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回視着他那雙慘淡痛苦的眼,那裡面映着的是一張冷若冰霜的容顏——如今,她,冷云溪的這張臉。
這張臉曾經是陌生的,讓她害怕會漸漸忘記自己真正的樣子,如今,卻在一天一天中,漸漸熟悉,甚至於習慣的臉。
她還記得自己在醫院醒來後看到這張臉時的反應。
刻骨的恨,痛徹心扉的恨,以及,迫不及待要報仇的恨!
不管是什麼,除了恨,其他好像都成了微不足道的雲煙。
可如今,他的眼只看到她一個人,他強勢地抱住她,彷彿就怕她轉身就能脫離他。如今,這雙幽深的,幾乎讓所有女人都目醉神迷的眼睛裡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只爲她一個,再也看不進任何其他的東西。
可曾幾何時,那裡面,一直是她一輩子夢寐以求可以入住的地方。可輾轉反側,過了數年,不過連一絲漣漪都沒在那裡留下。
她忽然想起很小的時候,那時還未來到北京。父母離去,苦無單薄,只有外公可依,那時曾聽人笑嘆:“這女孩命苦,若是能碰上個願意一輩子對她好的人,該有多幸福。”彼時她還小,什麼都不懂。外公卻笑問:“什麼纔算的上對她好?這世上太浮華,一個乞丐付出一千元已是所有,一個富人隨意丟出一萬卻是打發姿態。”
“人的眼睛永遠不會騙人,若一個人無論如何只看得到你家孫女,又何妨對方是乞丐還是富人?”不過是一次隨談,她聽在耳朵裡,卻沒有長在記性裡。
所以,她能和他走在一起,甚至終有一天,他親手將家裡的鑰匙交到她的手裡時,她只覺得世界都被這一刻照耀,美得幾乎如同夢境,卻從來沒去細細回視他的那雙眼。
云溪忽然一笑,帶着某種溼氣的,飽含刻骨嘲諷的味道。或許,她那只是自欺欺人,心底早已知道答案,卻懦弱得不敢去看,去細究。
“你覺得傷心,若有所失?還是覺得幫了我,我就應該拋棄前嫌,感激涕零,趕緊謝主隆恩?”既然已經推開他的懷抱,她也不急着拉開距離。這個自己曾經全心全意獻出一切,甚至連尊嚴都願意暫時放下的男人,如今滿臉悲傷地看着她。
在她重生在冷云溪身上的那一天起,她幾乎每天每夜都這樣幻想過這樣的場景。可,真正看到他如今的樣子,卻覺得不夠,完全不夠!
“每個人的愛情都是有限的。誰也不可能一輩子站在原地等着你。蕭然,你自己捫心問問,我當初和你走到一起,是爲了什麼!”她要是要錢,大可以繼承外公的公司。雖說不能入住蕭家當少奶奶那般身份驚人,但錢這東西,多了也就只是個數字。十輩子花不完的積蓄和一百輩子都花不完有什麼區別。人生短短,她不過就這數十年,百年後,再多的財富不過是留給別人,過眼雲煙。
當初,在公司那麼受排擠她都沒曾吭聲,見他在公司刻意拉開距離也從不抱怨,可這並不代表她的肉就是頑石做的,她臉上沒有喜怒哀樂不代表她心底就不會受傷!
“我可以忍受無止境的加班,我可以不管別人閒言碎語說我攀附富貴,可那一切都是因爲我愛你,我要自己能夠配得上你。你呢?你又是怎麼想的?”怕是隻覺得這個女人心思沉浮非同常人,跟一般的世家小姐比起來,反倒還不如她們溫柔解意。
“我知道,當初,都是我的錯。”他的眼眶有那一剎那間被液體打溼,卻死死地閉上,不願自己的脆弱再流出一分。雙手在空中僵持着,想要重新擁她入懷,卻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蟄傷一般,只停在那裡,恍若渾身都被人抽打着、顫慄着。長久以來,內心一直藏着的答案在那一刻脫口而出:“我當時帶別人到家裡,不過是爲了做戲。我怕再陷下去,就再也捨不得把你推開。”他那時滿腦子想的都是陳昊,他的兄弟看自己的女人的眼神越來越無法掩藏,要他怎麼辦?放棄一個生死與共、利益共同、相處了幾乎半輩子的兄弟,還是隻爲了一時之慾,身份背景都不夠高的女朋友?在蕭氏最艱苦最開始的時候,他就知道,只要陳昊一離開,整個蕭氏都會受到難以想象的損失。他那時,只覺得,一個女人,不過是一個女人。他身邊的女人前赴後繼,從未留心,而陳昊卻死心塌地地愛着一個女人數年。即便,只是爲了將他套牢在蕭氏,他也絕不會手軟。
“所以,我就活該被你當做個禮物,轉手送人?”她森冷地看着他,面上的冷淡已然全部退去。那天,看到那個女人竟然在她的牀上翻滾着、蠱惑着、挑逗着,她除了絕望、悲傷,更覺得噁心。不僅是爲這位她愛了那麼多年依舊冷血無情的男人,更爲了自己。
世上除了自己,沒有人能把自己弄得卑微渺小到塵埃裡去。是她的無形懦弱,是她的視若神明,讓他覺得一切都理所當然。讓他覺得,他的愛情是世上最寶貴的奇珍,而她的愛只不過是地上的一堆爛泥!
