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通往南漳的官道之上,一隊約數百人的清軍,正以牽線行軍的隊列無精打彩的緩緩行進着,此時已近正午,天空之中沒有半片雲彩,一輪驕陽火辣辣的照射在廣袤的大地之上,官道兩側是大片大片乾裂的土地和乾涸的溝渠,路邊所見的亦都是悽悽的枯草,兩側的樹木更是幾乎全都被人剝去了樹皮,露出白樺樺的樹幹。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菜禾苗半枯焦,”蕭俊端坐於一匹棗紅色的健馬之上,望着眼前赤地千里的情形,觸景生情,不由自主的嘆息道。
旁邊幾個離得近些的兵士紛紛投來驚奇的目光,顯然這些斗大的文字不曾識得半個的大老粗們,對同爲營兵的蕭俊能夠吟誦詩句感到十分意外。
如今已是康熙十四年的四月,在過去的近一年之內,蕭俊隨着於公平定了黃州府內的東山之亂,此次變亂,數萬鄉民嘯聚而起,對黃州城呈合圍之勢,於公憑藉着多年以來在黃州百姓心中樹立的威望,率兩千鄉勇將亂民擊敗,因功復職,改任黃州知府。蕭俊亦因頗有些功勞,以秀才之身拔貢,多了一個國子監貢生的身份,在於公到任後,蕭俊將母親等人也接到了黃州府衙。
然好景不長,湖北出現了異常罕見的乾旱,糧價飛漲了數倍,並且有價無市,無奈之下,只好到黑市去購買貴得離譜的高價糧,燕氏手頭的幾十兩銀子很快便不夠用了。屋漏偏逢連夜雨,燕氏此時卻又懷上了她和孫子遠的第二個孩子。雖然以拔貢的身份可以經過考試候缺八品的教職學官兒,但蕭俊畢竟還未成年,這遠水救不了近火,爲了養家,蕭俊只好重新回到洪山大營,成爲了一名真正的馬兵,當兵打仗是可以多分到一些“行糧”的,如今正是奉命前往南漳前線。
蕭俊座下的健馬名叫“飛霜”,此馬全身棗紅,四蹄雪白,因奔跑起來,雪白的四蹄翻滾,如風馳電掣,由此得名,
雖然不是什麼萬里挑一的名駒,卻也是極其的神俊,此馬是當初於公平亂時,巡撫大人贈送給於公上陣殺敵所用。除此之外,張大人還送給了於公一付十分精良的棉甲,此甲以七斤棉反覆鍛打壓得極實,內襯七乘七的鐵片,前後均有護心寶境。用來防護周軍的三眼銃,效果極佳。臨別之時,於公將此馬和盔甲全部送給了蕭俊,語重心長的叮囑道:“此去報國殺敵,兇險萬分,子玄行事當有勇有謀,這匹良駒,每日關在馬廄之中空費草料,實在可惜之極,用來助子玄上陣斬敵倒是再合適不過。這付盔甲也可在亂軍之中護得子玄周全。”
除了這健馬和盔甲,蕭俊腰間的一捆毛皮之中,還藏着他在陣前殺敵保命的最大保障:燧發三眼銃。
………
如今戰況的發展對清廷愈發的不利起來,去年十二月原陝西提督王輔臣於寧羌被滿清權貴逼反,隨即揮師西進,於今年二月攻下西北重鎮蘭州,整個西北地區原本就有些微妙的局勢立刻動盪不安起來。西北各路守將紛紛叛降,一時之間,西北地區成爲了繼兩廣、江浙地區之外的第三大戰場。吳三桂獲知王輔臣叛清後,立即積極與之聯絡,並且迅速改變戰略,出兵荊、彝、鄖、襄一帶,試圖打通與西北地區的戰略通道,從側翼完成對中原腹地的戰略合圍。而清軍則見勢不妙,派重兵囤於荊州、襄陽西南一帶,不惜一切代價,竭盡全力阻擊周軍北上西進。
這一隊官兵,便是趕赴到南漳一帶前線參與同周軍作戰的,清軍綠營,除甘涼地區以外,馬步比例約爲一比九,大多都是步軍,因此這隊官軍之中大都是步卒,只有不到十人騎着馬匹,卻大都是些中下等的駑馬,唯有蕭俊甲冑精良、座騎雄健,再加上年齡幼小、生得俊秀,倒也十分惹眼。
洪山大營距離南漳不過數百里之遙,因此只走了數日,在第八日臨近黃昏時分,一行人馬終於來到了駐紮於南漳城外的軍營之前,蕭俊頗有些好奇的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軍營,外邊由一根根立起的圓木圍成了一圈簡單的寨牆,寨牆之上則是站立了一些巡視的崗哨,透過轅門可以看到裡邊密密麻麻卻又排列得十分整齊的帳蓬。
因蕭俊屬馬軍精銳,剛一進連營,便與其它的營兵分開,被帶到了一處位置相對靠裡的營地,由於周軍大兵壓境,因此軍營之內管束極嚴,兵士不得隨意到處亂竄,不得高聲喧譁,營兵們十人一隊,被約束在自己的帳蓬附近,沒有特殊情況,不得擅自離開,站立行走,必須遵守一定的規矩法度,不得過於隨意。
可是當蕭俊來到這處駐紮着三十八名精銳馬軍的營地時,卻發現此處的精銳們倒是十分的隨意,一個個或是袒胸疊肚,或是懶洋洋的半臥在那裡,哼着小曲兒,這些精銳,蕭俊倒是認得十幾個,正是當初在洪山營和自己一起訓練過一段時日的那批精銳馬兵,那個名叫柳雷的少年也在其中。
但這些精銳當中畢竟還是有不少人不認得蕭俊的,這些人入伍要早些,因此當這些“老兵”,見蕭俊身着靚甲,牽着俊馬走進來時,先是一愣,待反應過來蕭俊是這裡新入伍的一員之後,立刻來了興致,眼中紛紛閃過玩味的神色調侃了起來。
“哈哈哈,哪來的兔兒爺,嘖嘖嘖,這小臉蛋兒長的,還有這身行頭,到了咱南漳城裡的相公館,絕對是個頭牌的料兒。”
“這細皮嫩肉的,比飄香院的窯姐兒長得都細膚兒,這娃兒不會是派過來專門伺候咱們的吧?”
