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話說得好聽罷了,要是真疼她這個侄女,怎麼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許曹碩收用了添香?
如慧揚起下巴,不怒反笑,挑了挑眉毛,高聲道:“太太沒聽真切麼?那我就再說一遍,我寧願曹老三斷子絕孫,成了絕戶,也不當這便宜娘!”說到最後,話音裡已是毫不掩飾地憎惡。
兆佳氏活了這麼大,向來都是她張狂的,何曾見過別人的無禮?
因打小生母去的早,父兄寵溺得緊,兆佳氏的性子甚是嬌縱。
後來雖說有了繼母,但對方也不敢跟她端母親的架子,只是哄着敬着,家裡的大事小情,也要同她商量着來。
嫁了包衣人家出身的小芝麻官丈夫,兆佳氏心裡是不忿的。但是好在丈夫脾氣好,性子溫吞吞的,什麼都聽她的。
待以後,到了江寧,見識了婆家的排場,曉得婆家的日子不比京裡那些空殼子權貴差,兆佳氏只當自己熬出了頭。
就是孫太君看不上她,要家法什麼的,兆佳氏已是有些記不清了。
不過是老太太偏心,壓着她這個小兒媳婦,給大兒媳婦撐腰罷了。
再說,老太君最重規矩,言行之中有板有眼,講究的就是一個禮兒,實讓人挑不出什麼錯處來。
就算兆佳氏心中不忿,也不過是吧唧吧唧嘴,腹誹幾句罷了。
上面雖說有長房嫂子,但是李氏大家出身,又是好脾氣的。兆佳氏同她相處二十來年,都沒見過她高聲說過話,更不要說是口出惡言。
因這個。兆佳氏私下裡沒少編排李氏,覺得她待下太慈,當不起當家太太的身份。
對了郡主出身的侄媳婦兒。雖說分家前與兆佳氏有些口角,但是到底守着禮,面上還算過得去。
這婆婆當了兩個月,兆佳氏心裡還很是不足,覺得沒有老太君當年的氣派。
誰承想,這寵侄女還寵出孽。
心疼侄女,擔心她的身子。好吃好喝好言好語地照看着。就算是條狗,也該養熟了。偏生是這個沒心沒肺地。這連做媳婦的規矩都不守,在婆婆面前這般猖獗無禮。
兆佳氏七分的懊悔加上三分地失望,化做十分惱怒,坐在炕上,喝道:“閉嘴。渾說什麼?都是你額娘縱得你,到底是小戶人家出來的,好好的閨女給嬌慣成這個樣子,哪裡還有半點大家出身的模樣,也不怕丟了兆佳家的顏面?看來往後你也當學學規矩……”
說話間,兆佳氏盡是痛心與懊悔。不過落到如慧耳中,卻是另外一個味道。
兆佳氏要是說別的,如慧見她惱了,許是就偃旗息鼓。畢竟打小都曉得。要恭順長輩。少頂嘴什麼的。就算是心裡着惱,發作出一句也就舒坦多了。
卻是說起她額娘地不是。這叫她做女兒地,如何能忍?生她養她,爲了她操碎了心,難道還要因她的緣故,受到編排與輕蔑麼?
如慧只覺得怒不可赦,難道是自己想要嫁進曹家地麼?是誰稀罕不成?
之前,也有人往侍郎府提親,滿洲大戶、二品侍郎家的嫡女,還會愁嫁不成?
還不是兆佳氏使人放出風聲,道是姑表早已聯姻,使得媒人打了退堂鼓。
到了如慧發病,不好再許親時,她又假惺惺地念着親戚情分,施捨般的結親,卻是長子變次子,背信棄義。
偏生她父母心疼她,怕她去別人家做媳婦辛苦,就答應了這門親事。
從父親那邊論起,自己的額娘是嫂子,兆佳氏是小姑,卻是每次過去都擺着姑奶奶的架子,沒有半分恭敬;從自己這邊說起,額娘是親家母,貴客中地貴客,哪裡就輪到她來編排?