“不是的!”他忽然睜開雙眼,死死地扣住她的雙肩,臉上憤怒和驚懼夾雜:“你推開門走出去的那一刻,我就後悔了。你早就在我心底刻下一間屋子。那裡面只有你和我。除了你,誰都是外人!只有你,只有你!”他成長的世界太過冷漠,又太過勢力。感情,在權勢面前不過是脆弱不堪的一張紙,輕輕一戳就破。不論在哪裡,每個人都只會看到他是蕭家唯一嫡子的無限風光,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被壓在黑暗中,滿眼只有蒼白的交易。
外面的人都說蕭家名聲煊赫,財勢敵國,而他這一代,只有他這個一位繼承人,便是混吃等死也可以睥睨整個世界。可除了蕭家的人,誰又知道,他的那羣被養在“外宅”的兄弟有多少?
他的父母是聯姻,合法的婚姻雖然只有一樁,父親外面的情人卻可以湊成一堆。他的母親更不是那種忍氣吞聲的人,早早出國在外也有了別人。他的身份看上去正統嫡系,卻只有自己知道,位置有多尷尬脆弱。
外人看着蕭家的權勢,處心積慮地想要和他套上關係,他不屑一顧,自詡自己還沒有跌價到這個份上。所以,除了孤獨,童年沒有剩下一點回憶。
蕭然木然地收回雙手,眉目愣愣地看着她。其實,和云溪相同,他雖然有父母,卻從來形同虛設,一手由他爺爺拉拔長大。
可惜,老人家太忙,不是忙公司,就是忙權勢,壓根不像云溪的外公那樣會時時抽空陪着,更多的時候,他只能在屏幕上看到一張冷冰冰的臉。那是個真正爲了蕭家權勢可以幹出一切瘋狂舉動的人。
他害怕,他畏懼,可又心心念念想要親近。沒有父母,除了他的爺爺,他便再也沒有其他親人了。
十歲的時候,他過生日。家族氣派的生日宴,只讓他覺得無聊和空洞。那些衣着華麗,笑容滿面,討好地、巴結地對他言聽計從的人,讓他笑了整整一天的臉都僵了,直到他爺爺親自帶到河邊釣魚,他幾乎受寵若驚。拿起魚竿,勾上魚餌,興致勃勃地想要甩魚竿,可又不知道該怎麼做,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問爺爺。可剛要回頭,身上卻是一陣劇痛,再醒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卻被人一腳踢進河裡。
他不會游泳,河水將耳鼻口都塞滿,只覺得黑暗和窒息感幾乎能將人逼瘋。再顧不上什麼教養、禮儀,只本能地掙扎着叫救命。河邊,他的親爺爺,拿着魚竿,一邊抽着煙,一邊神情隨意地開始釣魚:“蕭家人,除了自己,誰都不能信。蕭然,這是爺爺給你上的第一課。”
那天,直到他喝水到昏厥,爺爺也沒有讓人將他救上來。直到最後不省人事。
再醒來,呵,他也就再沒有什麼人可信了……
他不是毫無所覺,從不知道她的付出。而是他早已不相信任何感情,這世上,已經有太多的慘痛經驗告訴他,沒有人會真心實意地替別人着想,一切喜怒哀樂都不過是面具,那藏在面具後的人,心中始終只有兩個字——利益。
要怎麼告訴她,她那般愛慕的男人,其實不過是個沒有情感的木偶。
這一切,他永遠也說不出口……。
房間裡忽然一片寂靜。
李嫂被眼前的事情震驚到目瞪口呆,已經毫無反應了。
什麼時候,自家小姐竟然和蕭家的這位繼承人有過關係?爲什麼他們說的話,她一句都聽不懂?
這一刻,不知道爲什麼,她竟然不敢去看自家小姐的臉。深怕看到什麼陌生的表情,讓她的世界一下子顛覆。
“云溪”,蕭然忽然叫她的名字,眸中目光一閃,堅定到炙熱:“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