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翠呆滯地坐在病牀上,就這麼神色悲絕地看着她們,“所以,云溪便是你用來頂替親身骨肉的替身?你們有沒有替她想過……。”
聲音沉鬱,四肢無力,她甚至都不願去看自己這些平日裡最親的親人。
他們所說的一切,她都聽懂了。
可正因爲聽懂了,她才越發的絕望。
她親身的女兒生來心肺衰弱,被斷定不久於人世,好不容易被一個德國醫生“收養”,終於從生死線上掙扎活下來,卻被丟入孤兒院,從此失蹤,音訊全無。
她疼愛了那麼多年的云溪,年幼嬌嫩固執,如今體貼入微,明明給家裡帶來那麼多的歡樂和自豪,在b市,所有人提到“冷云溪”三個字,誰不是豎起拇指,滿眼歆羨。她以爲,她這輩子所有的福分都已擺在眼前,她以爲云溪獲得全世界最美好的一切,可倒頭來,都是謊言!都是錯誤!
人人都爲了她們好,可唯獨,只有她們兩個人被矇在鼓裡。她們兩個明明從一開始,便最應該知道真相!
她忽然想起在法庭中,喬老瘋狂嘲諷譏笑的嘴臉中,云溪面無表情地倚在嶠子墨的懷裡,靜靜離開的樣子,她只覺得悲憤欲絕。
她暈過去這麼長時間,到底有沒有人,曾經和她好好的解釋過過去,有沒有人能夠讓她真正的哭出聲,將所有的委屈、痛楚都發泄出來。
她那麼好強,連眼淚都不願意在她們眼前流出來,是真的把他們都排除於親人之列,還是說,連怨恨都懶得生出這種情緒呢?
“爲什麼……”張翠喃喃自語。
她不願意憤世嫉俗,也不願意一味責怪別人。
她知道,身邊的所有人,不論是公公、丈夫,還是袁蓴,如果不是顧慮她的身體和感受,絕不會一開始就有那樣交換身份的想法,可爲什麼,一直到了如今……。
“我在醫院特意關照了人,”張翠的話雖然沒有說完,身爲丈夫,冷國翼卻最清楚她想的是什麼,想到云溪離開時,只是靜靜看了他們一眼,便轉身離去,那一瞬的擔憂和自責,讓他至今,只覺得心臟都在焚燒。雖然和嶠子墨聯繫,知道云溪在他那裡,情緒還算穩定,但眼下,他忽然有一種,連直面她都覺得愧疚的心痛。
那個孩子,他親眼看她從只有襁褓那麼大,一路跌跌撞撞長大,即便做錯了事,也從來倔強得不肯回頭。如今,這麼大的傷害,她會怎麼做?
他忽然不敢想……。
見張翠詫異地擡頭看他,他狠狠地捏了捏掌心,拉回話題:“不僅是醫院,其餘當初所有涉及此事的人,我都一律強制他們三緘其口。我怎麼會不考慮云溪?那麼小小的一團,睡在那裡那麼可愛,睜開眼睛便會對着我笑,你以爲我的心是鐵打的,從頭到尾就不顧慮她?”
冷樁髯見他們夫妻倆忽然陷入安靜,閉了閉眼,沉聲道:“我們當初都商量得很清楚,哪怕是孩子在歐洲治好回來了,云溪也照樣是我們冷家的姑娘。”
“可是,”張翠睜大眼睛望着冷樁髯,“爲什麼一直不告訴她?”
冷樁髯搖了搖頭:“告訴她,她其實是從路邊撿回來的孩子?告訴她,她是佔着別人的家,才能享受這樣的生活?一個孩子,你希望她承受着這一切之後,還能將這個家作爲棲息之地,還能將我們這些人當做真正的親人?”
云溪從小桀驁自傲,一方面是張翠過於寵溺,另一方面,卻也是因爲冷家的身份,別人奉承避讓才養出來的習性。
她一直認定自己是蜜罐子里長大的天之驕女,告訴她真相,是想讓她感恩戴德,還是讓她自欺欺人?
