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到了香山,遠遠的便能看見一個山莊,這乃是皇家園林,聖山親筆題名的臥雲莊,今日長平公主宴請的各家名門閨秀便在此處玩耍嬉樂。
遠見,雲山霧繞,翠峰疊嶂,近處,茂林修竹,花香鳥語,又有清流自山頂盤桓而下,映帶左右,曲水流觴,正有幾個纖秀女子在溪水畔潑水爲樂,見有馬車到來,紛紛停止了戲鬧,靜立觀看。
到了山門,繞山一週有披甲執銳的禁衛把守,隨着馬兒靠近,驗看了請帖,緩緩放行,錢金銀還想跟隨上去,一個領頭的將軍便伸臂來擋,錢金銀翻身下馬,拱手行禮,將軍回禮便道:“此處盡是女眷,公主有令,男子不得入內。”
錢金銀無法,只能等在此處。
洛瑾瑤從車窗探出頭來便道:“拜見了公主我便出來,你且放心等候。”
洛瑾瑜便笑話道:“長平公主還能吃了阿瑤嗎,今年相邀想是看在我的面上要給阿瑤撐腰的。”
洛瑾瑤不語,待到了山莊門口,二人下車,裡面便走出一個女官來,對洛瑾瑜笑道:“可算把小姐盼來了,公主命人蒸麪燕兒,剪花紙,正缺一個穩重的牽頭人,小姐且隨奴婢來。”
女官上來就拽洛瑾瑜的胳膊,洛瑾瑜推開女官,爲難道:“我妹妹是拖着病來的,我先陪着妹妹去拜見了公主,送了她回去再來幫公主吧。”
女官冷下臉道:“任是什麼事兒呢都沒有咱們公主的事兒大,洛大小姐這是想讓公主親自來請?洛二小姐,您的架子比公主還大嗎?”
臨來時,洛瑾瑤已想好了,她和長平公主就從沒有過笑臉,故此也不打算低身俯就,便拿出以前對付長平公主這幫子人的伶牙俐齒來,道:“你這話就誅心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公主有命,臣女還敢不從嗎?堂姐,你去就是。”
洛瑾瑜爲難的躊躇一會兒,便道:“我去去就來。”遂帶着自己的丫頭跟着女官去了。
一時莊子門口只剩下洛瑾瑤和碧雲主僕,在外頭玩水的小姐們漸漸圍攏了過來,指着洛瑾瑤嘲笑。
一個說:“她怎還有臉回京呢?”
另一個笑道:“我現在才知道,這位洛二小姐是個不知羞恥的人,真可惜了洛瑾瑜那麼一個潔身自好的,攤上這麼一個妹妹。”
洛瑾瑤聽在耳裡,猶如針扎,站在山莊門口舉步維艱。
裡面又走出一個模樣普通的宮女來,不耐煩的道:“洛二小姐真好大的排場,到底要讓公主等到多早晚去。”
洛瑾瑤攥緊拳頭,昂首問道:“臥雲莊如此的大,沒人領着,我怎知道公主在何處玩耍?這便是公主的宴客之道,今兒個我也是長了見識了。”
圍觀的小姐們譁然,一個驚詫道:“她怎麼敢如此理直氣壯?竟沒有一點廉恥心嗎?”
另一個道:“洛二小姐還有臉嗎?我怎不知?”
小姐們鬨然掩脣笑起來。
見洛瑾瑤進了莊子,小姐們都忙跟了進去,嘀嘀咕咕,笑笑嘻嘻。
入內便是一條青石板小路,目光所及,翠竹山石,圍牆花草,宮女引着洛瑾瑤往右拐,走了一段路程,遇着一叢密林,宮女倏忽不見了,遂即從兩邊圍牆裡漫天飛來許多破鞋,不僅砸的洛瑾瑤舉袖掩頭,還臭味刺鼻。
跟在後面的小姐們再也忍耐不住,有些還拍着巴掌大笑起來。
都是十四五六的丫頭,又沒有大人在旁約束着,又和洛瑾瑤有舊怨,便放肆嘲諷起來。
有的掐腰罵道:“活該!”
有的則靠在自己丫頭的身上,笑的直不起腰來,“她、她都要被破鞋給埋了吧。”
有的笑的矜持些,便道:“真真長平公主是個促狹的,怎就想起用這個教訓人了。”
“公主做的對,似她這種心思齷齪的丫頭,就該攆出京師去,沒得髒了咱們的地方。”
這裡本沒有碧雲說話的份兒,她急得眼眶通紅,道:“小姐,您一定要挺過來。”
被臭味薰的幾不曾暈過去,靠着碧雲,洛瑾瑤心想:夫君說的對,我越是表現的卑微怯弱,這些人越是興高采烈,看熱鬧不嫌事大,我今日來,不是爲了白受人冷眼嘲諷的,是要昭告世人,我有錯卻不是最錯,更不是罪大惡極,我誠心悔悟,心境清明,祈求的是自己的重新來過而非活在別人的嘴巴上。外界誹我謗我,我更不能被流言蜚語壓完了腰,低下了頭,越是被誹謗,越是要昂首挺胸做人,我,有重新活在太陽底下的資格。
遂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繼續走,纖細的聲嗓喊起來,道:“滎陽長公主之外孫女,魯國公之女,應邀前來拜見長平公主,請公主賜見!”
