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顒從養心殿退出來,神色不變,心裡卻隱隱地爲顧納歡喜。
顧納雖升知府之事,早就傳出來,可是本來補的是山東的缺。
山東雖也算富饒,可哪裡不得上江南。杭州人傑地靈,又是浙江省府,杭州知府可算是肥缺中的肥缺。
換做其他人任督撫,曹顒少不得還得擔心下江南水深、官場傾軋之類的,可現下浙江督撫一身的是李衛。
李衛自己讀書不多,可對讀書人卻十分敬重禮遇。
顧納是名儒之後,進士出身,又沒有貪墨枉法的劣跡,再加上與曹家的關係,李衛只有照拂,沒有挑剔的道理……想到這裡,曹顒一愣,似乎有些曉得雍正點顧納爲杭州知府的用意。
清朝“文字獄”並非從雍正朝開始,卻在雍正朝越演越烈,現下不過是開頭罷了。
曹顒的那點喜悅心情,立時被衝散。
可他無力去改變雍正的敏感多疑,也想不起來是哪個官員粗心,將“陛下”的“陛”寫成了犬字旁的“狴”;也不能阻止哪個不去西北嶽鍾麒轎前投書。
其他的文字獄曹顒知之不詳,記得最深的就是幾件。
一件是已經發生的,導致海寧望族查家抄家破族,浙江停了鄉試的“維民所止”案,還有兩件就是上面所提的兩件事。
第二件是一個別字引發的悲劇,因這筆誤,雍正對那官員起了疑心,使人抄家,結果抄出“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這句詩句,結果被定罪斬立決。
第三件事,引出了曾靜、呂留良案。後世各種演義,什麼呂四娘殺雍正什麼的,因此曹顒記得深些。
第一件事,曹顒是耳聞目睹的。
“文字獄”只是罪名而已,根本緣由還是因查家早年站隊,站在太子一邊;即便太子二廢后,他們也支持弘皙。
說來,這不過是儒者信奉禮教,擁護嫡長承繼那一套而已。
有這種想法的,並非只有查氏一門,浙江文風開放,各種消息就多,所以雍正才惱羞成怒,停了浙江士子鄉試。
第二件事,即便遇到的不是雍正,怕那粗心的官員也落不得好。
“狴”雖牽強附會有龍子之意,可在這個時候實不是好字,古人用“狴犴之災”指代牢獄之災。
用這個字來指代“陛下”,淺了說是大不敬,深了說就是“詛咒”,雍正哪裡能受得了?
至於第三件事,是以滿漢之別,攛掇手握重兵的大將軍造反,更是觸了龍之逆鱗。
滿人入關,因人數與漢人比例懸殊,本就對漢人嚴防死守。
你這邊造反的口號意思都擺出來,不誅九族還能跑了?
曹顒摸了摸額頭,不由自嘲地搖搖頭,戶部就戶部吧,到底比刑部強的多。
就是禮部,遇到“文字獄”的時候,也要參詳定罪。可以預見的是,爲了討好皇上,衆人議罪都是重罪。
這也是慣例,要是皇上從輕發落,就是“法外開恩”;要是皇上有重罰之意,他們也沒有違了聖意。
戶部平素雖繁瑣些,可管的多是賦稅田畝,倒是不必牽扯其中。
戶部輪職堂官都回衙門,只有曹顒被留在御前,蔣堅與左成都有些擔心。
見曹顒回來,兩人才鬆了一口氣。
兩人雖在戶部掛職,一個文書,一個筆帖式,可實際上主要工作就是協助曹顒處理政務。
蔣堅會將公文標明側重,需要參考的文書檔案,則是由左成負責整理出來。
因此,就不需要曹顒太廢精力與心思。
顧納外放杭州知府之事,過幾日就會出現在朝廷邸報上,並不需要可以隱瞞。可衙署里人多眼雜,實不是說話的地界。
要是因曹顒多嘴一句,引得什麼傳言,傳到御前,倒顯得他肚子淺,藏不住話。
等到落衙後,三人出了衙署,曹顒纔對蔣堅與左成說了此事。
實在是顧納與曹家往來的次數有限,顧家與曹家的淵源又埋的太深,兩人聽了只當顧納是曹家尋常遠親,倒是並沒有太放在心上。
他們關注的,是皇上正式點顧納爲知府前,先問曹顒其爲人,才決定是否用此人。
其中,頗有深意。
說明什麼?
說明皇上對曹顒的看重與信任。
兩人說得滋滋有味,曹顒聽了,只是一笑而過,並不記在心上。
若說雍正的信任,誰能比得上十三阿哥?
可後世歷史上,十三阿哥即便夭折了嫡長子,也沒有立嫡次子爲世子,而是選擇還是孩童的嫡幼子爲繼承人,爲了什麼?
