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賈母院子回來,姐妹們還在聚談。
難得的是,侄兒賈蘭今夜也在。
自從四月份府試過去,他考中了童生,更是閉門不出,苦讀四書五經,準備後年嘗試考取秀才。
當然,考取秀才未必容易,不過賈蘭小小年紀,倒也不着急,就算落第,也只當磨礪一番。
見姐妹們都圍着賈蘭逗樂,賈瑋也走到跟前,在他粉嫩圓嘟的小臉上捏捏,“小童生,今兒你娘怎麼肯放你出來了?”說着,笑着瞥了李紈一眼。
李紈抿嘴一笑。
這邊賈蘭已老老實實地回答道,“不關孃的事,今兒侄兒提前將幾篇文章背熟了,便同娘一道過來玩了。”
“不是說溫故而知新麼?既然有這時間,何不將過去的功課,再好生溫習溫習?”賈瑋拿出長輩的架式,肅然教導。
“……”
賈蘭不知賈瑋只是逗着他玩兒,一時應對不上,扭過頭求助母親。
姐妹們樂不可支,望望一本正經的賈瑋,又望望可憐兮兮的賈蘭,紛紛譴責賈瑋。
“自個連童生都不是,好意思說蘭哥兒呢。”
“蘭哥兒再懂事不過了,用得着你說……”
“蘭哥兒好不容易出來玩一遭兒,你別掃他的興。”
……
賈瑋攤攤手,做無辜狀。
李紈眼中也蘊含笑意,微笑對賈蘭道,“寶叔同你說笑呢,不過,寶叔也教導得是,溫故而知新,功課是要常常複習的,當年你外公已是國子監祭酒,仍是手不釋卷呢。”
賈蘭乖巧地點點頭。
見了這一幕,賈瑋不知該說什麼好。
融合的記憶和紅樓記載中,賈蘭未開蒙時,倒也活潑好動,拿着小弓箭在園子裡趕着小鹿這樣的頑皮事兒也做過,進了私塾後,在李紈嚴厲督促下,慢慢變成眼下這種小君子的模樣。
他也說不清這是好是壞。
雖說孩子的天性受到壓抑,但賈蘭小小年紀就中了童生,前程可待,府裡其他的小少爺,卻大多往紈絝子弟的方向發展。
李紈也是不易,又當爹又當孃的,望子成龍啊。
想着,略帶感慨地對賈蘭說道,“聽你孃的話,勤學不輟,後年你若得中秀才,叔叔送你一份大禮。”
賈蘭哦的一聲。
李紈從旁笑道,“借叔叔吉言。不過大禮怎麼好意思,這回蘭兒中了童生,你的賀禮已是不輕了,還要怎樣的大禮。”
此次賈蘭過了府試,賈瑋的賀禮確實不輕,除了襲人照着府上禮單擬定的禮物外,他額外還添了兩對金錁子,均是五兩一個,共值銀二百兩,在一堆賀禮中,極爲醒目。
但賈瑋知她只是說客套話兒,霜居的她,沒有丈夫可以依靠,實際上對錢財看得很重,當真送上大禮,只會收下,不會堅拒,便擺擺手笑道,“就這樣說定了,我做這麼大的生意,有的是銀錢,嫂子有何不好意思的。”
他這番話說得詼諧,擺出一副暴發戶的做派,衆姐妹和丫鬟們都掩口而笑。
李紈明眸彎了彎,心想有這樣一個風趣且又大方的小叔子,倒真是難得的。
在這話題流連一陣,說到別的話題上,時辰到了亥時(晚九點),大家各自散了。
……
一番洗漱,進入臥室。
站在炕牀邊,襲人爲他散去髮髻,除了外裳,賈瑋默契地配合着。
“晚餐後在老太太那兒留了一陣?”襲人一面手上忙活,一面隨口問道。
“恩。”
“你陪着老太太說話,老太太定然歡喜得很。”
“恩。”
“往後回來多陪陪老太太。你是老太太心尖上的肉,從小帶在身邊,便是咱們挪進這園子裡,一天也要招你出去好幾趟呢……如今你辦了報社,外頭事情忙,只在晚餐時過去一趟,少了你在身邊,老太太豈不覺得冷清多了?”