她知道,那位長平公主就躲在暗處偷看她一手安排下的笑話。
先前公然嘲笑洛瑾瑤的小姐們,笑聲戛然而止,有個女聲不無嫉妒的道:“老天可真不公平,偏要這種沒廉恥的女子有個那樣好的出身。”
另一個則淡淡的道:“真要是尊貴的出身,長平公主敢如此作爲嗎?可見還是不夠尊貴的。”
“聽聞滎陽長公主當年嫁的只是一介無官無品的大儒?”
“山東,清河書院的山長。”
“啊,我知道清河書院,我家旁支的一個哥哥就在那裡求學。”
“山東周氏,當今內閣首輔週一正是她母親的親伯父。”
一霎,又是一陣安靜。
有人嗤笑,有人閉嘴,有人繼續看笑話,“且看長平公主怎麼收場吧,人家也是能通天的呢。”
“呵……”
一牆之隔,長平公主正拉着洛瑾瑜的手道:“誰讓她老是仗着有爹有娘欺負你,瑜姐姐,沒人給你撐腰,我來給你撐腰。好容易撞着她犯了大錯,且看我如何整治她。”
洛瑾瑜滿面爲難,道:“姐妹在一起,我吃點虧又有什麼,左不過是讓出一匹緞子一根釵這種小事。俗語說的好,吃虧是福呢,公主可別這麼小題大做的。”
此時正聽見洛瑾瑤擺出家世來威懾,洛瑾瑜便道:“您瞧,她也不是個隨意能被欺負的,未免您被皇后處罰,還是快些收手吧。”
這長平是個刁蠻驕傲的,自詡公主裡頭一等受寵的,當下便動了真怒,“我堂堂公主之尊,還怕了她一個臣女不成。”
當下跑了出去現身人前,指着洛瑾瑤道:“憑你一個卑賤的商人婦也敢拿身份來脅迫我?!來人啊,有人衝撞了本公主,你們還不快將人拿下,給我亂棍打死!”
“壽康郡主到——”
“我看誰敢?!”壽康擺出了全副儀仗而來,未等轎子落穩便急急走了下來。
“阿瑤,我來晚了。”壽康小碎步跑來,捂着鼻子將洛瑾瑤主僕拉到一邊,上下打量一番,見洛瑾瑤除了面色蒼白了些,別的都安然無恙,便放下了心。
“壽康,你來的正好。”洛瑾瑤勉強一笑。
“阿瑤。”錢金銀從壽康的儀仗隊伍裡猛的竄了出來,驚嚇的小姐們四處躲藏,吱喳尖叫。
“你怎麼來了。”洛瑾瑤一見了他,忍耐下的委屈忽的翻涌,眼眶一紅就要落淚,但她始終記住了他說的話,在敵人面前不能哭,你若哭了,敵人便笑了。
眼淚噙在眼眶裡,晶瑩剔透。
“壽康,你竟敢把外男帶進來。”長平公主怒氣森森。
“你既鎖住了人家的妻子不讓出去,我還不能帶了人進來尋找嗎。”壽康乃太子之女,並不怕長平這個妃嬪生下的公主,昂首笑道:“我來的正是時候呢,小皇姑,我等着看你怎麼亂棍打死她,怎麼敢亂棍打死她。”
“你當真以爲我不敢?!”長平被激,怒氣勃發。
“你敢,你怎能不敢,什麼又是你長平公主不敢做的呢,我不攔着你,有本事你就打死她,當着我的面,當着這麼多家小姐的面。你敢嗎,小皇姑?”壽康彎脣淡笑。
長平氣的渾身發抖,脫口道:“壽康,你莫得意,你以爲你將來一定能成爲公主嗎?!”
當下,在場諸人恨不能早一步捂住了耳朵,沒聽見長平的話纔好,這已不是她們這些小丫頭們能涉及的話頭了。
洛瑾瑜忙來和稀泥,道:“公主,這裡還有外男呢,是阿瑤的夫婿,快放了他們夫妻出去吧,瞧把姐妹們驚嚇的。”
長平懊悔失言,忙把劍頭指向了錢金銀,“好大膽子的狗奴才,竟敢驚了本公主,來人啊,給我拖出去重打三十大板。壽康,我懲治一個賤商,你可還要管?”