對於一個孩子來說,真相不一定是真的爲她好,有時候,真相才往往是最殘忍的。
“更何況,那個孩子,八歲之後,再無蹤跡,告訴她這些,你讓她如何自處,讓她覺得她只是一個替身嗎?如果找到了你們真正的女兒呢?她就是鳩佔鵲巢的那個?我們都不想她生活在那樣的惶惶終日中,所以,這個事情,是我下的令,誰都不能提起。否則,就滾出冷家。”冷樁髯激動得說出最後一句,可呼吸一剎那轉不過來,眨眼間,忽然疲態滿臉地往後退了一步。
這一瞬,他忽然覺得頭頂上的燈光太過暈眩,累得竟然連站立都覺得艱難。
冷云溪出身明顯要比他親孫女要大一個月,孩子抱回家,但凡家中的人,都一眼能夠看穿。所以,無論是誰,他一律下了死口,但凡,敢將這件事情說出來,別怪他翻臉無情。
便因爲這件事,妻子還曾說他太過杞人憂天。有什麼事,好好和他們說又能怎麼樣,畢竟都是家裡人。
可誰知,後來,唯一能勸慰他的妻子,也走了……。
這個家裡,能昂着頭,不怕他生氣,僵着脖子和他爭的,便也只有那小小的人兒。
坐在書房裡,一顆一顆地敲着棋子,大大咧咧地喊着他“爺爺”的云溪了……
冷國翼一把扶住冷樁髯的胳膊,見父親閉着眼,呼吸變得急促,心頭更急,剛想喊醫生,便被攔了下來。
“沒事。”冷樁髯喘了一口氣,許久,才睜開眼睛,搖了搖頭。回憶裡,太多的過去,他每次想起,都會難受的厲害,但是,那是他真正看中的孫女,從來都是。他一直把她當成冷家真正的孩子。
既然老爺子下了令,外人又不知道,之前經手的人也被丈夫全部特意招呼了,那爲什麼,還是落到如今的結果?……。
“喬老究竟是怎麼知道的?”張翠終於還是把這個問題,問出口中。
既然沒有人提及,這把鑰匙又一直被老爺子貼身收藏,盒子也未曾打開,他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這個問題一出,冷國翼、冷樁髯也陷入了沉默。他們這兩天也曾一遍遍的思考,但是,並沒有解釋的通的答案。
“因爲我。”袁蓴垂下眼簾,忽然沉重道。
見他們三人都望了過來,苦澀地睜開眼睛:“我在國外定居,一直查着孩子的消息,可輾轉了許多人,當年的那對華裔夫婦早已不知所蹤,想要找到她,無異於大海撈針。這麼多年來,我委託了許多偵探事務所,每次聽說有符合條件的孩子,我都會親自去見見,可後來發現,都不是。我丈夫不知道其中緣由,看我動不動都四處遠行,覺得我越來越魔怔,是因爲沒有孩子的緣故,就讓我侄女有空的時候多陪陪我。高考過後,她來歐洲度假,我曾想讓她來歐洲讀書,就帶着她到各大高校轉轉,沒曾想,在一所美院的臺階上,看到一個黑髮的中國女孩在拍畢業照。”
張翠聽出她話中的起伏,下意識地盯着袁蓴。
“張翠,我找到她了!她和你長得那麼像!”袁蓴忽然抱住她,伏在她肩上,用力地捏住她的雙手,“你們的女兒,一直,一直好好的活着。”
張翠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說,她和我長得像?”
“對,和你年輕時,長得很像。”袁蓴笑着摸摸她的臉頰,張翠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哭了,眼淚順着臉頰留到了牀單上。
“會不會弄錯了。”她卻不能相信,云溪和婆婆長得那麼像,都不是親生女兒,那個遠在歐洲讀書的孩子,會是她的女兒?
“我找事務所查了,出生、年齡、血型都符合,但未免意外,我還是花了很長的時間去驗證。”那個時候,正好是冷家被喬老陷害,被迫協助調查,她遠在國外,對冷家無能爲力。所以,發現了那個孩子,也不敢聲張,只得暗自慢慢調查。
這一查,就花了很久,直到她確定的時候,終於回國了,可回來才發現,張翠竟然被喬老派人設計,住進了醫院。
那次探病,她望着冷云溪和嶠子墨攜手進來的樣子,第一次失神。
多年不見,這個孩子,竟然已經如此優秀,身邊還有那樣愛她的男人。
如何將過去這些真相告訴她?
不說張翠,不說冷家,便是她,執迷於尋找冷家真正骨血這麼多年,望着冷云溪那雙空靈的眼睛,也無法提及過往的一個字。
她已如天上的明星,將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都盡收眼中,她怎麼能告訴她,這一切,都是一個離奇的誤會?
真正的冷家幺女,其實,另有其人?
“喬老那個時候,被喬家發配到歐美,本不過是個巧合,我沒想到,他後來竟然會派人跟蹤我。”袁蓴忽然痛苦地雙手交握,“等我發現的時候,我只能離你女兒遠遠的,甚至跑到之前所有委託的事務所去給封口費。可他到底還是我把侄女給綁架了。”
袁蓴忽然顫慄着咬了咬嘴脣,神色驚恐後怕,“她只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清楚,便被捲進來。我那個時候,怕得很,卻不能去找喬老。”只要她一出現,以喬老的奸詐老辣,很快就會發現一切。到時候,不管是冷云溪還是那個真正的冷家幺女,都不能倖免。
可綁架袁佳琪的人,卻太喪心病狂,恐嚇、威逼、甚至毒打,折磨到最後,終於探聽到那個暑假,她陪着自己在歐洲探訪的一些零星片段。
在去倫敦電影慶功宴之前,喬老和他的保鏢終於明白了一點過往的真相。
喬老心心念念,惦記了那麼久,覺得他整垮了云溪,就真的鬥垮了冷樁髯,卻沒想到,饒了這麼一個大彎,竟然報復錯了人,暴躁狂怒可想而知。
“他既然那個時候就已經知道了,爲什麼,爲什麼還要在後來的電影慶功宴上,那樣埋伏設計云溪?”張翠衝口而出,眼中的淚水,早已乾涸,但她眼底的紅腫卻是比剛剛更厲害。她只覺得,整顆心都要被撕扯爛了。
爲什麼,爲什麼,這一切的罪孽,都要云溪承擔,明明,明明她纔是最無辜的那個!
望着哽咽得幾乎無法說出話的妻子,冷國翼雙手插在頭髮裡,良久,抽出口袋裡的煙盒,點燃了那根許久之前就想要抽的煙:“十週歲的時候,我們全家給云溪過生日,你還記得嗎?”
張翠忽然一靜,回頭望向丈夫,嘴脣卻咬得死死的,不再出聲。
“那次,我們照了一張全家福,掛在書房牆上的時候,李嫂卻不小心把它打翻了,你知道爲什麼嗎?”
煙霧繚繞間,他頹然地靠在牆上,聲音越來越低。
“之前,爸爸說,不要再追根溯源了,我也沒有意義。被拋棄的孩子,哪怕找到了父母,也不需要再回去那樣冷心冷肺的家庭。可因爲那張全家福,我在那天決定,一定要找到云溪的真正生身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