兆佳氏沒有留意到如慧的不對,還在嘮嘮叨叨地說着:“這做人家媳婦兒的,男人就是天,要敬着高高的。就算老三比你小,也是你的男人,說話間要恭敬着,這纔是當人家媳婦兒的規矩……”“哼!”如慧只覺得腦袋“嗡嗡嗡”直響,再也忍不住,冷冷地說道:“規矩,你們曹家,真真是好規矩,使得我大開眼界啊。我額娘小門小戶,我阿瑪偏房側支,我們府裡怎麼會有你們的好規矩?這偷丫鬟,不就是你們家的規矩麼?哼,哼,東跨院的那位姨娘,我們廂房地那位,都是你們家地規矩!還有老四、老五,偷個丫頭做什麼,娶個丫頭做正房,說不定正合了太太的意……”
兆佳氏巴拉巴拉地,說得口乾舌燥,原是指望自己個侄女能懂點事兒,沒想到又招她這番話出來。更過分的是,她不只說自己的丈夫,連帶着大伯子、小叔子都說上,而且說得甚是惡毒。
兆佳氏氣得站起身來,身子一趔趄,好懸沒有跌倒。幸好後邊是炕沿,支撐着沒有跌倒。
如慧說話之間,想起寄養在長房名下的曹頤。
對於姑姑家的這點私隱,如慧也影影綽綽地聽母親唸叨過一遭,起初並沒有放在心上。待嫁到曹家,才曉得了七七八八。
曹頤生母就是丫鬟,看來這曹家偷丫鬟的“規矩”,還是頗有歷史淵源,也算是父子相承。
這可不是正印證那句老話,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這樣的人家講“規矩”,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慧不禁笑了,忍不住“咯咯”地笑出聲來。
兆佳氏的臉色越發黑得怕人,扶着炕沿道:“你這是在笑話哪個?”
如慧只覺得胸口的陰鬱一掃而空,自己清清白白一個人,同這般守“規矩”的婆家計較什麼?
左右有自己的嫁妝,好吃好喝好生養着,將身子骨養的好好地。何必生那用不着的氣。
狗屁男人,誰還稀罕了,管他偷丫頭。還是養私孩子。養好了身子,大不了休了丈夫,回孃家,尋個好漢子走道。
這滿洲女兒,再嫁的也不是一個兩個,誰還學着那些南蠻子,惦記着賺個牌坊麼?
如慧地性子本就同尋常女子不同。不是那多愁善感的主兒。向來大大咧咧的,帶着幾分直爽。
她既是心裡尋思開了。方纔的怒氣也都散了大半。
只是自己嫁了一遭人,受些委屈,權當是自己個兒長了見識,萬沒有連累額娘跟着一塊被編排的道理。
看着兆佳氏被氣得跳腳的模樣,如慧燦爛一笑。道:“哪裡是笑話?從爺們的規矩,想起這曹家女人地規矩,這不是佩服太太麼,給媳婦們樹了個好規矩,現成地例,照着去做,準沒有錯就是了。”
兆佳氏卻是有些聽糊塗了,這是在誇自己個兒?
這孩子,方纔還冷言冷語、滿臉惡毒。怎麼轉眼功夫又笑得花似的、小嘴兒跟抹了蜜一般?
是曉得害怕了?兆佳氏地神情柔和些。撇撇嘴,道:“我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都多,自是比你們年輕人做事周全些。”
如慧用帕子捂了嘴巴,眼睛彎成了月牙,笑道:“可不是麼,還是太太懂得規矩,行事果決啊。這有了身子的丫頭,生出小子來,要分一份家產;生出閨女來,還得預備一份嫁妝。看來還是太太的法子好,直接使人伢子賣了去,小子也好,閨女也好,都便宜旁人家去吧……”說到這裡,卻是頓了頓,嘆了口氣,道:“只是媳婦還想要再掂量掂量,省地萬一這往後閨女飛上枝頭變鳳凰,成了國公夫人、將軍婦人什麼的,我這便宜的娘,想當再當不上,該怎麼着?”
