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仿似小行宮的皇莊點起了宮燈。
一間穀倉內,一燈如豆,梅憐奴靠牆坐在涼蓆上,把頭埋在膝蓋裡,蜷縮似犬,脖子裡套着一根鐵鏈,鐵鏈的末端握在梅憐寶的手裡。
梅憐寶站在穀倉檻外,望着檻內的梅憐奴,搖動着手裡的鏈子,肆無忌憚的嘲笑,“小阿奴,從此以後,七姐姐就這般養着你可好,你不是一直依賴着我嗎,離開我彷彿就會死嗎,從此後,我去哪兒都把你牽着,哦,對了,現在已是初春天氣,狗兒們該發春了吧,到時候我再給你配一隻威武雄壯的公狗,定讓你過上子孫滿堂的幸福日子。”
梅憐奴的身子在顫抖,可她驀地擡起頭來時,卻露出了一抹陰笑,“善惡到頭終有報,佛祖會懲罰你的,你會不得好死。”
聽見她又提起“佛祖”二字,梅憐寶心裡一喜,越發讓自己刻薄惡毒起來,“天下人何止千千萬萬,我可不信佛祖會管你這隻小狗,若佛祖人人都管,佛祖也得累死。與其求佛祖,你倒不如求求我。”
“你懂什麼!”梅憐奴扭曲着臉怒喝一聲。
看着梅憐奴那菩薩一般的臉扭曲變形,在燈光映照下,折光透亮,梅憐寶忽然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
一瞬,梅憐奴又變成了虔誠的佛教徒,雙手合十,滿目癡迷,“佛祖啊,你快下界來收了梅憐寶這個狐狸精吧,狐狸精在爲禍人間啊。”
叩頭拜了拜,梅憐奴斜着擡起頭,看向梅憐寶,陰冷的笑。
那一瞬,梅憐寶彷彿感覺到被一隻披着菩薩皮的惡鬼盯住了,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梅憐寶忽的進屋,猛的將梅憐奴壓到席子上,就動手掐她的臉。
梅憐奴戾聲大叫,“別碰我的臉!”
不知道梅憐奴從哪裡來的力氣,猛的掀翻梅憐寶,撲上來,伸着尖長的指甲照着梅憐寶的臉就要狠命抓撓。
“住手!”一直隱身在暗處的孟景灝,看情形不對,立即趕了上來,雙手如鉗,抓着梅憐奴的雙肩一提,就將她狠狠甩到了一邊。
“阿寶你沒事吧?”孟景灝把梅憐寶拉起來。
梅憐寶搖頭,看看自己的手,又看向孟景灝,“我以爲她的臉是假的呢,沒想到是真的。”
梅憐奴的臉被捏出了四指烏青的痕跡,看見孟景灝來了,她立即嚶嚶啼泣,“殿下,七姐姐要毀了婢妾的臉啊。”
“我沒用多大力氣啊。”看着梅憐奴臉上的烏青,梅憐寶有些心虛,難不成她太恨梅憐奴了,下手時就情不自禁加重了力道?
脖子裡帶着狗鏈,趴在地上,梅憐奴望着孟景灝,淚流滿面,“我不知七姐姐爲何這般恨我,可是殿下,您將婢妾抱出梅家那個狗窩就是爲了讓婢妾給七姐姐當狗玩的嗎?可那時的婢妾懵懂無知,給口吃的就對人感恩戴德,給件穿的就恨不得殞身相報,而現在,婢妾識了字,懂了情,更知道了這世上還有一種人的生活,再讓婢妾像狗一樣的活着,婢妾做不到。”
說罷,就猛的往牆上撞去,一頭撞出血花來,暈倒在地。
望着梅憐奴頭頂的血窟窿,望着那汩汩往外冒的血液,梅憐寶張大了嘴,心緒翻滾,駭然驚懼。
“來人,請大夫。把梅夫人送到廂房好吃好喝養着,不許她見人。”探了探鼻息,孟景灝起身道。
聽着命令,張順德就帶着兩個太監走了進來,將梅憐奴擡了出去。
“你說,那個人給梅憐奴灌了什麼*湯,讓她寧死也不說。”梅憐寶失魂的道,“難不成是真佛?而我的確是那個惑亂天下的妖姬。可我除了小時候頑劣了些,並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啊,話本里常說,狐妖會吸男人的陽氣而修煉,我也沒那個本事啊。”
想着自己是重生回來的人,梅憐寶打從心底裡害怕,她驀地看向孟景灝,神情已是癲狂,“這世上是有神佛妖鬼的,是有的,是有的,我就是鬼,我就是鬼!”
“別胡說。”孟景灝趕緊抱住瑟瑟顫抖的梅憐寶,溫聲勸解,“縱是有,孤乃太子,自有帝王氣護着你,妖鬼不敢棲身,神佛爲善者,也不會隨意加害。”
雙手緊緊拽着孟景灝的衣襟,梅憐寶臉色慘白,小小的身子抖的不成樣子,“我好冷,風往骨頭縫裡鑽,冷徹骨髓,鮮血淋漓的肉也疼,刺刺的疼,下了好大的雪啊,一片一片鵝毛一般,都黏在肉片上,白森森的骨頭上……”
孟景灝聽的毛骨悚然,打橫抱起梅憐寶就往正殿去,梅憐寶拼命的貼着孟景灝,雙臂鎖住孟景灝的脖子,勒緊,勒緊,勒緊……
像被蟒蛇纏住了一樣!
