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二,曹顒並曹頤抵達京城。
九月初七,覺羅家算的吉日來下大定。
覺羅家並不富裕,而積蓄銀錢大頭兒還要留着籌備房子,因此這份十六擡的體面聘禮是喜塔拉氏當了些個陳年足金的首飾才添置齊備的。其實喜塔拉氏素不以家貧爲恥,置這麼大的禮也並不是什麼死要面子硬充富裕,卻實打實的是不想委屈了曹頤這個未來的媳婦,只爲表示一種尊重和喜愛。
然而這禮在覺羅家親戚看來,卻大不一樣。
本來不少親戚當年都嫌她家貧,怠於走動,喜塔拉氏自不會主動攀結他們,這親戚就少通消息。然而放小定大定都必須找個“全福太太”來,喜塔拉氏沒法子,纔不得不重新出現在那羣親戚視線裡,找這麼位“全福人”。這塞什圖要與一位富裕的伯爵家千金成親的消息在親戚圈裡這麼一傳開,許多親戚又紛紛來走動起來。
下大定這天,親戚女眷來了幾個,瞧見喜塔拉氏備下了十六擡聘禮,不少人心裡都暗罵喜塔拉氏過去是裝窮,原來這般有錢!因此又生出些個來打秋風的傢伙,又一搭沒一搭的和喜塔拉氏套近乎。
喜塔拉氏深知這些人的嘴臉,只淡然處之,不冷也不熱,讓那些想佔便宜的找不到下手的地方。但其中還真就有一兩個人舌燦蓮花,說得喜塔拉氏有些動心的,——說地不是別的。卻是宅子。
覺羅家現下這小院子只兩進,母子住着尚可,若媳婦進來,那是根本住不下,難道讓媳婦住內宅廂房不成!塞什圖一早就在京城內尋了一回,實在沒有太合適的,多半,還差在價錢。總不能買了宅子日子不過了吧。母子倆商議了一回。決定把西面鄰居家的宅子買下來。把牆打通,拓出個院子來做新房。和鄰居家協商了幾次,鄰居才肯的,卻遲遲也沒搬。
當親戚中有人說有閒產要賣塞什圖宅子時,喜塔拉氏倒上了心,細細問了一回,又悄悄吩咐了塞什圖從曹家回來就去親戚所說的地方看看。眼見爲實。
塞什圖應下,然後帶着聘禮去了曹府。
曹府這次不只要供日後曹顒夫婦住的主院大動土木,連帶着前院廳堂也都修葺一新,比起從前那是氣派了太多。
塞什圖一路進來,瞧見幾處精巧的設置,讚不絕口。曹顒笑着客氣了兩句,將他讓到廳上喝茶。
與漢人成婚男家置傢俱女家添擺設地規矩不同,按照滿人地習俗。是男方負責糊好新房。而屋裡陳設、傢俱和炕蓆等臥具都是要由女方陪送地。因此落座上茶後,曹顒便問道:“不知道你那邊房宅如何了?咱們好找人上門量了尺寸置辦傢什。”
塞什圖略有歉意道:“卻是還沒定下來。找了幾處房宅都不太可心。原想着把鄰近院子買下來擴拓了,奈何那家一時又搬不走。左右這幾日吧。我定來給你信兒。”
曹家父子自知道覺羅家的境況,曾商量過替小兩口買個宅子,但又怕傷了覺羅家的面子,實不好提。因此曹寅只把銀子給了兒子,叫他便宜行事。曹顒這會兒聽他要買房子,那是再好不過了,當下道:“都是一家人了,我也不說外道話。你家現下那宅子未免有些偏,離着皇城遠了些,你日裡當差也不那麼方便。要我說,挨着皇城近點買套宅子吧。”
塞什圖一笑:“雖遠了點,倒也還行。想過尋個近些的,一直未找到合適的。”
曹顒想起去年寧春曾找了一氣宅子,想來手上應該有些門路,便向塞什圖說了,讓寧春代爲尋宅。塞什圖上次同去的溫泉山莊,和寧春也是熟識了的,因此也沒什麼見外地,點頭應了。
繡院,上房暖閣。
寶雅是大清早就過來的,她今年十五了,個子比去年高了不少,原本圓圓的小臉也往瓜子臉靠攏,看着倒是去年更俊俏。脾氣是仍是老樣子,唧唧喳喳地半可不得閒。
“三姐姐,這覺羅家提親之事,倒是好讓我意外呢!當初方聽說時,我還不信來着,卻不知塞什圖什麼時候起的心思?原本還當他是正經人,沒想到竟打三姐姐的主意!”寶雅說着,小臉憤憤不平的模樣。
曹頤卻是紅了臉,低着頭喃喃道:“他不是那樣的人!”
