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大井兒衚衕,覺羅家。
內院暖閣,塞什圖盤腿坐在炕桌旁邊,一邊兒和母親喜塔拉氏閒聊着,一邊兒揮舞着小錘子砸着核桃。因他技術實在不算好的,好半天功夫才砸了二十幾個核桃,額角已是隱隱沁出汗來。
喜塔拉氏見了,心疼兒子,笑着勸他道:“罷了,我的兒,原也吃不了那麼些。別砸了,歇歇!”
塞什圖把手裡核桃剝了,果仁丟進一旁的食盒裡,推到母親一側:“額娘嚐嚐。”
喜塔拉氏笑着拈起一片來,放到嘴裡,然後把食盒又推了回去。
塞什圖卻擺擺手:“這麼累人才得了那麼點兒,兒子倒捨不得吃了,額娘吃吧!”說完,掐起個~道:“這核桃算是大的,怕還算好剝的,卻不知道這~|再遇見三小姐,可得好好問問她!”
喜塔拉氏聽兒子提及曹頤,細不可聞地嘆息一聲。
塞什圖從溫泉回來時,帶了兩口袋~是曹家饋贈的莊上所產之物。喜塔拉氏說自己牙已不行,叫兒子自己拿去吃,塞什圖卻拿出個食盒,裡面裝的幾樣去了殼的果仁。
原來初三一早定了初四返程時,曹顒就提山莊現下尚無他產,只有些乾果相饋,叫大家別嫌棄,拿些回去也算是些許心意。
塞什圖想到母親牙口並不好,當時就以此爲由婉拒過這饋禮。結果下午離開時。曹頤給了他個食盒,裡面裝了剝好的果仁,說是着人趕着剝出來地。雖然不多,但多少是個意思,請拿回去覺羅太太嚐個鮮,那些未去殼的可留着節下待客或送人用。塞什圖不好再拒絕,便收下了。
喜塔拉氏心裡暖暖的,連連讚歎曹頤仔細貼心。仔細地問兒子去昌平這幾日的境況。
塞什圖大致講了曹家莊子的佈置。又挑他們打獵逛院子什麼的有趣事給母親講了。
喜塔拉氏聽兒子這話。才知曹家富貴遠超出她的想象,神色又黯淡下來,心中只嘆這姻緣可遇而不可求。
今兒,那些剝好的果仁吃盡了。塞什圖一時興起,就自己給母親剝起核桃來。哪裡知道這活兒頗講究巧勁兒,技術含量頗高,他累出汗來也沒什麼成果。因此方有那要去問曹頤怎麼剝~
塞什圖絲毫沒察覺母親地異樣,認真地試了兩下,不是砸飛了,就是碎了~+到果子鋪裡買去殼地吧!這些帶殼地回頭給幾個姐姐送去,原記得她們在家時也喜歡吃的。”
喜塔拉氏笑着點點頭,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忙你的去吧。也在額娘這兒拘了小半天兒了!”
“嗯!那兒子去送乾果給幾個姐姐。”塞什圖下了炕。撣了撣衣襟上的碎屑,又扭頭問母親:“額娘要捎什麼話麼?有尋思吃的東西沒有,我回來時給額娘買回來。”
喜塔拉氏搖了搖頭:“去和她們說額娘很好。不用惦着,就行了。也不需買什麼。”
塞什圖點點頭,行了禮退出去。
塞什圖前腳才走出去,後腳外面小丫鬟就來回稟,曹家三小姐來了。
喜塔拉氏面上一喜,幾乎不假思索就向那小丫鬟道:“快去喊大爺回來!”
小丫鬟剛扭身向外跑,卻又被喜塔拉氏喊住:“算了,別去了!”