孟景灝被勒的喘不過氣來,一咬牙一狠心,一手刀劈暈了梅憐寶。
進了殿,將梅憐寶放到牀榻上,給她脫了繡鞋,又用錦被將她裹緊,孟景灝坐在牀沿,望着安靜下來的梅憐寶,撫着她白如宣紙的臉,眸色深深,滿面沉思。
“佛祖……闢玉……”
孟景灝驀地起身。
梅憐奴被安排在東廂房裡,此刻一個村婦正在用白絹蘸着熱水給她清晰臉上的血跡,亦是昏迷不醒。
這對姐妹都有問題!
梅憐奴是沉藏不露,不過已經露出破綻;而阿寶倒是沒瞞着他,卻也藏匿着什麼。
依着阿寶的說法,梅憐奴是來害他的,而阿寶在極力想要找到梅憐奴的幕後之人,是要保他。
明白了這些,孟景灝心裡纔有了決斷,信任阿寶,逼問梅憐奴。
但這個梅憐奴的嘴太緊了,正像阿寶說的,那幕後黑手究竟給梅憐奴灌了什麼*湯。
“治好她,別讓她死了。”孟景灝吩咐道。
翌日,梅憐寶是在渾厚古拙的鐘聲裡醒來的。
脖子有些痛,昨夜的記憶有一瞬的空白,在那彷彿能滌盪人心的鐘聲裡,梅憐寶慢慢想了起來,驀地坐起,“梅憐奴死了沒有?”
孟景灝掀開帳幔,回答道:“沒死。”
孟景灝不問昨夜她說的那些骨啊肉啊是什麼意思,梅憐寶也裝作忘記了,趕緊下地穿鞋道:“咱們去找樂平郡王。”
“不急,孤已讓人先去知會了一聲。你先用些早膳。”
這會兒她迫不及待的想確認樂平郡王是不是,哪有心情吃飯,但在孟景灝堅持的目光裡,梅憐寶還是點了下頭。
梳洗後,草草用了一個糯米糰子,梅憐寶再次催着孟景灝上山,這次孟景灝點頭應了。
清晨,山間霧氣瀰漫,相國寺在霧氣裡若隱若現,通往相國寺的路被修過,都是用成塊的黑石鋪成的,就見,許許多多的佛教徒面對着相國寺的殘影,行三跪九叩之禮上山,個個佛心虔誠。
有衣衫襤褸的乞丐,有穿綢着緞,帶着紗帽的商人,有布衣素釵的老婦,還有揹着孩子的年輕媳婦,甚至官家女眷打扮的也有,女眷在前頭行三跪九叩禮,後面就跟着自家的馬車,彷彿是來還願的,看着被一個奶孃抱在懷裡哭啼的奶娃,莫不是生了兒子來還願的?
反正女子求佛,大多是爲了得個如意郎君或者求子。
爬了不知多少個階梯了,梅憐寶累的滿身汗,雙腿如同灌了鉛,正在這種時候,梵唱從相國寺裡傳了出來。
那是成千上百個和尚發出的梵音,浩瀚,正氣,清心,彷彿通天徹地。
梅憐寶是不信佛的,可聽着這浩瀚的梵唱,梅憐寶卻有想哭的衝動,她還算好的,那些行三跪九叩禮上山的教徒已經淚流滿面,雙十合十,口唸佛號。
望着建在山巔的相國寺,聽着久久不絕的梵唱,孟景灝蹙起了長眉。
“這彷彿是佛家有大事發生。阿寶,快走。”孟景灝拽起梅憐寶的手,加快了上山的行程。
提着裙子,梅憐寶咬牙跟上。
最後孟景灝直接背起梅憐寶,三步並兩步,終於到達大雄寶殿,卻見,那上頂房樑下坐蓮花的大金佛下,一個穿着白絹佛衣的人正跪在蒲團上,由寒山圓悟大師落髮出家。
只看背影,孟景灝就痛心喊道:“闢玉!”
那跪在蒲團上的人不應,任由青絲一縷一縷的被刀片連根割了下來。
三千青絲,俱落塵土。
“大師住手。”孟景灝上前阻止。
梅憐寶比孟景灝還快了一步,她跑到樂平郡王面前,看着他微合的雙眼,秀氣的面容,仁慈的神態,憤怒的大喝:“你怎麼真的出家了?!”
樂平郡王心起波紋,想要擡起眼看一看……
“阿彌陀佛。”寒山圓悟雙手合十,對已經剃光了腦袋的樂平郡王道:“郡王此時反悔還來得及。”
“師父,受戒吧。”樂平郡王對寒山圓悟低下了頭。
寒山圓悟又唸了一聲佛號,緩緩拿起用艾葉搓成的,手指粗的長條,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