壽康本就不喜錢金銀,認爲他不配洛瑾瑤,便道:“我若要管,你又覺我是故意與你做對的,罷了,便隨你高興吧。”
錢金銀倒是沒覺得什麼,求着壽康把他帶進來時,他已有所預料,但洛瑾瑤卻惱了,錢金銀在她心裡猶如一根主骨,是支撐着她有信心重新活過的信仰,她自己可以對他挑三揀四,卻不容許別人貶低他,那無異於鞭笞她的尊嚴,遂擋在錢金銀面前,目色冷然,一一將諸人掃過,“我縱是有再多的不好,也不必你們來多管閒事。倒是你們,你們譏我諷我弄了手段來羞辱我,又是憑的什麼,譏我諷我,你們心裡便覺暢快了,啊,卻是把我當成個靶子了吧,平素憋屈出來的毒全往我身上噴來了吧。還全都是名門貴族家的小姐呢,金玉裹着外皮,嘴上背誦着三從四德貞潔列女傳,嘴裡吐出來的都是些什麼!
我便等着看,你們這些人究竟明媚鮮妍到幾時!你們今日辱我,來日我倒要看看,誰又站在旁邊看你們的笑話。長平公主,我應你之邀來踏青,反被你所辱,你現在又胡亂栽贓一個罪名要杖責我的夫婿,我洛瑾瑤原不是咄咄逼人仗勢欺人之人,但你今日欺人太甚,縱然現在你想息事寧人,我洛瑾瑤亦不會善罷甘休了。夫君,咱們走。”
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見她發火是在慈安堂裡對峙老夫人,而現在她竟爲了他對峙公主,小嘴巴巴的往外飛刀子,小臉沉着,貝齒緊咬,小模樣嚴肅認真,他看的心裡樂開了花。
壽康愣了愣,倏忽笑了,洛瑾瑤還是洛瑾瑤,別看着她平時嬌嬌弱弱的,真發起火來就得了她母親魯國公夫人的真傳了,小嘴咄咄逼人,什麼真理歪理,全扭在一起漫天飛刀子射人。這便是人們常說的,兔子急了也咬人,逮着哪兒咬哪兒,逮着誰咬誰了。
老虎吃人,貓兒抓人都不是奇景,奇的是溫順的兔子蹦起來咬人,小姐們頓時噤若寒蟬,長平呆了呆,一時沒反應過來,風一吹就倒的洛瑾瑤呢?吟風弄月的洛瑾瑤呢?
卻原來,逼急了,整個人都從自小養成的套子裡鑽了出來,站在枝頭上,揚聲尖叫着釋放了,哪還管什麼儀態容顏,哪還管什麼咬文嚼字,那一時一刻,腦袋就是最直白的,心裡想着什麼便是什麼,連包裹上一層春花秋月引經據典也來不及了。
這些人啊,怎麼就動了她洛瑾瑤的逆鱗。
壽康便道:“阿瑤你們走就是,這裡有我呢,回頭若你母親遞牌子入宮,我便是證據。”
洛瑾瑤也沒回話,徑自離去,也沒人敢攔着。
待長平等人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家夫妻二人已沒影了,長平氣的狠狠跺腳。
回家的路上,洛瑾瑤趴在錢金銀懷裡卻嗚嗚咽咽哭了好久,錢金銀還以爲她是因受了委屈才哭,便溫聲細語的哄道:“這有什麼呢,不過是別人幾句閒言碎語,就當是一個屁放了吧。”
洛瑾瑤眼淚還掛在下巴上呢,噗嗤一聲就笑了,小嘴一翹,一狠,“對,就當是一個屁放了吧。”
錢金銀一愣,遂即摟着洛瑾瑤哈哈大笑。
洛瑾瑤臉蛋一紅,捶了他一記粉拳,嘴巴緊緊閉着,目露懊惱,顯然是對自己方纔說了粗話正悔恨着呢。
過了一會兒,她捧着自己發燙的小臉,撅着嘴埋怨道:“跟着你我都學壞了,果真是久入鮑魚之肆而不聞其臭。”
錢金銀沒聽過這個典故便道:“你啊,果真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了,賣魚鋪子裡哪有不腥臭的,你還不聞其臭呢,鼻子瞎了才聞不見。”
洛瑾瑤倏忽樂了,點着他鼻子歪着小腦袋嘲笑道:“你個目不識丁的土財主哦,可知什麼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嗎?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便和這一句是一個意思,你把我帶壞了。”
錢金銀聽懂了,笑道:“賣弄學問賣弄到你夫君我的頭上來了,近了我,我聞聞你臭了沒有。”
遂貼身摟着她,撬開貝齒吻了起來。
她抓着他的前襟一緊又一鬆,慢慢的環住了他的脖頸。
吻罷,她癡癡笑道:“那一時真痛快。”
錢金銀會意,撫着她發,滿目憐惜。