小丫鬟愣怔地瞧着太太,不知所措起來,奇怪太太今兒是怎麼了。
喜塔拉氏淡笑着朝她擺了擺手:“請三小姐往東屋去。”
曹頤進門給喜塔拉氏見了禮,又謝她送的白玉掛串和點心。
喜塔拉氏則笑着謝曹家款待兒子多日,然後拉了曹頤上炕來坐,又問了她父親好。
和往常一樣,曹頤陪着老人家嘮了會子家常,才把話轉到正題上來,告訴喜塔拉氏自己要隨父親回南邊兒。
喜塔拉氏握着前襟長串佛珠地手一緊,只覺得那珠子異常硌手,便又很快鬆開,臉上流露出不捨,卻依舊含着笑問她多暫回去,走什麼路,大約多久到家,又道天寒地凍路上顛簸,叮囑她多備些活絡丹之類的藥。
曹頤心裡感動,一一答了,紅着眼圈說請喜塔拉氏多保重,又說他日自己再上京再來瞧老人家。聽上去是客套話,卻說得字字句句情真意切,暖人肺腑。
喜塔拉氏終於忍不住拉過曹頤的手,再次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心底唏噓不已,這樣一個好閨女,不知道誰家造化得了她去!
待曹頤告辭離開多時,喜塔拉氏還沉浸在惆悵的情緒中。直到小丫鬟進來換了熱茶,她纔回過神來,然後開始一顆一顆數着佛珠,認真思量起來。
臘月十一,聖駕抵達青山大營。
關於是否有人向曹家逼親之事,曹顒曾在兩天前問過父親。曹寅並沒有明確回答,只是言道一切自有萬歲爺做主,就算沒有類似之事,曹顒的婚姻也不是父母所能夠確定的云云。
曹顒聽了,心中默然,這就是帝王的權謀之術嗎?一方面示之以恩,一方面防之坐大。康熙不要臣子私自聯姻,是不是另有用意?自己這樣想會不會太過小人之心?康熙這樣愛面子,既然是“恩寵”,那定會給自己找個出身清貴、家族又沒實權的大家千金。不管對方品貌如何,這種自己絲毫不能做主地婚姻實在讓人感覺很是不好。
不知爲何,見過寧春與秋娘地恩愛後,曹顒也有意無意地想起婚姻之事。自己在這個世上,雖有父母親人。但是心底卻是隱隱寂寞的。若是有了溫柔地妻子,生
孩子,承歡於父母膝下,那定是更愜意地人生。
曹寅要在年前回江寧,之前還要回京城接女兒,時間已經很趕。因此,隨駕到達青山大營後,他便要與康熙辭行。曹顒想起一事。那就是金雞納霜。前任江南總督邵穆布就是在六月間得了疾病逝的。而後纔是噶禮接任。隱隱記得。歷史上曹寅也是死於疾,康熙得到曹寅病重的摺子後,還曾御賜下金雞納霜。不過,藥沒到江寧,曹寅就去世了。
金雞納霜就是從一種叫“金雞納樹”的樹葉與樹皮中提煉出來的生物鹼,對治療疾有特效。康熙三十二年,康熙患疾。服了不少藥都無效,羣醫束手。法蘭西傳教士與葡萄牙傳教士劉應等獻上金雞納霜。服用後,康熙疾速愈,從此將金雞納霜尊奉爲的“聖藥”。
在魏信去廣州時,曹顒就曾囑咐他,注意那邊的傳教士,看看能不能從他們手中買到金雞納霜。結果,傳回地音訊卻是。金雞納霜被朝廷尊爲“聖藥”地同時。也成爲皇家獨享。爲了能夠得到朝廷地傳教許可,那邊教會從歐洲引進的金雞納霜都上貢了朝廷。
曹顒別無他法,爲了曹寅的性命。只好想着從康熙這邊“求藥”。因此,在曹寅陛辭時,他就特意隨同父親一同前往。
在君臣相勉道別後,曹顒就出列跪下,恭恭敬敬地對康熙道出了自己的請求,那就是爲父親求一份金雞納霜。
見曹顒爲父“求藥”,康熙微微皺眉,忍不住有些擔心地看着曹寅:“東亭身子不妥當?朕多次問你,爲何要有所隱瞞?”