寶雅仍是惡聲惡起地道:“不對,怨不得去年在溫泉莊子那邊時,他又是牽馬,又是幫着拿東西的,原來是沒安好心啊!”
曹頤怕寶雅誤解,忙擡起頭,要爲塞什圖辯白,卻見寶雅臉憋得通紅,正強忍着笑看着自己,才知道是故意打趣,忍不住捶了她兩下。
寶雅從炕上起來,躲到一邊,用手划着臉,一邊笑着,一邊說道:“三姐姐羞不羞,這人還沒過門呢,就是人家好了!”
曹頤笑着瞪了她一眼:“這大了大了,格格也越發沒個樣子,我倒要看看,難道格格沒要這麼一天!”
寶雅得意洋洋地擡了擡頭:“我早同姐姐嫂子說過了,纔不要早早嫁人,好好地姑奶奶不做,誰稀罕去嫁漢子!”
曹頤不由嗔怪道:“這‘漢子’都中出口了,哪裡學來地粗話,往後可別說了!”
隨寶雅而來的靈雀道:“三小姐說得可不是,奴婢都勸過好幾回了,格格只是不聽!今年格格沒去隨扈,可是在外頭玩瘋了,還學着穿男人衣裳出去逛戲園子了。幸好只是在三小姐這裡隨心所欲的,沒在王爺福晉面前說出來,要不肯定會嚇壞兩位主子地!就算是再寵格格,怕也要拘了格格好好學學規矩!”
寶雅皺了皺鼻子:“我曉得輕重,只在三姐姐這裡撒歡!”
平郡王府。平郡王訥爾蘇原本想下了朝過去曹府那邊的,因被部裡地差事絆住,午時纔出來,便直接回府。
曹佳氏只當丈夫是從曹府那邊回來,一邊幫他脫外頭大衣裳,一邊問道:“送來的聘禮如何?我聽說覺羅家可不太寬裕,可不能委屈了三妹妹!”
訥爾蘇搖搖頭道:“原以爲能夠過去瞧瞧的,不想臨出宮。被拉去辦差事。這才忙完回來。
午時了,就沒過去那邊!”
“父母不在北邊,咱們這做姐姐姐夫的要多精心,我可就這一個妹妹!”曹佳氏笑道:“爺可別惱我,我可要拿出體己來給妹妹添妝滷!”
“瞧瞧,真是好姐姐,倒顯得我這做姐夫的小氣!”訥爾蘇拉着妻子的手。炕邊坐下:“這覺羅家,我也派人細細打探過,卻是正經的過日子人家。家中人口又簡單,那親家太太聽說也是大家出身,很是和氣的人。說起來,我到真羨慕你們兄弟姐妹間,彼此照顧扶持,卻是實實在在地感情。沒有尋常大戶人家那種算計與盤算。”
曹佳氏聽到這裡。展顏一笑:“爺待寶雅不也是極好嗎?”
訥爾蘇嘆氣道:“寶雅不過是個孩子,年歲不小了,卻只是童心。倒不知什麼時候能夠懂事些。”
“瞧爺皺眉地樣子,倒不像是做哥哥地,竟像是做阿瑪的,怪不得世人皆道‘長兄如父’呢!只是爺也不用操心,我瞧着格格是個有福氣的,面上活潑了些,心裡卻是明理的!”曹佳氏見訥爾蘇現出疲色,就起身到丈夫身後,忙他捏肩。
方捏了兩下,就被訥爾蘇止住:“怪費力氣的,快別做了,你不是嚷着這兩日想吃酸的嗎?萬一是有了怎麼辦,趕緊請御醫來瞧瞧!”
曹佳氏滿面羞紅地推了推訥爾蘇:“爺渾說什麼?只是那天吃甜果子膩住了,想要換換胃口。福秀還沒週歲呢,我再大個肚子,沒得叫人笑話!”說到這裡,又忍不住衝丈夫笑道:“爺今年才二十,就添了四個兒子,這還嫌少不成?”
訥爾蘇笑道:“我這不是盼着閨女嗎?若是哪天輪到咱們閨秀下定,那我這個做岳父的可就要好好地端起架子,將女婿製得服服帖帖!”