“說的是。”
如此,襲人絮絮叨叨地說着,賈瑋短短迴應着,襲人轉身將除下的外裳掛好,服侍賈瑋躺下,待要放下帳幔時,不自覺咬着下脣,眸光復雜地盯了賈瑋一眼。
賈瑋從進臥室以來,始終沒怎麼說話,就等着這一刻,坐起身來,微笑道,“怎麼了?姐姐有話同我說麼?”
見賈瑋這般模樣,像是果真不記得了納妾的承諾,襲人眼中掠過極其失望的神色,強笑地搖了搖頭,“二爺躺好,早些歇息。”說着,便擡臂去放帳幔。
就在這時,忽然腰間一緊,卻是被賈瑋摟到了懷中。
耳邊聽賈瑋笑道,“居然騙我,馬上就是七月底了,姐姐是在抱怨我不記得了去年的承諾罷?”
聽了這話,她身子先是一僵,繼而整個身心都似在一瞬間舒展開來。
“哪有?”
在他懷中扭過頭來,她已是笑靨如花,隨後見到他促狹的眼神,登得羞得滿面通紅,舉起粉拳,在他胸腔輕輕捶了兩下。
賈瑋脣角上揚,伸手拍拍她臉頰,隨即告訴她,他已向老太太、太太回明瞭此事,老太太、太太答應這兩日便置辦酒席。
襲人這才明白他今夜晚餐後留在老太太那邊的緣故。
想到自己兀自幽怨,他卻已經將事情辦妥了,完完全全瞞着她,等着看她笑話,不禁又捶了他兩下。
一面捶着,一面心裡說不出的快活。
就在這兩日,她要成爲少爺的屋裡人了……
倆人依偎一陣,襲人跳下炕牀,掩上帳幔,回到自已的炕牀上坐着,並不躺下,就這麼靜靜地待着,嘴角始終噙着一抹笑容。
約莫一盞茶時間,帳幔內傳來賈瑋均勻的呼吸聲,襲人輕手輕腳地下了炕牀,打了屋門,往屋外而去。
從廊道上過去,下了臺階,北方的初秋,已是夜涼如水,擡頭望望,滿天繁星連同吹拂的涼風撲面而來,她停下腳步,站了站,在這靜謐的夜晚,她像是又回到當初那個剛剛來到榮府的貧家小女孩,對未來充滿了無限的憧憬和期盼。
而後,她穿過院場,往東廂而去。
東廂住着一些小丫頭子,此時都睡下了,熄燈閉戶的,不過,她走過去時,卻見一個喚做晚晴的小丫頭子,提着燈盞在外頭晃悠,不覺奇怪,忙喚了一聲,“你在做什麼?還不去睡呢。”
晚晴轉過身來,見是襲人,紅着眼圈說道,“姐姐,今兒下午,我見上房百寶格擱着的一隻白玉壁很是好看,就拿到外頭來頑。本想頑一陣子,再放回原處,誰知後來渾忘了,待想起時,也不知失手丟到哪個地方去了。白日裡,我已找了半天了,這時還想再找找看……姐姐,東西是我弄丟的,若實在找不到,我就照價賠上……”
“你有幾個月錢?百寶格里的那隻玉璧,值好幾兩銀子呢。罷了,此事你雖有些錯處,卻也不是什麼大錯,明兒我同二爺說說,就算過去了,只是記得往後不要亂動上房裡的物件。”聽罷,襲人語氣柔和地說道,揮了揮手,“夜已遲了,你也用不着再找,回房歇去罷。”
“謝姐姐。”晚晴福了福,高興地跑回房間。
從下午到現在,她一直擔着心事,又怕責罰,又怕賠錢,結果襲人一點也沒拿她怎樣,就這麼輕易放過她了。
襲人牌氣好,待人寬容,她是知道的。但今兒的事,若擱在平日裡,襲人即使不讓她賠錢,也會好生數落她一頓。
今兒襲人姐姐的心情好得出奇啊……晚晴進了屋子,擱下燈盞,如是想道。
此時,襲人解下腰間的一串鑰匙,打開東廂最北邊的一間房間。
這個屋子沒人居住,是一間空房,裡頭設着一張供桌,供着一尊觀世音菩薩,平時丫鬟婆子們都在這裡上香許願。
點亮蠟燭,燃了三根佛香。
跪在蒲團上,襲人閉上雙眼,雙手合什,面上流露出虔誠的神色,在繚繞的香菸中,口中唸唸有詞,“大慈大悲觀世間菩薩,保佑我家少爺長命百歲,也保佑信女這一生身體康健,長長久久服侍我家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