曹寅雖說八月間因幼子之死病了一個多月,眼下卻是痊癒了的,卻也不知兒子“求藥”是爲哪般。不過,既然是康熙問詢,他來不及思量,忙回道:“奴才哪敢欺瞞萬歲,確是好了的。小兒無知,方會這般作態。”回完話,低聲訓斥曹顒:“胡鬧,還不下去!”
康熙又細細打量了下曹寅,見他雖見老,又枯瘦得厲害,但是卻不顯病態,也放下心來。因曹顒是拳拳孝心,他並不怪罪,反而開口勸慰道:“曹顒啊,曹顒,起身吧!估計你是聽說過‘金雞納霜’是聖藥,當成是包治百病的。那不過是治疾地,對其他病症卻是無效。”
曹顒並沒有按照規矩謝恩站起,仍是跪着,講出了心中憂慮。父親日漸老邁,身體大不如前,對疾病根本沒有什麼抵抗力,最易病邪入侵。江南溼熱,每年夏不少人會得疾。就算在文武官員中,死於疾的也大有人在。雖說萬歲恩重,得到官員患疾的摺子,常賜金雞納霜下去。然,江寧與京城相隔兩千餘里,通過驛站送藥,最快也要五六天方能到。換作年輕官員患病,自然能夠等得,可是父親的身體……
一席話,聽得康熙與曹寅兩個都有些動容。兩人都想到七月初因疾病逝的江南總督邵穆布,他因患疾病故的摺子還是曹寅上的。算算年紀,邵穆布比曹顒還小几歲,五月末患得疾,後又由疾轉爲疾,七月初病故。要知道,那金雞納霜只對疾有效,若是轉成疾後,就藥不對症,甚至還會有所兇險。
想到這些,康熙點了點頭:“起吧,朕允了,難爲你一片誠孝!”說完,又對曹寅道:“東亭只有一子,卻不亞於朕有十數子。那金雞納霜是春夏用藥,眼下行營這邊未必有,朕稍後寫一手書與你,回京後去內務府自取。”
曹顒與父親一起叩謝皇恩後,方從御帳出來。如今,虧空有望還清,金雞納霜也預備下了,曹顒心裡鬆了口氣,自己能做的都盡力了,剩下地只有盡人事、聽天命。
接着,曹顒去與十六阿哥、德特黑等人告別後,就護送曹寅離營回京。如今,已經是臘月十一,就算是快馬加鞭,也要三五日方能到京城。到時,怕又歇不了兩日,曹寅就要啓程回江寧。
與出京時不同,曹顒沒有再堅持騎馬,不是因爲天氣變冷地緣故,而是爲了多陪曹寅說說話。就算曹寅不願提曹顒的親事,曹顒也有其他的疑問想要解惑,例如曹家在江南地暗差事,例如莊席莊先生的身份等。
聽了曹顒的疑問,曹寅很是意外。江南通政司並不爲世人所聞,雖然官場上早有曹家是皇帝在江南的耳目之傳言,但是傳言畢竟是傳言,並沒有幾人有證據確信此事。兒子不過一黃口少年,怎麼就會篤信曹家確實有暗差,還開口勸自己想法子放手。
“顒兒怎會這麼說?從哪裡知道這些事,可是在京城聽到什麼關於江南的風聲?”曹寅忍不住發問。
曹顒看着父親,搖了搖頭,心裡想着找個合理的解釋,總不能告訴他曹家的“秘密”在三百年是後衆所周知的,自己是後世之人。
曹寅是比較傳統的文人,若是曹顒敢這樣講,他不會信所謂神鬼之說,估計會認爲兒子魔怔。
實在想不出好措辭,曹顒就直接點出,曹家在江南經營將近五十年,這本身就是個大大的反常。聖心難測,豈是“恩典”兩字就能夠說明白的。不管曹家有暗差事也好,沒有暗差事也好,都到了抽身之時。否則,這樣拖下去,待到新皇登基,怕就是自取其禍。
類似於這樣的話,曹顒並不是頭一回說起。四年前,他就曾提過,不止提曹家在江南的處境,還說了虧空的問題。未幾,朝廷果然開始清查虧空,曹家成爲滿朝第一欠債大戶。父子兩個想起陳年舊事,都緘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