寧春四月裡得了個工部筆帖式地差事,眼下雖然有些忙碌,但曹顒找他辦事,他哪裡會推辭?自然是拍胸脯答應下來。
因有着頭年找宅子的經歷,寧春輕車熟路挑了四五處大小適宜的院落,抽空帶着曹顒和塞什圖一一看了。
最終,三人都看好了一套位置在西華門外的宅子,四進的院子,還帶了一大一小兩處花園,朝向、佈置都是不錯。這原是位大理寺堂評事的宅子,因他告老還鄉,閤家都走,便要將京中房產賣了,要價四千五百兩。
寧春卻是個能說會道的,嘴皮子越發利索了,這嬉皮笑臉連懵帶騙打哈哈,愣幫着砍到三千九百兩。
塞什圖當時沒說,卻是準備放棄了的。其實瞧宅子這個價錢不算貴,但他滿打滿算能拿出來一千六七百兩銀子已是不易,只得再尋能擔負得起地。
曹顒猜得他難處,便拉了他到一旁,正色道:“我自江寧臨行前,家父曾交給我三千兩銀子,叫我上京來給你們添置些什麼,算是他給你家地回禮。如今正好覓了這處合心宅子,便由家父這三千兩銀子填了,豈不便宜?也算是幫我忙,省卻我勞心勞力琢磨給你們買什麼了。”
塞什圖豈會不知道他的意思,搖頭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也不是我迂腐,只不是那麼個理兒。”
曹顒暗自點頭贊他風骨,勸道:“這確實是家父地意思,畢竟是長者賜,你這做姑爺的,也要留些情面纔是。難道還當我們是外人嗎?你也知道我家,父親這支,不過我們兄弟姐妹三個,就是你我,都沒有同胞兄弟,誰還能親過我們去?眼下要操辦親事,花銷自然多些,既然給你,你就拿着。等趕明手頭寬裕了,再給父親置辦禮物就是。人情不就是這般,你來我往的,何必較真,倒傷了老人的心!”
塞什圖仍是搖了搖頭:“既然是岳父所賜,本不應辭,可是母親那邊……”
曹顒忍不住拍了下他的肩:“初見你時,見你熱心又性子活絡,沒想到你竟是個乖兒子!老人家在內宅住着,哪裡知道外頭的行情,就說是房主急用銀錢的,兩千銀子出得手!”
塞什圖看曹顒說起謊啦信口捏來的模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到醒過神來,已經被拉着在買房契約上按了手印。塞什圖也不是婆婆媽媽的人,到了此事再作態,反而惹人笑話,便又鄭重謝過曹顒。
買了房子,寧春喊了他們兩個去吃酒,又叫上了永慶。這些日永慶也忙着,無暇去看曹顒,聚到一處好好問了一回江寧家裡的事。
衆人提到江南官場,又道近日裡戶部右侍郎王度昭爲浙江巡撫的事,由此說到了戶部虧空案子。
寧春飲了一回酒,晃着腦袋道:“戶部現在的缺兒實在是多!從買辦查到買賣人,供稱得銀之堂司官共一百十二來人!說是這些人打三十四年起,前後共侵蝕銀四十四萬餘兩。說是勒限賠完、免其議處,但那貪得多的想來都是要革職的。--說是侵蝕二十萬餘兩的內大是革職了的麼。這官位一下子空出不少來,實在讓人眼熱啊。”
永慶笑道:“你小子就是貪得無厭!工部油水可是不少,你還不依足。那戶部不過是個虛名兒的官位,沒什麼大實惠,你眼熱什麼?”
寧春咂咂舌:“我的大哥,我可剛說完,那希福納兩年貪了二十萬兩,戶部的虧空就屬他佔了個大頭兒,還沒油水?”
曹顒接口道:“貪墨得來的銀子。早晚要出事的。”
寧春嘿嘿一笑:“兄弟莫急,我也就是眼熱眼熱罷了。現下就算我沒差事,也是插不進去的。”他說着伸出兩個指頭,往天上點指了指,壓低聲音:“上面幾位多多少少也都和這事有些個干係,這裡面怕是有幾個冤大頭不明不白妄送性命的。這會兒上面幾位怕是都想着塞人進去呢,那像我這樣的筆帖式,自然也就都是削尖了腦袋鑽營呢。”
曹顒聞言不由是一皺眉,忙勸他:“你還是遠着些那邊!攪進去可不是鬧着玩的!”寧春笑道:“放心吧,我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