爲了消弭他執掌朝政十餘年的影響力,最關鍵是爲了安皇帝的心……過了幾日,在朝廷新一期邸報上,顧納補杭州知府的消息終於見之於報端。
曹顒便叫初瑜預備了一份禮,讓天佑代自己去顧宅走一遭。
對於“表兄”這個名儒後人,天佑並不像長生那樣感興趣。
即便曉得親曾祖母出自顧氏,並非他本以爲的孫家,可是他對顧家人並無親近之意。
與其說他將顧納當成是曾祖母遠親,還不若說是將其視爲父親故交。
與曹家關係疏離二十年,還能讓父親稱讚不出惡言,唯一使得天佑好奇的只有這個。
既到了顧家,除了顧納夫婦之外,少不得還見到顧納幾個孩子。
顧伯平的年歲,比天佑小一歲,可輩分卻是侄兒輩,還得依照規矩叩頭請安。
天佑哪個好受這個連忙扶住:“你我年歲相仿,我哪裡好受的這個?雖說長幼有別,可也不必計較這個。”
顧伯平笑着聽了,並未出聲反駁,可還是關注着父親神色,見他微微點頭,從從諫如流不再叩拜,而是口稱“表叔”,作揖到底。
天佑這才受了,並且叫人送上見面禮,連帶着顧伯平兩個弟妹的份也沒落下。
天佑是御前侍衛,又定了個郡主格格爲妻,又與顧納平輩。顧伯平以爲父親定會像那日對曹顒那樣,如對大賓,激動中帶着幾分敬重。
沒想到,顧納自是慈愛地看着天佑,如同長兄待幼弟般,除了問及的天佑等小一輩安好外,就是詢問曹顒先前得病經過。
連曹顒的食補方子,顧納都沒有忘記過問。
天佑並非心無城府之人,不過在腦子裡轉了一個彎,還是實話實說。
不說別的,就憑父親讓他傳話,邀請顧納闔家去曹府赴宴;還有之前提過的,有意照顧即將留京入國子監的顧伯平,天佑就曉得,父親沒有拿顧納一家當外人。
即是如此,就沒甚隱瞞。
顧納越聽,心裡越沉重,精神恍然,臉上的擔憂已經掩不住。
天佑見狀,倒是不忍心,安慰道:“表兄不必太過擔憂,陳太醫說了,好生調理,父親的身體會越來越好的。”
顧納想要擠出幾分笑,卻是擠不出來,只一本正經地看着天佑,道:“承益,我曉得我擔憂也是白擔憂罷了,與顒叔身體無益,真正能爲顒叔分憂的,只有你。顒叔至情至性,權勢金銀都入不了他的心,他心裡最牽掛的,還是你們這些骨肉家人。自打少年開始,顒叔最操心的就是家族之事,就開始爲家族籌劃,只有你能支撐起門戶那日,顒叔才能真正安下心來休養。”
聽了這一番話,天佑就曉得眼前這個遠方表哥不僅僅是父親故交,還是父親至交。
天佑已經站起來,對顧納鄭重謝道:“小弟謝過表兄教訓,小弟定盡力爲父分憂,不讓父親再因這些瑣事分心勞神。”
見天佑能聽見自己的話,顧納頗爲欣慰,點了點頭。
天佑說了曹顒相請之事,顧納立時應了。
雖說曹顒之前就吩咐過一次,讓他帶妻兒到曹府,可顧納始終帶了小心,不敢輕動,怕因自己的緣故給曹顒帶來麻煩。
現下,升官之事塵埃落定,還補了杭州這個繁華之地的大府,說明皇上並未厭他,自然也不會遷怒與之相交的曹顒。
畢竟是頭一次上門,雖說顧納留飯,可天佑還是婉拒,又說了幾句便告辭離去。
顧納父子二人,親自將天佑送到大門外。
顧伯平有滿腹疑問要詢問,可又趕上相繼來了兩個客人,都是顧納的同年。
直到晚飯後,顧伯平得了空,對父親提起自己心中疑問:“父親,爲何您提及表叔公時如同卑幼對尊長,那表叔公比父親還年輕幾歲麼?”
若真是輩分約束,那面對天佑的時候,顧納也不會將其當成子侄晚輩,而是兄弟敘誼。
顧納沒想到兒子迷惑了半天,問得是個問題。
他目光迷離,像是陷入遙遠的回憶。
直到過了許久,他才嘆了一口,道:“儘管顒叔比我還小上幾歲,可打小時開始,就是他照顧我庇護我。你不曉得,曹家與顧氏族人不親近,不僅僅是因當年奉聖夫人當家作主的緣故,還因顧氏族人險些斷送了顒叔性命。顒叔是曹家長房長孫,諸位長輩自是視若心肝……”
他沒有修飾,直接講了當年曹顒被拐之事。
顧伯平聽了,瞪目結舌,喃喃道:“既受了這麼大罪,表叔公怎麼不記仇,還能照拂父親多年……”
他原本還想問一句,父親有沒有懷疑過父親溺亡是曹家的手筆。
可又一想,才發現自己小人了。
若是曹家父子手段那般狠辣,也不會讓父親平平安安地長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