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彩霞漫天,襯着家裡的院子都多了幾分暖意。
她和Grantham兄妹倆在那老者的小店裡呆了一下午,聽了一段只用三十分鐘便訴說了一輩子的故事。
那時是六、七十年代,上山下山大軍勢如破竹,他是富家少爺,封建地主,“成分”不好,爲求“洗心革面”,自動求取進入山村。
可是山村的破落和艱苦實在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特別是當地剛剛出生的女娃,由於不是男丁,很多家庭是寧願丟棄在山谷裡,也不願意養活的習慣讓他無法接受。
他是那個時代少得可憐的大學生,出生富貴,十指不沾纖塵,進了山,放牛,耕地,播種,種菜卻是什麼都得去做。
那個被狗娃家老早就養在家裡的童養媳有一天看到他餓暈了過去,好心地遞了塊餅,卻被同村人發現,揪着頭髮,說她思春,不守婦道,被資本主義腐蝕,想要做地主婆,死活拖着她走了半里路說要去浸豬籠。
那一雙從來就柔弱無助的眼在夜裡一片淒涼,看着同村的人,自己的“未婚夫”用看狗一樣的眼神瞪着她,連辨白的話都說不出口。
最終,人羣暴動,她被打殘了一隻腳,從此再也不能正常走路。
既便如此,村裡卻是再也呆不下去了。無數人鄙視的眼,夜裡無故丟來的石頭,還有摻了沙子的乾糧,連最基本的生存都已經成了問題。
他帶着她連夜出逃,一路北上。啃過樹皮,吃過泥漿,卻是相互扶持,一路風雨,走過了十年。
十年,他們沒有姓名,沒有身份,只得當個散戶給人種田過日。
他們沒有結婚,因爲不會有人願意給這對不知背景的外鄉人證婚。
當政府歸還資產,他的家族重回榮耀時,她卻已經病入膏肓。
她告訴他,喜歡大樹,想要在像山間裡那樣的合抱大樹乘涼,想要在有院子的地方好好歇一歇,這麼多年,她累了。
他說好,轉頭向自家爹孃叩頭,領了錢便奔着城裡四處找古樹。
三天奔波,終於還是找到了一棵。
就在這條古玩街上的破舊小店。
花了錢買下來,領着她在樹下休息,兩人閉着眼,卻是淚流滿面。
他記得,那一年,她不過三十出頭,卻已是滿頭白髮,眼角滄桑,她的腳再也沒能直立地站在地上。因爲,那一年逃荒,有隻野狗乘他們熟睡時,叼走了她半截腳踝。他白天干活累得睡得太熟,她卻早已失去右腳知覺,沒有半分感覺。
第二天早起,他看着她鮮血直流的右腳,哭得像是個孩子,她撫着他的臉,卻只對他說,這一輩子,很滿足,很幸福……。
水牧蓮聽到這裡,滿臉淚水,鼻涕縱橫,拉着他的手,使勁地問:“後來呢?”
他的眼滄桑得讓云溪不忍再看。
後來呢?後來又能如何?
十年輾轉,艱辛的苦難已經摺磨得她柔弱的身子到了極點,沒有正規醫治的右腿傷痛逐漸惡化,她怕是在自己一生中最美滿的日子裡,和她的愛人說了永別……。
“小姐,你怎麼了?”擔憂的聲音在耳旁響起,陷入沉思的云溪渾身一顫,回過頭,卻見是李嫂一臉憂慮地看着她,急得滿頭大汗。
她這纔有些回過神來,微微一笑,安撫了一句:“沒什麼,就是剛剛胃有些難過,好像是餓了。”
“早說啊,我去給你熱點發菜。先生和夫人今晚都在外面吃,說了讓你不用等他們。”
“恩,好。”她摸摸手中的黃色錦盒,暖暖一笑,“隨便準備幾個小菜就行,吃多了容易積食。”
李嫂滿口答應了,轉身就往廚房去。
她卻眯着眼,想起離開時,老者低沉的話。
“你把這玉硯交給你祖父時,就說是故人有求,若他問起,便說,我一直在這等着他。”勾起的後背已經略微有些僵硬,這是一個生下來富貴卻吃盡半輩子苦頭的人和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她隱約想起來,祖父似乎也是那個年代難得的大學生,只是,際遇卻是比他好上了許多。
李嫂端上菜餚時,她已經倚在窗前,慢慢地品着酒,恢復了平常。
“這是我剛剛做的,牛肉是你的最愛,其餘幾個素菜也要吃點,這樣才營養。”在冷家幾乎快呆了四十年的李嫂是看着她長大的,說話間,自然帶上幾分親暱,就像是看自家的孩子一樣,生怕她挑食。
她笑笑,眼底閃着暖意,“家裡就我們倆,李嫂,陪我一起吃吧。”
李嫂嚇了一跳,遲疑地摸了摸她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並沒有發燒啊?這孩子以前不是向來嫌棄自己囉嗦的嗎?怎麼總覺得那一次生病之後脾氣改了這麼多?
可今天也不對啊。好像和前幾日回來又不是一個樣了。
她有些怔怔地被云溪拉着坐在椅子上,表情有些呆滯。云溪添了碗筷和白飯,笑眯眯地還夾了菜,“快點吃,李嫂,待會冷了就不好吃了。”
這般仔細,這般體貼……
就像一個刀鋒般尖銳的人瞬間圓潤了起來,再無半分棱角,簡直完美無瑕。
李嫂忽然驚得一顫,整個人忽地站了起來。
她總算是想起來爲什麼這麼怪異了。
她,她竟是在云溪的身上看到了當年冷家最有權勢的冷老太太的影子!
三十年前,名動上海的頂級淑媛和這個還涉世未深的孩子,這一刻竟是驚人的相似!
是不是自己眼花?呆呆地看着云溪一臉擔憂,卻極爲鎮定地打電話給家庭醫生的李嫂張了張嘴,卻發不出絲毫聲音。
這一刻,她竟是在云溪的身上看到了沉澱了數十年豪門薰陶才能擁有的神韻!
前些日子,總覺得醒來後渾身帶着鋒芒的丫頭,竟然會渾身散發出這樣溫潤的味道。
大氣。真正透在骨子裡的大氣。這氣質就像是無邊無際的深沉大海,將一切都掩在了海面下,混若天成,讓人看不出絲毫破綻。
她有些胡思亂想,一時間弄不懂,一個人怎麼可能轉眼間就變了這麼多。
她又看了眼桌上那一個錦盒。
到底是什麼改變了云溪,竟是讓她一天之內氣質變得這般?
“李嫂,我扶你到房裡休息,醫生馬上就來,你先放輕鬆。”肩上突然多出一雙溫暖的手,輕聲細語的女孩在她身邊軟語安慰,不緊不慢的動作帶着些微的小心,她忽然覺得心定了下來。
佛祖保佑,喜宴上冷老爺子看到這麼懂事的孫女該有多麼欣慰。
李嫂歡喜地低下頭,眼角通紅,嘴邊卻是真正的笑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