“本來俺以爲柳雷就夠娘們的了,沒想要今天來了個比那假娘們還更象真娘們的。哈哈哈哈哈。”
“………”
“………”
………
蕭俊有些鬱悶的揉了揉額頭,他是個秀才,民間俗稱“相公”,跟這相公館還真是大有緣份,相公館的男寵們,可是跟秀才們一起共享這“相公”稱呼的。
將“飛霜”送進馬廄之後,蕭俊不動聲色的來到柳雷的身邊,柳雷倒還是那付熱情爽利勁兒,見蕭俊吃癟,眉間帶着笑意,十分熟絡的和蕭俊攀談了起來:“咦,你怎麼也來了,你不是跟在那個知府大老爺身邊嗎?”
“哎,別提了,遇到災年,家裡揭不開鍋,沒有辦法,只好重回軍營,聽說當兵打仗可以額外的賺些銀兩?是這樣嗎?”蕭俊嘆了口氣之後,話鋒一轉,試探着問道。
“我來此地也沒多久,現在戰況正緊,一個多月前,剛剛狠狠的幹了一仗,賊軍那邊正調兵遣將,估計沒多久還會有大仗,除了那點餉銀,上邊兒還規定,斬敵一名賞銀五兩,敵人身上的銀兩的一半歸你。還有,我們這些精銳還會做爲哨騎出哨,也會有些油水,但得靠運氣。”柳雷將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蕭俊。
緊接着二人又細聊了一些軍營中的事情,很快便到了開飯的時間,蕭俊行了一天的路,早已有些餓了,嗅着空氣中不時飄來的陣陣肉香,不禁大流口水,看來這軍營之中的伙食還是不錯的嘛,這大災之年還能夠有肉吃,蕭俊暗自想道。
沒過多久,隨着一聲號角聲響起,這些散漫的精銳們,個個慢吞吞的拿着器物,們開始排隊領取飯菜,蕭俊跟在柳雷身後,二人說笑着,沒過多久便輪到了自己,隨意的看了一眼手中的飯菜,蕭俊卻不由得一愣,一小碗勉強能吃得半飽的糙米飯,一碗清得不能再清的清湯,向菜鍋內望去,卻見諾大一口鍋內,只是孤凌凌的飄着幾根菜葉,便算做是菜了,案几上倒是堆放着不少的鹽塊和醋幹,當作鹹菜食用,蕭俊只好無奈的掐下一塊鹽塊和醋幹,默不作聲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去。
柳雷看出了他的不快,笑道:“習慣就好了,他孃的,時常欠餉拖餉也就算了,連飯都不讓吃飽,這仗還怎麼打?皇帝還不差餓兵呢?”
“剛纔明明聞到有肉香來着?”蕭俊疑惑的問道。
“那是給八旗老爺兵們預備的,咱是二等人,享受不到那待遇,現在全國戰亂加上鬧災,據說到處都缺糧食,咱們至少比外邊餓死的百姓強些,這方圓幾百裡,連根菜苗都見不到,附近的省份鬧災鬧得太厲害,從更遠處運,又無法長時間保存,所以便是頓頓這麼幾根菜葉。”柳雷如倒豆子般將自己知道的情況說了出來。
蕭俊知他說的是實情,沒有再說什麼,狼吞虎嚥的吃了起來………
蕭俊剛剛將飯吃完,卻見一名武官衝着自己走了過來,柳雷在他耳邊輕聲道:“此人是統領我們這近四十名精銳馬卒的楊千總。”
蕭俊聞聽此言,立刻上前拜見。
這楊千總擺出一付官威微微頜了頜首,忽然道:“你的馬不錯,本將正缺一匹好馬,這馬本將就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