屋子裡一片靜寂,就是年老經事兒的陶嬤嬤也沒有想到如慧會提起這一出來。
曹頤的身世,在曹家雖說不是秘密,但顧及兆佳氏的顏面,從來沒有人提起。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
如慧的這幾句話,如同是針尖一般,刺得兆佳氏生疼生疼的。她眼睛直直的,惱也顧不上惱,腦子裡都是早些年地畫面。
雖說丈夫好色了些,怯懦了些,但是夫妻兩個也算是恩愛,要不然也不會接連生了曹穎他們五個。
因路眉地緣故,夫妻兩個拌過嘴兒,但是也多是牀頭打架牀尾合。是什麼時候,丈夫不愛同她說話,不再像過去那樣,沒事就陪她嘮嗑的?
是康熙四十九年,她斷然拒絕認回曹頤地時候。
說她捨不得一副嫁妝也好,說她怕丟面子也好,她就是不想做那便宜娘。
卻是傷了夫妻情分,她不是傻子,曉得丈夫疏遠了自己。
雖說心裡也有些後悔,她卻是向來要強,咬牙硬挺着。她心裡尋思着,過兩年事情淡了,丈夫不惦記了,就好了。
畢竟是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不至於爲了個庶女,就鬧得不得安生。
兩人少年結髮,生兒育女,過了半輩子,都是自己當家,害得丈夫得了個“懼內”的名聲。
哪個女人不願小鳥依人似的,被丈夫憐惜,誰愛擺出河東獅的模樣,背後被人嚼舌頭?
不過是曉得男人花心,爲了護住這個家罷了。
兆佳氏還惦記着,等往後夫妻倆兒上了歲數,兒孫滿堂時,自己也要“柔順”,將丈夫服侍得舒舒服服,去了丈夫“懼內”的帽子。
雖說他沒有抱怨過,但是兆佳氏卻曉得爲了自己的緣故,丈夫在外頭也受了不少奚落。
沒想到,夫妻兩個尚未和解,想要做的事兒都沒做,便是天人永隔。
滿心的籌劃,都成了泡影;痛到骨子裡的悔恨,卻是抹也抹不去。
要是自己當年沒有拒絕認下曹頤,丈夫還會做下心病麼?還會不顧妻兒,舍了自己的性命,將救命藥讓給庶女麼?
多少年來,一直不敢承認是自己的過錯,到了今兒兆佳氏卻是無法再騙自己個兒。
她只覺得嗓子眼腥鹹,眼前一陣陣發黑。黑暗裡,曹荃站在那裡,手中牽着路眉,冷冷地瞪了兆佳氏一樣。
兆佳氏慢慢地闔上眼,喃喃道:“你到底是怨我……”話音未落,卻是見她伸出手去捂住自己的嘴巴。
紫蘭見她身子已經打晃兒,忙上前道:“太太……”
陶嬤嬤見兆佳氏臉色雪白,沒了血色,手指縫中紅殷殷的,涌出來的,不是血是什麼?
如慧故意說的那般刻薄,就是惱兆佳氏說她額娘不好,成心要氣氣她。
還以爲她要暴跳如雷,沒想到她卻像老了十多歲似的,可憐兮兮的,看着叫人不落忍。
“太太,我們姑娘年歲小,不懂事,您別惱……”陶嬤嬤見如慧只曉得傻站着,只好迎着頭皮替她賠情。
兆佳氏卻恍若未聞,直直地往門口走去。
紫蘭見了,忙跟過去挑簾子。見了兩個主子針尖對麥芒,她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鬧成這個地步,這兩人都沒有臺階下啊?
她扶着簾子,還在胡思亂想着,就聽到“撲通”一聲。
她順着聲音望去,卻是唬得魂兒也沒了。
兆佳氏臉朝下,直直地摔在地上,一動不動……當、卓越、淘寶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