都在悔恨當中度過。
如果他們就此結合,將來隔閡會越來越大,到時候,如果有了孩子,那孩子怎麼辦?孩子會恨她。而她一定會生怨。
他冷了心,指責她寧願爲他的家人說話也不願意爲他着想,嘲笑她婚都沒結就已經偏向了莫須有的孩子。
他們吵架,爆發冷戰,然後他們分手,又複合。
那兩個月,他們彼此都備受煎熬。他企圖說服她離開,她希望他能夠與家人和好。
他的家族生意不斷下滑。即將一落千丈的時刻,他心灰意冷地回家向父親妥協,很快就結了婚。
相戀四年後,26歲的她失戀了。回到了一個人的生活,茫然無助,心如死灰。
在後來的日子,她無數次地反問自己,如果當初她立刻答應他的求婚,他們如今是否會與他的家族一起共度難關?如果後來她答應他一起離開,他們如今是否感情依舊,甜蜜如初?
可是如他所說,世上沒有那麼多如果。他們的感情沒有曾經認爲的深厚牢固,不足以面對現實的殘酷。
在家人與她的選擇題中,他希望選她,最後卻不得不放棄她。她希望他選擇家人,他如她所願,她該欣慰,卻被傷透了心。
其實她還是自私的吧?私下裡她總會想,如果他最後堅持留下來,她會難過,卻會覺得幸福。
可是他們註定無法圓滿。他愛她,卻無法堅定割捨他的家族。她也愛他,卻無法勇敢的開口要求他爲自己留下。
賀甜甜吸吸鼻子,努力地擺出一個笑臉。鏡子裡的小女孩頭髮披散,雙眼氤氳着水光,小巧的鼻子通紅,嘴角勉強上翹。一眼看去,就是哭過的樣子。
她不斷地調整表情,深呼吸,鼓勵自己沒有關係。當初分手是對的。要是結了婚,發現她突然消失,他絕對會發瘋的。
現在這樣很好,他們沒有了牽絆,他會好好地。她也終於可以放下過去。再也不能回頭,再也不會偷偷想念,再也不會再見……
賀甜甜收拾好自己,拖着行李下了公共飛行器。
三天的時間不足以進行星際旅行。所以她只是隨意挑了一個地方——賽亞星e區郊外。比賀甜甜原來住的c區要更偏僻一些。
到達預定地方的時候,已經是傍晚。附近的幾戶人家正在一棵巨樹下聚餐。
“哎你一定是預定了小木屋的女娃娃吧?”一個長相討喜的婦人接過她的行李,熱情地招呼,“來來來,先吃飯。你傑克大叔正準備烤異獸呢。”
“媽媽,媽媽,是三級風雲豹。”一個胖胖的小男孩朝着她們大喊。
賀甜甜加入了他們,享受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夜晚九點她纔回到小木屋。洗漱過後,身心疲憊的她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第二日,賀甜甜挨家挨戶去探訪鄰居。熱情的艾達、睿智的伊登、憨實的亞岱爾、愛做惡作劇的艾弗裡……
居住在這兒的人個性鮮明,可無一例外都十分平和好客。在他們的陪伴下,她平靜地度過了白天。
直到又一個夜晚的到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不願意回到冷清的小木屋。於是她繞着周邊一圈一圈地慢跑,最後停在了巨樹下。
這棵巨樹枝葉繁茂,生機盎然。目測有130米高,主幹周長有60多米,估計需要三十多個成年男子才能合抱起來。
賽亞星政府十多年前曾經派人來測量,樹齡顯示高達一萬三千多年,伊登笑着對她說,“別看它如今威風抖擻,在遠古時期,它也像你現在一樣,只是一個小孩子。”
她靠近它,聽見風聲在樹葉間穿梭,情不自禁想起席慕蓉關於《鄉愁》的描寫:
“故鄉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
總在有月亮的晚上
響起
故鄉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望
放佛霧裡的揮手別離
離別後
鄉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
永不老去”
她在樹下站了一晚,清風徐徐,偶爾透過繁密的樹葉,能看見無數的星光在一閃一閃。那是母親在陪着她吧。
她哇哇大哭,突然醒悟過來,母親沒有離開過,只是以前的她從未發覺。
只要她活着,她就是母親的延續,母親一直活在她的心裡,陪着她橫渡流年,來到這片星空。
此心安處是吾鄉。既然命運將她帶到這裡,那麼她就屬於這個時代。她對母親的思念會在這個時代綿延,而母親對她的愛護也會在這片星際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